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愿》Vicodin

5、结境

　　“……你是？”

　　沉默。颤抖。

　　“……你是怎么进来的？”

　　继续沉默。颤抖。

　　“……我明明应该还没有醒来——”问题都以沉默结尾，但问话的人虽然语气迷惑，又似乎不是在期盼一个答案。“——小兄弟，你可是也在做梦？”

　　做梦？有可能。也有可能他已经死了。

　　十三面部扭曲，终于开始反应。僵硬的小退两步，本想试着发出声音，结果呛到口水，痛苦的咳嗽起来。

　　他觉得自己无比卑微丑陋肮脏，不自觉地双膝跪地，双手抱头，几乎羞愧地流下热泪。

　　不，不是几乎。他尝到自己微咸的泪水，才知道这种落泪由不得自己。

　　“小兄弟……” 那轻柔的声音如此优美如天籁，叹息一样的从他头顶洒落。“这只是梦。是梦，便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不必如此。”

　　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不必如此。

　　这句话有如魔咒，落了话音便即刻静下他的颤抖，挥散他倾囊而出的羞愧。

　　十三双手紧握，仍是双膝跪地，眼睛死盯着地毯轻喘，再不敢抬眼去看。

　　是梦，是梦。可即使是梦，之前那惊鸿一瞥已几乎让他神魂不在，便是现在也无法归位。

　　闭着眼，一片黑暗里，还是那张容颜。深黑泛蓝的如丝长发静静流淌，淌进他身体深处，让他今生今世再不得安宁。

　　是梦，是梦，如何能是梦？凡事有头有尾，他是天女阁守卫十三，一人守夜累极，走进这天息厅，撩开了层层雪白床幔——看见了她……惊醒了她。

　　“对不住了，小兄弟——” 天籁之声似乎靠近，带着歉意。“ 你本不该进来这里，不该瞧见我……是我疏忽。”

　　柔软的宽大衣袖轻拂过他的脸。一只雪白娇嫩到几乎半透明的手伸过来扶住他的手肘，轻易的将他拉起身。十三全身又不住轻颤，脑子成了浆糊。

　　但就在那浆糊一片的脑子里，十三仍然明白，他看见了什么，看见了谁。

　　他双手紧紧握拳，挣扎过后，极慢的抬起头。

　　“这样可好些？” 她已头覆长纱，若隐若现的遮住脸庞。“ 若是平常，也不会有谁瞧见我……时辰还没到，你能进来倒是让我惊讶。”

　　她虽遮了面纱，十三仍然不敢直视。

　　“……天……女？” 他咬牙，才硬挤出几个字。“——遂愿天女？”

　　她沉默，他竟觉得她似在叹息。

　　——圣神之史，光华惊世……

　　不知是哪里来的歌声，让十三疑惑的看向四周。

　　“——是。” 她后退两步。手臂轻抬，烟白长袖飘飘一挥，那无处来的歌声便烟飞云散。“我是遂愿……没想到千年已过，竟然还有人记得。”

　　“遂愿天女的神迹无人不晓，凡民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十三直直的站在原地不知要说什么，一开口便背诵起御皇卫队里学过的上神令，并在心里暗暗懊恼。

　　遂愿听了，有趣的轻笑起来。

　　“小兄弟，你可知道你说这话的意思么？” 她转身，走向最近的窗口，伸臂推开窗向外望去。

　　窗外竟然漆黑一片。十三楞住。

　　今晚外面多加了守卫，本该灯火通明，彻夜不灭。

　　“——外面……现在是什么时辰？” 十三脱口而出。“今晚外面明明多加了灯火——”

　　“这是梦。” 遂愿仍是望着窗外，不甚在意的柔声重复。“ 是梦，便是虚无，你我一切都不是真的。”

　　十三张口欲辩，却无话可说。

　　“……可是，从头到尾，我所见所感都是真的。” 他用力掐自己大腿几下，最后略有不甘的低语。“从头到尾，都有证可循。若是假的，那要如何才算是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甘心，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眼睛已在直视遂愿。

　　直视她的侧影，只觉得那泛着柔和光晕的烟白衣衫长纱与遂愿似为一体，仙姿圣洁，但正如她所说，虚无。

　　他不想这是虚无。

　　“ 不是真的，不代表没有意义。” 遂愿在面纱下再度轻笑，手腕一转，指间已现一枝饱满绽放的粉白花朵。“拿这朵千芒花来说……对你来说，它并不是真的，但是清丽娇弱，叫人看了心怜，闻了心怡——” 指尖拈转，千片花瓣如蝶翼纷飞，转眼间落地化尘。“——凋去心惜。”

　　千芒花，十三没听说过，没见过。不是这世上的花，他相信。

　　余香仍在，花已落地成灰。十三垂眼注视地面，默默上前两步，单膝跪地伸手去拢那细微的灰白粉末。

　　“小兄弟？” 遂愿低头，看着少年严肃认真的神情。

　　“……光是怜惜，太不公平。” 十三低声说道，从腰间扯下护身锦囊，小心翼翼的将花尘装入。换了是他，只会想着怎样不让它凋去……保护不了，也至少一辈子伤在心上，才不枉它怒放一时。

　　在这一刻，他终于懂了自己七情重在哪里。

　　没错，他凡根固执，感受过烈，一辈子也难修心养性，更别提修什么仙风道骨。在他小时候，一起乞讨过活的张老七略懂命数，无数次叹他虽然面相清秀正直，偏偏七情过重，命盘里几番大起大落，必会伤身伤神。十二岁时，张老七在街口将他卖了，五两银子就卖给路过的国师。

　　是他让张老七卖他过冬。因为他们两个感情不深，没救过彼此的命，没分吃过对方的干粮。那个冬天太冷，下场一定是他抢下张老七的口粮充饥，而张老七已年过半百，只能冻死饿死在那破草屋里。

　　然后他就难以推卸的罪孽深重，而他不想罪孽深重。

　　他一直不懂为什么张老七说他七情过重。一直以为那是在说他重情，而他太过自私，不是个善心人。

　　若他不是弃儿，若他丰衣足食的长大，有爹疼有娘爱，那善心他一定留着。善心不是情，是德，有条件才能施舍。

　　他什么都没有，只是个凡根固执的庸碌之人。

　　那五两银子，他拿了三两，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后来张老七到底下场如何，与他无关。

　　要是张老七真的在两人都饥肠辘辘的时候分过他吃食，他也许不会头也不回。正因为七情未动，张老七的脸就这样在他记忆里淡去了。

　　那朵千芒花，出现跟逝去一样惊了他的心。只是一朵不真实的花，这一刻在他心里却远比一个人的生死重要。因为那一瞬间飞舞的花瓣，凋零得太过美丽，让他心痛自己的卑微无能。

　　原来，动情这般肤浅，与对错善恶无关。

　　半晌的安静后，遂愿才弯下身，轻轻压住他的手臂。

　　“……收不尽的，小兄弟。” 她轻道，声音飘缈，面纱随着窗口的夜风浮动。“花已成尘，只能随它去了。”

　　夜风拂起，灰白花尘微微闪烁着，从十三的指尖轻轻旋进空气，舞动着消失。

　　“我不是个善心人。” 十三呆了一阵，抬头脱口而出。“那花，跟一个人的生死，我一定是选那花的——”

　　他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是在忏悔还是什么，反正，若这是梦，不如一吐为快。

　　“……小兄弟，可曾有人说过，你七情过重？” 遂愿的声音轻渺，一如既往的动听。“你我既然同在这梦中，便是缘分……善心救人，也一样害人，小兄弟不必如此挂心。”

　　“可……你是天女——” 十三看着自面纱里垂下及地，流动着暗蓝光彩的深黑长发。“救世救民，去祸免灾——” 为何叫他不要在乎自己是否心善？他以为，神仙的职责，便是教诲凡民慈悲为怀。

　　遂愿听了，沉默着直起身子。

　　“人心并非剔透……有情有爱，便难成慈悲。” 她转身背对十三，缓缓走开。“而我……也并非真正慈悲，如何教诲他人？”

　　十三随即发觉遂愿竟能读心，不由得强压下心里繁复思虑。

　　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接受了这只是梦境，他的胆子似乎大了些。

　　“因为你对众生有爱，便难成慈悲？” 他起身上前一步，手掌似乎不再受脑子控制，悄悄握住遂愿轻飘在夜风里的长面纱一角。

　　“众生于我——” 遂愿转身，停顿，因为眼前的少年一扬手，那长面纱已柔软落地。她神色未变，嘴角晗笑。“——只怕难以言爱。”

　　少年怔怔的看着她。

　　面纱下的遂愿天女，仍然有让人自觉丑陋卑微的极致容颜，嘴角浅笑便足以光华惊世。凡人见了，必是像他之前那般羞愧，完全折服在天女凌驾尘世的风采之下。即便是现在，若他不是极度专注精神，也照样会再度跪地落泪。

　　那么圣洁慈悲的神情，那么包容一切的温柔笑意，那么动听，安抚心神的天籁之声，为什么却……并非慈悲？难以言爱？

　　十三想问为什么，但随即惊觉遂愿身形开始逐渐淡去。

　　那扇开着的窗外，隐约传来钟声。

　　“时辰已到……小兄弟，梦止于此，快快归去吧。” 天籁之声飘缈，遂愿周身泛起金光，深黑的长发和宽长的白袍在骤强的夜风中舞起。

　　“等……等等！” 十三有些慌乱的上前，脱口而出。“ 你要……回天上了吗？”

　　遂愿温柔的垂眼，嘴角仍是不变的浅笑。

　　“不……我要睡去了——” 她在周身金光中开口，声音却几乎飞散殆尽。“——归去，归去……只道归去……又哪里才有我可以归去之所？”

　　她的最后一句话太过浅淡，在沉缓钟声中被漆黑的夜风吞咽。十三耳边尽是风声钟声，急切的上前伸手，却只感觉到遂愿如丝黑发冰凉的从他手背滑过，手心抓过一束闪烁金光。

　　光芒消逝，遂愿不再，空留一室千芒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