《一任群芳妒》伽南香

1、离恨

　　秋日里来，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这天阳光格外温和，丝芮在庭院里悠悠荡着秋千，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院落上空飞过的大雁。
　　“又是雁子回时”，她喃喃道。
　　一阵秋风吹过，院里地上的落叶回旋卷过，又落定。她有些哀怨地看着院落上方的一小方天空，幽幽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家？”
　　伺立一旁的音岚捂着嘴笑：“小姐，你是不是又在想着甄公子了？小姐想出嫁了吧？”丝芮扬起手中的团扇对着音岚打去，脸上飞红了一片，恼羞成怒道：“我让你乱说，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唉哟，敢情我们容府的大小姐都得相思病了？”三娘一身银红衫子，金线香滚，瘦瘦脸盘上那双斜斜丹凤眼里满是嘲弄，又大惊失色道：“唉哟，这么凉的天，大小姐怎么不进屋歇着去？把这娇弱的身子骨给吹病了怎么办？”转头笑容一收，对着音岚沉下脸训道：“你是怎么伺候你家小姐的？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也不知道是谁教给你的，一帮奴才都敢爬到主子头上去了！看来不拿出点家法，这个家都没法管了！”音岚一听，吓得脸色雪白，立马跪了下去。
　　丝芮冷艳旁观，突得咳嗽了一声，淡淡说道：“音岚扶我进去吧，我倒是突然觉得身上遭了点风寒起来。”音岚长舒一口气，连忙站起扶起丝芮就进屋。
　　三娘却不打算放过她，冷哼一声：“我今天到要看看，老爷把这家给我操持，管教个丫头还敢有人说三道四！”
　　丝芮脸色变了，这三娘今天倒是要专门找茬来的，既然是专门找上门来，那就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走的。丝芮定气想了想，带上笑容说道：“三娘说得极是，爹既然把这个家交给三娘打理，三娘若有个什么话，丝芮定当听从”，她软软的口气突然一顿，接着声色严厉起来：“音岚是我们长房里的丫头，管教定然用不着三娘操心，我娘虽没了四年多了，规矩还在，就算是闹到爹那里，我也占着理！”
　　三娘气得脸色通红，手攥着镶金丝手绢直发抖。丝芮只做没看见，一笑说道：“音岚，送三娘到门口。”
　　三娘恨恨地一甩帕子，哼了一声就往外走。直到她人影没了半晌，丝芮脸上的笑容才消失不见，叹了口气，走进房里。
　　“小姐，今天得罪了三娘，万一她告到大人那边去了怎么办？”音岚终于发问了。丝芮放下手上的册子，轻轻笑道：“这三娘成不了气候，只不过是仗着长房当家主母没了，二娘病着管不了事，才让她得意这几天。她急着长自己的脸面，这么快就闹到我这里来了，不出几天，其他房里的人还不会让她闹得个人仰马翻？你瞧着，过不了几天，就会出事。”
　　这三娘本是小户人家出身，丝芮父亲容柏成当年已经一妻一妾，妻子郑氏生了丝芮一个女儿以后就再无所出，只好把自己的陪嫁丫头扶了侧室成了二房，但是一年过去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当年三娘被送了进来做三房刚满一年，就生下了个儿子，第三年又生了个女儿，随后二房也连着生下一儿一女，容柏成高兴极了，把三娘当成是福星一样，这么多年来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甚至经常到大房生事，郑氏年轻时是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也不跟她一般计较，到是三娘三天两头跟着容柏成哭闹，仗着生儿育女的功劳央着休了没有儿子的郑氏，想着要扶正，可是容柏成怎么可能答应，他怎么可能扶正一个小妾，而休了发妻？宦海沉浮，他不会让这点成为政敌打击他的弱点。由于对正妻的歉疚，在郑氏病着的时候，家中大小事情一律由二房管着。三娘又是吵闹过了好一阵，对丝芮他们这房恨之入骨，现在好不容易盼到了老爷的首肯，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过来耀武扬威一下。
　　果然，没过了几天，就闹出了事来。音岚哭哭啼啼跑了进来，对着丝芮就跪了下去，嘴里只是抽泣：“小姐，去救救书岚吧！她要被三夫人赶回去了！这可叫她怎么活啊！”书岚是她妹妹，也是二房的大丫头，二夫人自己就是丫头出身，一直都没有什么脾气，以前郑氏在的时候，三夫人对她还算客气，自从郑氏去了，二夫人越发沉默起来，平时也不出门，眼见着连自己的大丫头都保不住了，只得遣了人悄悄请了丝芮过来。
　　丝芮一进来，就见到这幅场面。三娘在那里尖着嗓子在骂：“我看这家里的丫头真是越发没规矩了……”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泼了满地茶水，二娘只是坐在那里默不作声，书岚哭得厉害，头也磕得发了肿，三娘见丝芮被音岚搀扶了进来，嗤得一笑，冷酸酸地说道：“哎哟，这是什么风哪，把大小姐给吹来了！”丝芮也不理她，直接走到二娘跟前，福了一福，柔声道：“二娘，您怎么起了？身子骨不好就多歇着点！”
　　二娘看了她一眼，把她拉到身边坐下，对着她轻轻说道：“你怎么过来了？真叫你看笑话了。”
　　丝芮站了起来，踱步到书岚身边，冷声问道：“你可知错？”
　　书岚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着大小姐一脸冰霜，呆住在那。
　　丝芮冷笑：“三娘你说得对，这个家真是上下一点规矩都没有，敢情都认为这个尚书府是平常人家小门小院起来，天天不弄得鸡飞狗跳就不省心，不好好清理下门户，我看真是以后要出大乱的！”这话一出，三娘都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如何接话。
　　书岚吓得浑身发抖，一个劲地流泪：“大小姐，奴婢真不是故意的！”一手拉上丝芮的裙摆，苦苦哀求：“大小姐，千万别把奴婢赶出去！”
　　丝芮一脚把她踢开，厉声道：“求我做甚么？不求你主子反而来求我，莫搞得人以为我心狠手辣要把你赶出去，打狗都要看主人呢，我有什么资格从二娘这里赶人走？！传到爹爹那里，你叫我怎么做人？下次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小心撕烂你的嘴！”
　　书岚一震，连忙跪着爬到二娘身边，哀声道：“二夫人……”
　　二夫人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把她扶了起来：“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平日里谨慎厚道，忠心伺主，我怎么可能因为你今天打翻了一个杯子就赶你走呢？”对着身后左右唤道：“朱铃，绿瑶，还不扶书岚下去！”
　　这时，丝芮才松了一口气，和音岚状似不经意地交换了个颜色，款款向三娘走去：“三娘，我看二娘也累了，我们就先告辞吧”，转身又是一福，恢复了大小姐的温婉：“二娘，您身子刚刚好一点，先歇着吧，我们先回去了。”
　　三娘啐了一口，恨恨离去。
　　回到房里，丝芮蹙着眉头半晌，对着音岚说道：“去看看书岚吧，我知道你担心她！”
　　音岚感激一笑，说道：“小姐真是厉害，唉，二娘就是脾气太好容易被人欺，如果有小姐半分的气势，书岚也不至于有今天这趟折腾！”
　　丝芮幽幽说道：“果真如此也就罢了。这何尝不是二娘的过人之处呢？”
　　音岚一头雾水，问：“小姐，你的话音岚怎么不懂？”
　　丝芮淡然一笑，凝神半天，才说道：“你也不想想，这三夫人天天这么折腾，不知道有多少人记恨着了，今天闹到二夫人房里，二夫人让她，以后怕是三夫人气焰更高，二夫人如果不让着她，怕是爹爹那里失了贤名，现下由我和三娘起了争执，二娘岂不是坐收渔翁之利？”
　　音岚这才恍然大悟起来。
　　到了晚上，传来哭闹声，丝芮颜色一使，音岚会意跑了出去。一炷香后，回来喜滋滋地说道：“果然如小姐所料，大人又让二夫人管事，对三夫人发了好大的一阵火呢！”
　　丝芮脸上神情如常，只是又垂头看书。只怕是将来三娘再也别想管事了，二娘虽然生的是幼子，但是娘管着这家里的事，虽不是长子，将来际遇也不会差到哪去。
　　丝芮眼里浮出淡淡哀愁来，如果可以，她是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她想起甄子然来，想起他上次离家前说的：“丝芮妹妹，等我回来。”
　　她脸上泛起了一阵红云。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可谓是青梅竹马，甄子然的父亲和容柏成一同两朝为官，又是同门，经常私下走动，接触多，自小子女也认识，而甄子然则和丝芮年纪相仿，感情也较旁人好一点。直到前些年，太后薨，皇帝亲政后，他们才走得疏远很多，皇帝最恨营私结党，前朝的朋党之争后果已经很是严重，差点让先皇废了现在皇帝的储君身份，所以现在的皇帝疑心病重，对这个最为忌讳痛恨，所幸容柏成当年是力保太子一党，升为吏部尚书，至今小心行事，不至于有什么差错被皇帝抓了去。

　　朝堂上，最近最热的话题就是劝皇帝选妃立后充实后宫。皇后福薄，皇帝亲政还没满一年就薨了，尾随了她的太后姑妈而去。群臣中议论纷纷，在皇帝面前不敢质疑，但是就算民间也对帝后关系也是诸多戏说传闻。
　　现在宫中后位空悬，后宫中只有钱德妃、甄贤妃、周昭仪三人品阶高的，其他一些都是品阶较低的。后宫一日不可无主，但是选妃立后之事又岂是儿戏？每次都有朝中官员提起立后选妃，皇帝都不置可否，态度不明。
　　容柏成叹了口气，钱德妃是镇远将军钱德起的女儿，甄贤妃是户部尚书甄良仁的女儿，就算那个周昭仪，她父亲本是皇帝仍当太子时东宫殿里一校书郎，皇帝登基没多久就辞世了，按理说那周昭仪在那深宫里该是最没靠山的，可是，皇帝一道圣旨，她就成了仅次于钱德妃和甄贤妃的女子。由此可见，皇帝对她是恩宠有加的。上奏折，立后，立谁为后？真是个大难题！最后他，还是提起笔，蘸了下墨，凝思一想，提笔写了下去。

　　出了内庭前去早朝，站好位置，向对面的甄良仁若有若无斜过去一眼，再低下头，直视脚下。
　　“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跪下，随着一声“众卿家平身”，三呼万岁后恭敬起身。
　　“皇上，臣有本启奏！”说话的正是礼部侍郎蓝大人，他慷慨激昂道：“国不可一日无后，臣恳请皇上三思，为我□□社稷，早立国后！”
　　众人异口同声：“请皇上三思！”
　　皇帝哈哈大笑，笑得肆无忌惮。众人纷纷诧异，只听皇帝朗声笑道：“那众卿家说说，立谁为后？又选谁为妃？”
　　不等众人回答，皇帝说道：“容卿家，你的奏本朕已看过。立贤妃为后，周昭仪为贵妃，再着名门望族中跳出知书达理品貌端庄者入宫待选，众卿家可有异议？”
　　当朝分有两派，一派是容柏成的门生，一派是钱德起的人，当即议论纷纷，有点头称是者，也有愤愤不平者。
　　只听皇帝冷声道：“容卿家，朕听说容府的三位小姐个个都是如花似玉，温柔贤淑，知书达理，最小的也已过及笄之年，朕以为选一女可以择一吉日接入宫中。”
　　“皇上！”容柏成一惊，慌忙下跪。
　　“卿家请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向甄良仁，吐出两字：“退朝。”
　　直到大臣们散去很久，甄良仁拖慢了脚步等着容柏成慢慢走上，翕动着嘴唇轻声道：“容兄，看来皇上对我们已经存了戒心。这可如何是好？”
　　容柏成也压低声音：“皇上疑心病重，除了送女儿入宫别无他法了，只盼着能和贤妃娘娘念着姐妹旧情，能齐心协力护我们甄容二家平安。”一声长叹。
　　一入后宫深似海，何况皇帝要容家女儿入宫本就是为了分解甄容二家，女儿的未来也就可想而知了。
　　刚进了家门就直接进了书房，沉吟了半天，对着左右吩咐道：“请大小姐过来。”

　　丝芮已经好久没见过父亲，进了门，请了个福，便站一旁垂首不语。容柏成看着她酷似发妻的脸，竟有了些内疚，咳了咳，说道：“皇上今日早朝点名从你们姐妹三人中挑一个入宫——”丝芮“嗖”得一下抬起了头，目光晶莹，又是一福，说道：“爹爹，我不去！还有两个妹妹，为什么偏偏是我？！”
　　容柏成皱眉：“这是天大的恩惠，你怎么能说不去呢？难不成违抗皇命不成？你是长姐，哪有妹妹早于姐姐先嫁的道理？”又叹息一声：“丝芮，不是爹爹不护你，而是此次皇上是为了分解甄容二家的势力才出此策的，皇上选我容家女子，就是想让甄容二家互起疑心猜忌，由此看来正是皇上有心铲除我们甄容二家，这个时候为爹的抗旨不尊，容家就是满门大祸啊！丝芮啊，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丝芮眼前一片金星，震得她说不出话来，为什么偏偏是她？耳边响起清朗的笑声：“丝芮妹妹，等我回来！”
　　这一等，已无再见之日！
　　她默默流下泪来，容柏成拍着她的肩膀道：“你俩妹妹年纪小，自小被宠得无法无天，若是她们进了宫，不知道要生出什么祸端来。你年小就已经很懂事，和贤妃娘娘也正是幼时玩伴，爹放心你……”
　　爹爹说了什么话，丝芮已经听不进去了，只是有股声音在不停地响：“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她怎么能等！还有机会等吗？就算能和他双宿双飞了，可怎能逃掉甄、容二姓给他们的桎梏？皇帝真若想对两家动手，他们怎能逃脱？
　　这一次，换她来守护甄容二家，守护子然哥哥！
　　终于，她点了头，毅然道：“女儿但听爹爹吩咐，不过，我有个条件。”
　　容柏成讶异，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女儿入宫后，恳请爹爹和甄伯伯及早抽身，慢慢淡出朝堂，天子之恩如薄冰，女儿不敢妄想能得君宠，更不奢望能固君宠。如若有事，女儿也保不住甄容二家，所以还请爹爹想清楚，权利与全家哪个更重要。”说完，慢慢下跪，对着容柏成跪拜了下去，说道：“爹爹，女儿以后不能侍奉身边，以后难有相见之日，请爹爹多多保重身体！”
　　容柏成红了眼，忙搀扶起丝芮，哽咽道：“丝芮赶紧起来，还有什么事情要做，爹爹一定帮你办到！”
　　丝芮这才站起来，说道：“我有三件事情，请爹爹一定帮我办成。其一，有一封书信我一会写了，请爹爹代我交给子然哥哥”，她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容柏成何尝不知道，只是装作不知而已，只听她继续说道：“第二，希望爹爹和我讲讲皇上是怎样的人，爹爹不要惊讶，女儿不是要爹爹妄评皇威，只是想知道宫内的情形，不要一入宫就犯了皇上的忌讳。”
　　说完，她停下了声音。
　　容柏成问道：“那第三呢？”
　　丝芮冷笑一声，说道：“第三，恳请爹爹给我备一些东西，悄悄请人缝了放在枕头芯里，或是冬衣夹层里，以备女儿不时之需。此事请爹爹好好掂量，万不能让第三人知晓。”说罢，俯身在容柏成耳边细语，只见容柏成眼神越发惊惧起来，只是连连说道：“丝芮，你怎会——”
　　丝芮又是一丝冷笑：“爹爹，我在这容府长了多年，看也看会了。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用上防着。爹爹请放心，女儿自有打算。这些东西在宫中是禁忌，我怕要是急用起来，经了别人了手，就是给自己找了死路，所以爹爹请当心万无一失才行。”
　　说完，款款离去，留下呆若木鸡的容柏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