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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番外 2.春雨霏霏芳草径 ...

  •   八千草优太很小的时候便举家搬去了东京。搬家的那一日,他右手抱着一颗小小的皮球,左手被母亲牵着,一步一回头地看向身后不远处的海岸线。灰沉沉的天空,大朵的浮云流动,像是台风将要来袭。

      母亲说,去了东京,就可以经常见到爸爸了。

      优太幼小的心灵里关于父亲的记忆很稀薄。以至于当他在那个大大的白白的房间里看到逆光而坐的父亲时,一时胆怯,不敢上前去。直到母亲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肩头,他才迟疑着走过去。父亲伸出手笑着揽他入怀的那一刻,他终于卸下心防,扑到那个温暖却硌人的胸怀里,嗅到上头淡淡的消毒药水气味。

      巨大,洁白,特殊的气味。这是优太对医院这种场合最初的印象。

      八千草家在东京的居所远没有神奈川的大。纵使如此,母亲还是在一方小小的院落里种上了很多的花草。

      一簇簇蔷薇伸过墙头的四月,父亲从医院回来了。

      优太注视着客厅里伏在地上的人群,怯生生地拉着母亲的衣角,不明白为何高大的父亲成了神龛下一只小小的坛子。八千草家的亲戚祭拜完毕,逐一过来与他的母亲说着话,有的爱怜地抚摸一下他的脸,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同情与悲悯。那个时候的优太并不懂得他们的叹息。

      一一答谢着众人的母亲面色一直平静,唇角维持着妥帖的弧度,藏匿着心头巨大的悲伤。

      优太很少看到母亲慌乱的样子,从小到大,她基本都在他面前保持着优雅端庄的仪态。唯一一次失态,是他四岁那年毫无预兆摔倒在玄关的那一刻。从厨房里奔出来的母亲顾不上和服下摆的窄小,拼命地将步幅拉到最大,扑过来把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那以后医院成了他经常光顾的场所。

      幼嫩的手背上扎满了针管。偶尔会由于护士小姐的粗心而戳错地方:回血,药液进入皮下导致手腕肿胀的乌龙,他都经历过。

      怕得想哭、痛得想哭的时候,母亲就会在病床边轻声地读诗,或者唱起和歌。而小优太的心也随着舒缓的字句和旋律慢慢地平静下来。

      渐渐地,优太意识到了自己与同龄人的不同。当没有治疗的时候,他趴在病房的窗边,望向外头不远处的草地,那里欢叫嬉闹的孩子拥有着他渴望的自由。

      母亲再次来探望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在床上背过了身去,对她关切的絮语不予理睬。她自顾自地说了很久,直到脚上的木屐踢到了床底滚过来的小皮球。那是优太住院之前最爱玩的。母亲沉默了,不一会儿便悄悄地走出了病房。优太翻过身去,看到床头母亲没有带走的、预备读给他听的《古今和歌集》。

      优太和母亲开始了一种无言却默契的相处模式。他并不向她索要什么,而她也会每隔一段时间就带新的书籍过来,从《万叶集》,到《平家物语》、《枕草子》……很多汉字他并不能看懂,但却像一只不知餍足的饿兽般一一啃食完毕。

      那些书陪伴了他大部分没有自由的光阴,直至他有能力读懂上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义。也因此,从小到大,他的国文成绩都是年级最优秀的。每一次毕业在同学录上写下的爱好也是:国文。还有,篮球。

      上小学以后优太便远离了医院,还报名加入了学校的篮球队。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的时候,对方静静地注视着他细高瘦弱的身量,只说小心不要摔倒,算是默许了他。

      打篮球很快乐,交朋友也很快乐,和朋友们一起打篮球更快乐。而看到原本瘦弱的优太一天天变得强壮起来,对于母亲却是最快乐的事。

      母亲在这几年间似乎并无变化,依然每日里维持着优雅从容,在一家花道教室里教授花艺,业余也在家里摆弄花草。优太每每看到穿着和服的她跪坐在茶几前的榻榻米上轻扬衣袂,安静插花的时候,就油然想起读过的句子:坐若牡丹。

      母亲的形象是优太心里关于异性最早的认知,令他觉得,女孩子就该如自己的母亲这样:“立如芍药,坐若牡丹,行犹百合”,直到那个女孩突兀地闯入他的视线,占据他的心。

      最初的时候,他笑了藤真很久,怎么会认错性别带错路呢,却并没有意识到,那张在博多小学体育馆男厕一闪而过的面孔居然在心里镌刻下来。或许是那双溜圆清湛的眼睛里瞬间闪过的受惊神色令人印象太深刻,以至于再次看到那种神色的时候,他一下就记起了她。

      彼时他搬回了父亲的家乡神奈川,就读于篮球水准一流的武石国中。搬家的时候母亲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要带爸爸回家了。她一如当年般寡言,迈着小碎步进了车门。优太也不多话,静静地看着车窗外变换的风景。对即将到来的陌生环境有一些忐忑,更多的,是期待与憧憬。

      果然很快他便交到了好朋友——同属武石国中篮球队、曾在小学友谊赛上交过手的三井寿。而他的小学同学藤真健司也与他一起从东京搬到了神奈川,还做了邻居。

      虽然故乡变得有点陌生了,已经出离了他模糊的记忆,但他还来得及重新认识它。

      第一次去三井宅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优太跟在三井寿的身后经过幼时无数次走过的蔷薇坡道,惋惜地看着蔷薇颓败的花枝。向晚斜照倾洒一路霞光,那所大宅就座落在彤云之下。

      三井寿的母亲高挑挺拔,脸上笑容不断。她与他的母亲不同,一看就是开朗健谈的类型。女佣毛利太太眉目和善,被介绍完毕之后很快便闪进了厨房里为他这个初来之客准备茶点。而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女孩——三井口中“家人在国外忙事业,寄住在这里”的松下未嘉,首先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双好奇打探的眼睛,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微微疑惑,然后视线便被女孩红肿的脸颊吸引了。

      迈上楼梯的时候,他再次看了一眼那个端立着的身影,目光与她瞳孔中一闪而过的惊慌神色相碰了。

      ——原来,是她啊。

      第二次见到未嘉的时候,优太受三井之托教她学脚踏车。在他熟悉的蔷薇坡道上,他一眼就看到了女孩手握龙头焦急张望的背影。

      她还戴着那一日被误认性别的罪魁——黑白相间的棒球帽。他站在蔷薇枝叶的暗影中,静静地凝望着女孩子的背影,不经意地弯了嘴角。她与他认知里的异性不太一样,明明如一朵晨露欲滴的娇艳蔷薇,却对自己的美毫不自知。中性的打扮,迷茫的表情,毫无散发女性美的自觉。

      直到他看见她凝视三井寿的眼睛。她抓着三井的手,迫不及待地述说着学会了骑脚踏车的喜悦,茶色的眼瞳中只有一个人的身影,倾倒了整片夕空。优太在那一刻俯下身来,问着她关于中学志愿的选择,却完全捕捉不到她对自己丝毫的在意。她的目光紧随着三井寿,淋漓尽致地表达着纯真的心底对一个男孩最初的思慕与依恋。

      那样的目光他之后清楚深刻地见识了很多次,却被目光跟随的对象轻易地忽略了。优太像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见证着女孩的爱恋萌芽,生长,最终成为一棵茁壮的树。

      中学二年级的第二学期对于优太来说是生命里最黑暗的时光——他的旧疾复发,入院三个月。

      不能去学校,不能打篮球,也不能再于三井宅与小三一起愉快地玩电动,下将棋。每日里的生活就是被(护士)打点滴、被(医生)进行手术研究、被(朋友)看望、被(母亲)担忧。能主动做的事,只有阅读,和沉思。

      不能打篮球了……至少,不能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打篮球了。如果再摔倒的话……

      优太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一路陪伴他长大的篮球弹跳声。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曾痛苦挣扎不甘心过。然而,望着母亲忧伤的面容,他知道,没有什么是比自己活下去更重要的事。

      活着,活下去就好。然而,家族遗传病就如一颗潜伏在体内的定时炸弹,给原本就早熟的少年平添了几分沧桑世故。

      住院的时候读了那么多诗句,出院以后走在路上,脑子里萦回的却只有一句:欲饮黄泉知命水,阴思路陌憾无涯。优太油然想到一个词:向死而生。然而,这样的心情是绝不能告诉母亲的。拼尽全力也想他继续活下去的母亲。

      三年级开学的第一天,优太看到了终于得偿所愿入读武石中的未嘉,穿着中规中矩的中学制服,由于身量比同龄的大部分女生要高,看起来已然是少女的模样。蔷薇花瓣般鲜嫩的面庞明艳照人,也确实很容易招惹旁人的注意。于是当他穿过人群去到她身边时,看到的是学校里出名的问题女生寺岛纪香敌意的目光。

      优太很轻悄地为她化解了一场小小的危机,并不知道危机远未结束。他眼中的未嘉依然满眼都是另一个人的身影。坐在体育馆外的台阶上等他结束练习的她,去三井宅做客时听他们聊天陪他们玩游戏的她,当他们在海滩篮球场练球时独自在一旁练着剑术的她……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她永远是欢悦的,元气满满活力十足的,像只奔腾在草地上的小兔子一般,很难想象得到在这背后,她正遭受着不良少女的欺凌。优太无从得知她写给藤真的信中满满的少女心事,仅就被欺凌那一件,就令他无比揪心。好几个晚上他躺在床上,和那位“藤”一样,认真地为“松同学”思索着避开校园欺凌的方法,闭上眼时脑子里满是少女的面容。她有些好笑的男仔头,皎洁的额端直的鼻,以及永远照不见他身影的明亮的眼。他在黑暗中捂紧了有些发痛的心口。原来读过的那些书里,对喜欢着一个人的心情的描绘,都是真的。

      “妈妈,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优太诚实地告诉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微微停下摆弄花瓶牡丹的手,转过脸笑问道:“那么,优太想要做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如果可能,我想永远在她身边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少年垂下脸,不敢说出“有生之年”这样的字眼。

      “能够被优太喜欢着的女孩子,一定是非常出众的吧。”母亲脸上现出难得的俏皮笑意,“想的话,就去做吧。”

      担负起“骑士”之责的优太根本不知道与被保护者的约定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然而,每日放学后能够共路的一小段光阴,成了他心底最珍视的欢愉。尽管,身边的少女多半时间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偶尔并肩走着聊天,说的也全是她的“小寿”。当校园里流言四起之时,她所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会不会被小寿误会”。优太想起自己怒其不争地质问未嘉为何不转学的时候,她倔强的坚持。他第一次懂得,她对那个人的依恋居然这样深切,朝夕相处还不够,一定要亦步亦趋、形影不离。而喜欢着她的自己,又该是多么绝望。

      有太多令原本应该无忧的少年绝望的事了:她喜欢的是三井寿,三井寿是他的好朋友。而原本只想默默陪在她身边的他,却无法丈量自己生命的长度。越来越频繁的检查,越来越萎顿的精神,越来越遥远的将来。

      优太没有选择好友们约定好的湘北。不是因为翔阳高校的篮球水准胜过它,而是,他不愿意承受即将如期而至的永别。如果去翔阳的话,只有健司那个对他的一切了若指掌的熟人。他可以静静地离开吧,把自己最开朗淡然的样子留在他们心里。但在那之前,他还想看到她由衷微笑的样子,不是用自己的表白,而是用被自己激将出来的三井的真心。

      未嘉永远不会知道,说出那句“来翔阳吧”的优太,内心是怎样的苦涩。为了掩饰,他还不得不加上更蹩脚的玩笑。她仿佛真的生气了。然而,另一个恼火的人依然迟钝地装着糊涂。

      春天要到了。他的春天却不会到了。

      优太将在中学毕业典礼之后再次入院。他想这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然而,不知道学校从哪里知道了他的病情,不仅安排他做毕业生代表致辞,还把他生病的事情透露给了篮球队的队友。他在北村综合病院的317病房整理着带来的书籍,耳边零乱的脚步声过后,他抬眼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愣在了原地。一旁,母亲温和地报以微笑,不打搅他与昔日好友叙旧。福山桥本和林几人大着嗓门鼓励着他,冲散了他原本因为可能再也见不到某张面孔的伤感。然后,三井单独留了下来。他好像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最终却只是愤愤地问他为什么隐瞒病情。

      优太一如既往地用平静的口吻回答着他,视线却突然飘向了他空了一颗扣子的制服前襟。他默默地攥住了手掌,终于下定决心送出自己的那一枚制服纽扣。今后,自己唯一可以陪伴未嘉的,只有这一颗代表真心的扣子了。

      一颗,换一颗。优太握住了三井制服的第一颗纽扣,接受了他的视为知己。福山他们都次第进来,一一告别。虽然每个人脸上都扬着乐观的笑意,但想必他们都清楚,一别之后,再难相见。回忆就在此刻铺天盖地而来。他的并不完满的中学时光,因为有他们,有篮球,有一次次热血而又振奋人心的比赛,而变得弥足可贵。太多的不甘不舍碾压着少年强作坚强的心,他终于冲口而出那一句最深的祈愿——

      “我很想,再和你们一起打篮球。”

      优太没有料到还会再见到未嘉。而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在她的瞳孔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再也、再也无法靠近更多了。在即将永诀的时候,自己有没有,占据她内心哪怕一寸小小的角落?他握住她交还的那枚纽扣,眼底浮现一闪而过的灰黯,印在她额头的吻,轻柔,又绝望。

      ……

      八千草优太透过落地玻璃窗静静地凝望远处纽约港矗立着的自由女神像。身后传来孩子欢快的叫嚷:“Mr.Yachigusa, how are feeling today? Are you still going to play basketball?”

      他微笑着弯腰抚了抚Jacky漂亮的脸蛋,视线投向他抱着的篮球:“Yes I still have one basket match to play and after that, I will go back to Kanagawa, my hometown.”

      Jacky歪着小脑袋:“Where is Kanagawa?”

      优太立直身体,若有所思地望向酒店的走廊尽处。神奈川是哪里?是留下他的爱与梦,交织他们的青春与奋斗的地方啊。

      大厅门口,等候多时的母亲微笑着递上他的运动行李包。她身旁的年轻女孩推过轮椅,声音爽朗脆利:“阿娜塔,刚把得!”

      他弯了弯嘴角:“辛苦你了亲爱的。”

      ——纽约自由人队与洛杉矶城市队的轮椅篮球决赛即将开战。

      轻薄的滚轮滑过街边。优太侧过脸,看见一簇簇怒放的蔷薇伸出院墙,迎风轻摆。一如记忆中他最爱的坡道上见过的繁花盛景。

      蔷薇开处处,想似当年故乡路。

      四月的纽约街头扬起细雨,头顶飘来熟悉的伞。他小心地护着衬衫口袋里的邀请函——来自日本神奈川县湘北高校的邀请函。

      打完这场比赛,优太便要回去,回去和三井寿好好地说一说彼此的这些年——

      做截肢手术之前妈妈对医生恳求的语气:“那孩子,很喜欢打篮球。有没有其他办法了?”

      得知三井放弃篮球的时候,他已经用义肢行走了好几个月。

      三井终于取得冬季选拔赛Best 5,他经过努力进入了纽约一家轮椅篮球俱乐部。

      彼此都坚持着篮球之路,也在这条路上收获着幸福。当三井寿紧握住此生至爱的手,他也遇到了身后默默为他撑伞的她。

      时报广场的大屏幕上播放着某国王储与旧爱结婚的消息。

      “啊。”身后传来她的惊叹,“这一对,真是命运的羁绊呢。”

      轮椅上的人转脸望向时报广场,忍不住微微一笑。

      优太曾经一度觉得命运是残忍不公的。然而,它又是百转千回、给予人们无限的转寰余地的。

      只要走下去,永不放弃希望地走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番外 2.春雨霏霏芳草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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