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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凰即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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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叶子还在风中沙沙响,太阳已西偏许久,在地上拖着一片片亮晃晃的光斑,闪闪烁烁,跳跃不已。
“那是什么呢?”小男孩用手支着下巴问。
老头儿眯着眼睛道:“是凤凰——天生的圣鸟……他一出现,仙魔妖鬼四众立刻就不打架了,大家联合起来对付他,那几个王在卫山上和那只圣鸟又是一场大战。凤的翅膀,一只就有好几千里长,一振翅就是九万里,一吸之下,九万里内的魔、妖、鬼,差不多全被他吃光啦……”
“那么大的鸟!”小男孩出神地想着,满脸渴慕地说,“要是烤来吃,一辈子都吃不完呢!”
“傻孩子!”老头儿笑道,“凤凰的肉,吃一口就能超生死,脱天劫,入仙界,哪里还用得着吃一辈子?”
远远地管家跑过来了,站在躺椅前弯腰点头地说:“老爷,靖王府上来人找老爷说话。”
老头儿翻身起来,对小男孩说:“爷爷要去办正经事,你不要调皮……”
换了衣服,峨冠博带,一副清隽脱俗的好样貌,老头儿手里握一把羽扇,摇摇摆摆地走出来和客人相见。一个小太监候在厅上,见了老头儿,忙起身作礼道:“胡太学,您老儿好!”
胡太学还礼不迭:“公公好!公公辛苦了!这么热的天还要公公跑动,请,请!”
小太监继续给胡太学还礼:“哪里,哪里。王爷有点儿小小的事儿,劳烦太学您老人家儿了。您老儿是博识馆的上座儿,那学问儿是没得说儿,王爷差小的儿来向您老儿讨教儿……”他的话音里时带着无数含混多余的“儿”、“儿”,像一只不太会说话的鹦鹉。
胡太学继续给还礼的小太监还礼:“谬奖,谬奖。王爷有什么吩咐,还请公公示下。”
两人相互作礼中,小太监从袖内抽出一张纸,道:“王爷差小的儿来,有这么张纸儿,请太学认认儿上面的字儿,瞧瞧都写的儿是些什么儿……”
胡太学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那纸,展开来。上面的字缠联起伏,腾跃跌宕,一个个状如飞鸟,墨丝游走,浓淡缓急,轻重滑涩,此呼彼应,绵绵地连成一整篇,或如怒鹰展翼,或如嫩雀鸣春,或如鸳鸯双戏水,如孤雁哀暮云,或如轻燕回旋剪风,或如妙鹤徜徉起舞,与其说是字,倒像是写意的画,生灵活现的,似乎随时会从纸上振翅飞起无数的鸟儿来。
胡太学的手颤抖起来,胡子也颤抖起来,使劲儿地眨了眨眼,像是怕看见幻象,又用手揉了揉眼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汗水涔涔而下。
“怎么儿……您老儿……”小太监见胡太学半晌不说话,心想原来这老头儿也不认识,还在这里装模做样地看。
“这是……这是……”胡太学脸色一正,厉声道,“这是哪里来的鬼画符?”
“嗳!您老说这是什么?”小太监吃了一惊。
“这是最阴毒的妖术!”胡太学说着就把纸撕了。小太监“啊”地一声,来不及阻止,眼看胡太学唰唰地撕了个粉碎,又喊管家点火来烧。胡太学道:“这是最阴毒的诅咒人的法子!既然是从王爷府上来的,还请公公转告王爷,就说老朽这里苦劝,不管是谁写的,王爷万万不要接近那人,谁都不要接近……”
说话间,那碎纸屑在铜盆里烧起来,火光中呀地飞出一只浑身墨黑的夜枭,睁大一双诡异的绿眼,磔磔怪笑着,展开翅膀在小太监脸上扇了一下,接着从堂上扑扑飞走,不见了踪影。小太监脸上被划出一道血口子,吓得痴痴呆呆的,也顾不得疼,只连声说:“是!是!多谢太学您老……”惊吓之中,舌头倒是利落起来,那些鸟叫似的“儿”、“儿”没有了,慌慌张张地告退。
胡太学千叮咛万嘱咐着“万万不可接近那人”,送那小太监去了,回过身来,看看左右没人,从衣袖里抽出一张纸,展开来,却正是方才被他撕碎烧掉的那张纸,依旧完好无损。他端详着那些飞鸟般的文字,眼睛亮得像是两颗大大的钻石,神情欣喜激动,一脸得意,胡子再次颤抖起来。这时小男孩从桌帷下钻出来,拍手嘻嘻笑着说:“爷爷又在玩把戏啦。”
“好孩子!”胡太学收起纸,狂喜道,“晚上跟爷爷出去——爷爷带你去吃烤小鸟儿。”
夕照中,池塘清澈晶莹,闪烁着无忧无虑的金黄;假山上的松枝低垂多姿,一道银色的瀑布从山崖上挂下来;四周蓬勃生长的棠棣花期已过,如茵的碧草上落英缤纷,间杂着一颗颗紫金牛草又红又圆小珊瑚珠子似的果实;几枝老梅树,长着不太多的叶子,树影斜斜地映在左右伸展两三丈的桑皮纸窗上,参差不齐,鲜明如画。这是靖王府的后园,精巧逸致。
靖王站在回廊上,手扶着朱红色的栏杆,出神地凝望着水面倒映的亭台楼阁。他穿着一件江崖海水素袍,玉冠束发,牙带缠腰,佩着一对碧色玲珑,是一个俊秀清逸的年轻人。但是他的眼睛里有着和他容貌年龄不相称的黯然,是一种悲哀的感觉,一种也许只有夜色才能解除的悲哀的感觉。
一个穿明黄衣裙的中年妇人静静地走来,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宫娥太监不要做声。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但举止优柔高贵,容貌神色都和靖王相似,一样姣好,一样忧愁。“琛儿。”她轻声说。
靖王募地转过身,连忙拜倒在地:“儿臣拜见母后。”
中年妇人笑笑,扶起儿子:“不必多礼了。听说今天在朝堂上,你和忠王起了争执,又让你父皇不高兴了?”
靖王愤然说:“二哥他勾结妖妇,平时做的那些荒唐事情倒也罢了,今天在朝堂上,那妖妇居然抓了一个小姑娘,非说是什么珍奇的药引子,要在月圆之夜投进夔鼎活活煮死,然后做什么长生不老药……母后,还请您多多劝谏父皇,这事委实……委实……咳!如此草菅人命,传出去了,只怕人心不稳,要生大乱子!”
中年妇人摇摇头,凄然道:“要我劝你父皇?你说这么些年来,我劝他的事情还少么?他又听了哪一样?我虽是皇后,是他结发的妻子,只怕他看着我,还不如一个陌路人来得亲切。要我劝他……唉,只怕这辈子,他是不会听了。”
“那也不能就这么……”靖王说,“就这么视人命如儿戏、如草芥!这岂是有德之君的作为?”
皇后只是长叹一声,黯然摇头:“琛儿,你为人耿直正派,正因为如此,才不像忠王那样讨你父皇的欢心。你的大皇兄……我是不想再说了,自打生了他,你父皇对我就多多不喜,再加上小人谗言不断,这几十年来,我哪一天过得顺心?你父皇如今有了春秋,太子之位还迟迟未决,忠王的母亲金淑妃一向得宠,忠王又娶了左相国的千金为妃。左相国现在权倾朝野,大臣们多支持你父皇立忠王为嗣。琛儿,我是你的亲娘,也不求你什么,只望你平平安安的,娶妻生子,也让我高兴高兴,多活几天吧……”
皇后说到最后几乎哽咽起来。靖王忙携了母亲的手道:“母后,孩儿听话就是。以后一定友爱兄长,再不忤逆父皇,一定多多孝顺母后……”
皇后含泪微笑,轻轻理着靖王肩上的黑发,又问:“听说那个小女孩被送到你这里来了?且带我去看看。”
靖王犹豫:“这个……怕是不便。”
皇后微嗔道:“你这孩子,刚才说要孝顺我,怎么立刻就‘不便’了?”随即脸色变了,急问:“你该不是把那女孩子偷偷放了吧?琛儿,你宅心仁厚,为娘很是欢喜,但做事要从长计议,不能这么顾前不顾后的!等你父皇要人、你又交不出来的时候,这不又是批他的逆鳞了么?”
靖王忙辩白说:“母后有所不知,那女子非我虞国人,她写的字,孩儿也都不认得;孩儿派人拿到博识馆,太学们也都不识。只有博识馆的上座胡太学说,那是最阴毒的诅咒人的妖术。孩儿派去的内侍回话,亲眼见那字纸火烧后飞出一只夜枭来,还把他的脸哨伤了。胡太学说,叫人万万不可接近那女子。”
皇后沉默半晌,忽然冷笑道:“琛儿,说你心地淳良是不假,要说你没主意,却也是实话。我倒不信,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被人抓了来,要被投进夔鼎里煮死,不能自救倒也罢了,还能行什么妖术?就算她真是妖孽,我也要看看!你大皇兄不也被人指为妖孽么?这么多年来,他又何曾兴风作浪、伤人害命?”
“母后教训的是。”靖王垂首道,“孩儿带路,母后请。”
走过回廊,便是一间小小的粉壁抱厦。随侍的宫女开了门,靖王扶着皇后跨进门去。屋子里摆着一个黑色的大铁笼子,里面也是黑色的一团。皇后疑虑地把手遮在眉前,才看见一个女孩子俯在笼中,一头长长的乌发又浓又密,四下铺散着,把她的身体完完全全地遮盖起来。
皇后轻轻走上前,围着笼子转了一圈。那女孩沉沉昏睡,一只纤细洁白的胳膊从乌金似的头发里伸出,探到笼外。皇后轻轻握起她的手来看,手掌娇小柔嫩,腕处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像小孩子张着的嘴,两边的皮肉翻着,已经发白了。
皇后叹息,那女孩被惊醒,头发水一样簌簌流动,缓缓抬起一张苍白的脸,正迎上皇后的目光,便微微一笑。皇后心里一震,只见那一双眸子澄澈清静,眼波流转中倩然微笑,春风般明媚,娇柔恬静的的样子,没有丝毫的恐慌混乱,一派安然。皇后心里不由一酸,含了泪问:“好孩子,你这手上是怎么伤的?”立刻急声催促,叫人拿药膏和洁净的细白麻布来包扎。
女孩子含笑垂下眼帘,轻轻咬着下唇,又看看靖王,再看看皇后,目光落在皇后的锦袍上,却是一脸欢喜地微笑着伸出手去,嘴里说:“足——足——”
皇后看靖王,靖王苦笑说:“这女孩儿只会说这一个字。”
皇后责备道:“我看着这孩子亲切,不像什么有坏心思的人。这么个花枝样的女孩儿,怎么就关在笼子里?你也不放她出来?”
靖王解释说:“这笼子四面都铸死了。孩儿试过,什么刀削斧砍,都打不破,只好先委屈这位姑娘了。”
皇后拉着女孩子的手,叹道:“琛儿,不知你怎么想,我看这孩子只觉得面善,就像是自己的女儿一样……你就当她是你妹妹,好好地照看她罢。”
那女孩子看着皇后,目光暖暖的,把皇后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闭起眼睛,歪着头,身子微微摇晃着,一副小女儿撒娇的样子,引得皇后又笑了。
“是!”靖王应允说,“只是后天就是月圆……”言下之意,再好好照看,日子也有限了。
女孩睁开眼,依旧微笑着,却摇了摇头。
靖王怔了。皇后也怔了,忽地恍然:“你……你听得懂我们说话?”
女孩点点头,在皇后掌心轻轻一吻,然后又笑吟吟地看着她。
皇后说:“那你可知道……后天……后天……”她疑虑地看着女孩,心里不忍,生怕女孩显出悲伤的样子,那就是知道后天自己就要死了。
女孩点点头,然后指指自己,再坚定地摇头。皇后不解,女孩又向她伸出手去,却还是抚摸着明黄色的锦袍,轻轻叹息似地说:“足……”
皇后问:“你喜欢这衣服?”
女孩点头。
皇后脱下锦袍,递给女孩:“那就送给你了。”
女孩高兴地笑,接过来,却并不穿,只用手抚着。丝袍上绣着一只七彩斑斓的凤凰,拖着修长的尾羽,华贵高雅,振翅欲飞。女孩目光炯炯,恋恋地用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只凤凰,忽然面目一肃,长身而起,把丝锦披在身上。她静静地站着,身段婀娜,不甚高,但有一股威严气度,竟显得她需仰视方可见般地高大,更有一种无形的耀眼光芒,令人不敢正视。皇后和靖王一看之下不由都怔了。
皇后道:“琛儿,这女孩举止端庄,仪容高贵,只怕是有身份的人家的孩子,却不知为何落难至此。她的亲人知道了,岂不伤心?”
女孩举手在嘴边,做了个仰头的动作。皇后说:“她要喝水呢。”旁边的宫女奉上茶来,皇后接了,亲自递过女孩手里。女孩却不喝,轻轻一皱眉,呸地往杯里吐了口唾沫,再还给皇后。皇后诧异:“怎么,你嫌这茶不好么?”
女孩摇头,指指茶杯,再指指皇后和靖王,然后又把手举到嘴边,把头高高地向后仰去,做饮尽的样子。
皇后愕然:“你是要我……要我们喝了它?”
女孩连连点头,一脸热切地含笑看着皇后。
靖王怫然道:“我母后如此待你,你怎么……”
女孩看了他一眼,轻咬下唇,跺跺脚,又看向皇后,不断地举手示意,目光里尽是催促,生怕她不肯喝似的,隐隐地还有几分焦灼担忧。
皇后拉了拉靖王的衣袖:“琛儿,想必她们外邦风气,这便是敬重之意,这孩子必不会害我们……我们也就不要拂了她的好意吧。”说着举起茶杯,对女孩微笑说:“那我就喝了。”
女孩眼神放松下来,微微笑着点头。
皇后略略侧过身,举起衣袖遮住脸,饮了茶水,姿态甚是典雅贞淑。她喝了几口,忽想靖王心里一定不乐,若是不把茶喝完,又怕女孩心里不安,于是喝了绝大半杯,只剩了一口,递给靖王。女孩也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着靖王。
靖王心里苦笑,心想这种敬重之意也真够稀奇,可不知道是哪国的规矩,却不好违拗母亲,虽然不乐意,却还是喝了那茶水,转身把空杯子递给旁边的宫女,顺手用锦帕攒了攒嘴角。
女孩释然坐下,神情一放松,立刻就露出疲倦的样子,于是靠在铁笼上,头埋在肘间,自顾自地睡起觉来。
夜深人静。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比夜色更黑暗的乌云在半空中腾挪翻滚,像饱受磨难时的挣扎。皇宫里所有的琉璃顶都隐去了肃穆庄严的金黄,重重叠叠的飞檐映在夜幕中,仿佛无数怪兽挺立的犄角,静谧中偶尔闪过一点亮光,然后是持戈披甲的武士巡视时橐橐的脚步声。
一个女子冉冉地从汉白玉的甬道上走来了,如一朵盛开的黑色的花。在这幽暗深沉的皇庭里,她不知是从哪里出现的。是从同样黯淡的天空中降下的吗?是从同样死寂的大地下升起的吗?暗夜中看不出她的服色,但见那飘飘衣袂柔软流畅的形容,想必是很华贵。她的身姿娇俏袅娜,手里拎了一根拂尘,像微风中的花枝般,摇摇曳曳地走向金銮殿。
金銮殿像一个沉默的怪物,令人窒息般的高大和黑暗。一队武士正从殿前经过,松明照亮他们木然的脸和寒光闪烁的矛尖,可他们谁都没看见那公然走上前来的女子。
女子用拂尘轻轻一扫,大殿的门便吱吱嘎嘎地开了,她足不沾地般飘然而入,殿门又砰地一声关死。那些武士并没有走远,奇怪的是他们好像谁都没听见,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去了。
女子站在黑暗的龙庭上,看见黄金龙椅黯然的反光。她持着拂尘,柔曼地左右一扫,大殿便如白昼般地明亮起来。龙椅上端坐了一个穿黄袍的虚胖男子,花白胡须,下面站满华服锦帽的文武百官,周围规规矩矩地立着些太监,殿中跪着一个妖娆美丽的中年妇人,一双血红的眼睛,身边是一个大长柜子般的东西,高高的,用黑幔围得严严实实。
门外又一阵橐橐的脚步声,但是好像谁都没发现这大殿里有什么动静。
女子再把拂尘一扬,等万千银丝冉冉落下后,那些人物都活动起来。
红眼妇人说:“民女朱氏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一离开舌尖,就溺入玄虚之中,就像从来没有说出口般地空寂,却又响着寞然的回音。只听那朱氏又说:“民女为皇上配的‘千香饮’,药引已经找到,实乃天佑吾皇。待千香饮成,吾皇定能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接着上来几个小太监,把黑幔撤去,却是一个大铁笼子,里面囚着一个长发披拂的纤柔少女,一动不动,似乎正在昏睡。
皇帝看着笼中的女孩,无动于衷的样子,而百官多少有点儿失色,相互间交换着眼神,显出各式各样的神情来。一个穿银袍的年轻人一步迈出来,厉声呵斥:“大胆朱氏,竟敢戏弄皇上!这是什么药引?这分明是……是……”他顿了顿,问道:“普天下可有用活人做药引的么?” 他的声音似乎很大,回音似乎也很大,细细听去,却又什么都没有,好像他只在那里一脸愤然地张嘴闭嘴。
朱氏顿首道:“靖王爷请息怒。这女子并非真人,只不过是在山中修炼成精的锦鸡,幻化出一副皮囊而已。”
“妖言惑众!妖言惑众!”靖王怒道,“吾皇素以仁德治天下,今日若用活人做药引,岂不是陷吾皇于不仁?”
朱氏说:“民女已禀明了,这不过是只锦鸡。皇上用一只锦鸡做药引,有何不可?”
靖王还要说什么,又一个蓝袍人站了出来,道:“千香饮能成,实乃上天垂怜,父皇万福,臣等大幸——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拜下身去,于是百官也跟着拜下去,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只剩靖王还呆立着,拜也不是,不拜也不是,脸涨得通红,不得已跪下说:“儿臣恳请父皇三思!”
蓝袍人微笑道:“三弟,自朱氏为父皇配置千香饮之日起你就百般阻挠,莫非有什么不臣的贰心?”
靖王说:“我有贰心!”呆了一下,似乎发觉这话说得更加不对头了,急急地嚷起来:“我哪里有什么贰心?我怎么会有贰心?”
皇帝摆了摆手,木然道:“好了好了,你们不用吵了。人也罢,鸡也罢,朱氏,既然药引找到了,你需尽快把千香饮呈上。若真有奇效,朕定重重赏赐于你。”
朱氏磕头说:“只需月圆之时,将这锦鸡推入夔鼎,炼烧七日,丹成,佐以千香饮,便有延年益寿、返老还童之功。”
蓝袍人说:“儿臣恭喜父皇得此奇药。后日便是月圆,这药引难寻,须好生看管。适才靖王说他对父皇绝无贰心,那就让他为父皇保管药引吧!”
这时笼中的女孩子突然动了一下,抬起头来茫然四顾,口里足足足地几声。她的声音却是实在真切,一声声地响着,像北极星一样清晰坚定,没有半点儿含混。那蓝袍人笑道:“此女口不能人言,果然是只锦鸡!”
站在一旁那手持拂尘的女子,一直不言不语,像是在看傀儡戏,听到最后这句话,冷冷一笑,拂尘再次挥出。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殿上所有的人都不动作了,光明的场景凝固着,然后,就像薄薄的琉璃瓦上出现了一道裂痕,黑暗从裂痕后透出来。啪啪的开裂声接连响起,如冰凌在阳光下不断破裂,越来越多的黑暗透过来,最后哗啷一声,只剩一堆亮晃晃的碎片堆在地上,嘶的一声轻响,没了踪影。大殿上又恢复了黑暗和沉寂,黄金的龙椅闪着黯淡的微光,殿外传来橐橐的脚步声,松明映照下,殿门上显出一列皮影般的人形,整齐地挪动着。
“到此为止——到此为止了。”那女子轻声地自言自语,拂尘一摆,也就消失不见。
朱漆食盒里装着八样精致的点心,菱角样的,梅花样的,鸡头样的,颜色艳丽不说,闻起来也是喷香。妙龄的宫女捧了,跪着奉上,但是女孩看也不看,一根手指也不动,只是摇头。
“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靖王说,“你不喜欢这些么?你想吃什么呢?”
女孩想了想,还是笑着摇头。怕她着凉,铁笼子里塞进好几床锦被,她就坐在一堆锦绣中,像坐在彩色的云霞里,抱着一个软软的靠枕,天真大方地直看着靖王,眼睛里满是笑意。靖王干咳几声道:“那你喝点汤吧?”
细瓷花盅里是鲜嫩的鸡汤,已经熬成了浓浓的乳白色,加了苡仁枸杞党参之类,上面还漂着两三片紫红色的玫瑰花瓣。女孩含笑向靖王伸出手去,靖王忙把瓷盅递给她,她却是直拉他的手腕。靖王没防备,手一晃,瓷盅落地,摔得粉碎,热汤泼了两人一身。靖王啊了一声,连声问:“烫着没有?”女孩却没听见似的,把他的手一直拉过来贴在脸上,然后蜷着身子,闭起眼睛,开始睡觉。
旁边的宫女抿嘴暗笑。靖王尴尬道:“笑什么?下去罢,不用伺候了。”
女孩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发出悠长平稳的呼吸,纤小的身躯也微微起伏,像一只温柔的白色小兽。靖王抻着胳膊,肩也酸了,腰也麻了,哭笑不得,眼见女孩确实睡得深沉,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慢慢撤回,再看女孩的脸,平静安恬,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就像睡在自己的家里一样舒心自然,嘴唇如婴儿裹奶般地噘着,偶尔还咕蠕两下。
靖王轻轻叹了口气,用指尖柔柔地把她垂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掠到耳后,看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白玉般的肌肤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双唇没有一丝血色,宁静中又是那么疲倦憔悴。他起身想吹灭灯烛,既担心她半夜醒来会害怕,又担心灯光照着她睡不安稳,前思后想,只留了一盏灯,灯上多加了一层灯罩,放在笼边,又把被子拉上来给她盖稳了肩膀,才离了抱厦。
夜越发地深了。没有风,四面的窗户也关得紧紧,牛油蜡烛还有很长一截,火焰正静静燃烧中,忽然一跳就熄灭了,同时门上传来爪子挠扒的声音,接着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就钻了进来,四只圆溜溜绿莹莹的眼睛就像四个小月亮。大狐狸的毛完全是银灰色的,脖子上的一圈更是又浓又长,像戴了个大围脖,但是在没有光线的屋子里,只显出死灰样的白。他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伸着鼻子使劲儿地嗅啊嗅啊;小狐狸则紧紧地靠着他,轻轻拱着他的肩,时不时地抬头看铁笼子里的女孩。
大狐狸蹭上前,围着笼子转了又转,看了又看,小狐狸跟在那毛耸耸的大尾巴后面,也是转了又转,看了又看。最后大狐狸坐下来,小狐狸也坐下来了。
“怪了!”大狐狸说,“难道不是?那她怎么会写飞天圣书?要说是,怎么一点儿灵气都没有?就算被封印了,也不会一点儿痕迹都不留——我得问问她!”说着用爪子一指,扑的一声,灯烛又亮起来。两只狐狸不见了,只见地上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峨冠博带,一副清隽脱俗的好样貌,身边跟着个小胖男孩。
女孩被惊醒,像所有熟睡的人被打扰了一样,在亮光中睁不开眼,不停地用手揉着眼睛,还咋着嘴。虽然她被关得牢牢,白胡子老头儿还是拉着小男孩躲得远远的,谨慎地上下打量。
女孩茫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小,满脸疑虑。
白胡子老头儿走上两步,呵呵笑道:“您这是这么了,被关在这么个笼子里?这不过是个简单的水愿术‘困’,您用火愿术‘逸’就出来了嘛。”
女孩好像莫名其妙,用手扶着铁栏摇了摇,偏头看见自己手腕上被层层包扎的样子,皱着眉,眼神阴晴不定,似乎在思忖什么,猛地抬头看着白胡子老头儿,一脸戒备,又有几分愤怒。然而她看上去还是很威严,没有半丝虚弱惊惶。
“呵呵呵呵……”白胡子老头儿大笑起来,眼睛里闪出汹汹碧光,手一指,铁笼子轰地一声裂成四块倒塌下来。他伸出一双尖利的兽爪向女孩扑去,大笑道:“虽然现在好像没什么灵力了,但我还是觉得吃了你比较好,凰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