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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好事多“魔”的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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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好事多“魔”的引子
可以说,红楼书中充满有情人好事多“魔”,难成眷属的大小故事。除了以上两出戏外,更有明写或侧写的真实案例(此“真实”指书中“真实”),例如张金哥与守备公子因李衙内的介入而双双殉情。此案出自第一十五回,由水月庵老尼告诉凤姐:
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甲戌朱旁:“才”字妙。】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孩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甲戌朱夹:守备一闻便问,断无此理。此必是张家惧府尹之势,必先退定礼,守备方不从,或有之。此时老尼,只欲与张家完事,故将此言遮饰,以便退亲,受张家之贿也。】那张家急了,【甲戌朱夹:如何便急了,话无头绪,可知张家理缺。此系作者巧摹老尼无头绪之语,莫认作者无头绪,正是神处奇处。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见。】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甲戌朱旁:如何?的是张家要与府尹攀亲。】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甲戌朱夹:坏极,妙极!若与府尹攀了亲,何惜张财不能再得?小人之心如此,良民遭害如此!】
凤姐命张家出三千两银子,“就替他出这口气”,结果在第十六回中:
那凤姐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受了前聘之物。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个知义多情的女儿,【庚辰朱旁:所谓“老鸦窝里出凤凰”,此女是在十二钗之外副者。】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将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庚辰朱旁:灭一双美满夫妻。】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
这个故事与《钗钏记》及《荆钗记》异曲同工,但相较两出戏剧,更突出了第三者(李衙内)身份的特殊(书中京城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影射皇亲国戚)和出现的偶然性,女方家长攀附权贵的意愿(张家很主动地要与府尹攀亲),以及小人的挑唆(虽老尼自述中涉及自己处只轻描淡写,但显然她在李衙内立意娶金哥一事中起了穿针引线,甚至推波助澜的作用)。
作者此处讲这么一段故事很可能不仅仅是为写凤姐弄权,否则对三言两语可叙述清楚的事件不必大费笔墨。这个事件似乎无关全局,小到连暗线故事都算不上,但作者却写出如此多细节,特意拟出主角姓名,细述角色家庭背景和故事发展情况,后面也不忘交代结局,而脂砚就这短短四五百字竟然作出了如此长而密集的批语,可见这小故事亦有值得玩味处。
这个凤姐弄权引出的故事出现在黛玉回扬州探父时,其间秦可卿去世,宝玉路谒北静王。黛玉回来时,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这次久别,可看作宝黛二人情感发展的分界线,此前是比较单纯的小孩子兄妹情,而此后书中渐有“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和“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等明显涉及小儿女情怀的描写。
明清小说有个特点:在开篇讲述一个跟主体故事相关的小故事,起“引子”的作用,典型如“三言二拍”,引子中事件单元跟组成小说大结构框架的事件单元在具体细节上关系松散,引子中的主角不会是主体故事主角,甚至不一定出现在主体故事中,二者情节也不一定有连续性或交互性,即,引子的故事是可以独立存在的,但其角色演绎的事件脉络与故事承载的主题思想却与主体故事存在严密的对应和关照关系。简而言之,引子是主体故事的浓缩映射。
《红楼梦》中,张金哥的故事被作者安排在宝黛爱情发展“正文”之前,可能也应算是一个关照其发展脉络的引子。
当然,《红楼梦》中与大结构框架事件存在最严密对应关系的引子是前四回写的甄士隐家事。
甄家引子内容分两层:
1.家败经过;
2.英莲命运。
第一回介绍甄士隐,批语者再三强调甄与贾家的对应关系。说葫芦庙旁住着一家乡宦,甲戌侧批道:“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书中又写甄士隐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甲戌侧批又随即解释:“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此后元宵祸起,女儿英莲丢失。三月十五葫芦庙失火,“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甄家也被烧成一片瓦砾场。这里甲戌眉批:“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
南直是南直隶之简称,指康乾时期的江宁,即书中的南京、金陵。“南直召祸”意思明显是指江宁织造曹家——书中贾府原型被抄没一事。结合脂批可看出,贾府之祸与甄家之火一样,皆因所依傍“大庙”失火,被牵连所致。这一回中情僧对甄士隐所说的“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也预示着贾府抄家同样是在元宵节后。
不妨简洁地列出几条更清楚明了的对应线索:
本地望族甄家——天下望族贾氏;
甄家火起——贾氏祸起。
葫芦庙火势牵连一街——贾氏所属政治集团连络有亲,一损皆损。
再结合第四回看英莲一事:
英莲幼年被拐,遇见小乡绅之子冯渊,本以为终身有靠,不料半路杀出个“呆霸王”薛蟠,打人夺女,硬生生拆散一对薄命儿女。
在提及冯渊姓名时,甲戌侧批:“真真是冤孽相逢。”与后文贾母评宝玉黛玉的“不是冤家不聚头”遥相呼应。叙述完英莲冯渊悲剧,又有甲戌眉批道:“所谓‘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冯渊作一开路之人。”
既存开路人,自有后继者。
对照后文,我们不难看出,英莲和黛玉之间存在某种联系:资质不凡,却身世堪怜,都是幼年与父母生离死别,以寄人篱下的方式生存,又都曾遇到可堪托付终身的人,但有命无运,最后的结果一个是“香魂返故乡”,一个是“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太虚幻境中,香菱(英莲)的判词首句便是“根并荷花一茎香”,这是指菱花,而黛玉在百花中的象征则是萦“风露清愁”的芙蓉(参见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节)。
芙蓉为荷花别称之一。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云:“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其中“日边红杏倚云栽”为探春抽得,有不少红学家认为“天上碧桃和露种”一句是指元春,故在探春后抽到芙蓉签的黛玉“芙蓉”的概念应该同样来自这首诗。签上的“莫怨东风当自嗟”意思承接的正是“不向东风怨未开”。
生在秋江上的芙蓉自然是水芙蓉,即荷花。荷花花期是在夏季,而木芙蓉的花期是秋季。请注意高蟾诗中的秋江芙蓉是没开花的,“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暗含未逢花期,“生不遇时”之意。而在第一回情僧对香菱的谒语“菱花空对雪澌澌”后,甲戌本有侧批:“生不遇时,遇又非偶。”黛玉的秋江芙蓉恰好对应香菱的雪里菱花,正合批语之意。且荷花和木芙蓉相较,显然荷花萦“风露清愁”更合理。单纯从形象上说,也是荷花比木芙蓉更能形容黛玉濯清涟而不妖,不蔓不枝,落拓不偶之态。
书中黛玉签后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为何扯上牡丹呢?请回忆周敦颐《爱莲说》,其中是把牡丹和荷花放在一起比较的:“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此中意岂不正切合宝钗黛玉的特质?所以黛玉之芙蓉应为荷花。
“根并荷花一茎香”意指香菱资质类似黛玉,命运也一脉相承。
结合香菱命运,或可大略推测书中尚未写到的黛玉遭遇:与宝玉良缘日久生变,遭第三者抢夺。
顾及前面几节论及的北静王线索,若将北静王水溶代入这第三者角色,亦可拟出一个清晰的对应表:
菱花香菱——荷花黛玉;
冯渊——宝玉;
呆霸王——痴亲王;
文龙(薛蟠字)——龙子
(“文”有掩饰之意,“文龙”或指“掩饰龙子身份”);
薛(雪)蟠——水溶;
根并荷花——雪溶为水。
香菱既然是“菱花空对雪澌澌”,亦预示了黛玉悲剧,很可能是“不见池莲照水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