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月照梨花 ...
-
闷已萦损。那堪多病。几曲屏山,伴人昼静。梁燕催起犹慵。换熏龙。新愁旧恨何时尽。渐凋绿鬓。小雨知花信。芳笺寄与何处,绣阁珠栊。柳阴中。
——宋•陆游《月照梨花》
1999年,我重返飞云二小五年(1)班。
我记得当初母亲询问我意见的时候我用沉默作了回答。
因为一直以来我对这事冷眼旁观,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再怎么样,我能念初中吗?我能念高中吗?我能念大学吗?即使是小学我也必须要时不时地请假,这样的情况我能行吗?
不能。
但是母亲还是为我办了返校手续,把我交给了别人。
“三哥,我家曈曈就麻烦你了,你知道曈曈……”母亲欲言又止。
三伯掐了烟,点点头,微微笑着:“你不用说了,什么情况我们都清楚,你就放心吧,也就是照顾下三餐什么的,不麻烦,而且阿徽也和曈曈在一个班级,方便的很。”
母亲也笑了:“是啊,阿徽就是懂事……这个……算是给你们的一点补偿……还有阿徽的……她也是小孩子……”
我扭过头。短暂的一瞬间我觉得母亲把我卖了,为什么非要当着我的面给钱呢?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母亲需要去陪伴父亲,她也需要继续为我的病情奔波。她不是抛弃了我,只是把我托付给同族的亲戚家好好养病,而她寻求更好的治疗方法。
我必须要这样想的。等到我再长大一点,我觉得自己从理智上可以理解,但从感情上却无法原谅。
我没有再把注意力放在母亲身上,决定和母亲口中那个懂事的阿徽打打交道。三伯父和母亲有很多话要谈,似乎也非常满意我的“积极”。
我第一眼看见阿徽的时候觉得这个人实在没有什么特色,除了脖子上的锥形项链,明晃晃得像极了一把精巧的微型匕首,非常的漂亮。她身体一旦动起来,那坠子就像是要划破她的脖子一样,诡异的美,让人心醉。而那个时候在大人眼里她偏偏又是非常害羞文静的样子,看起来乖巧得很,那坠子反倒成了一种别致的装饰。不过我想,要是我佩戴,也不会给人以危险的感觉。她安静地守着自己建造的火堆,另外的三个人看着他们共同的领地,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严肃的神情,好像没有什么比烤番薯更圣神更重要的事了。真可笑,这里的小孩真的太可笑了。我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忘记了自己也不过十一岁。
三哥首先注意到我的存在,他朝我招手:“曈曈,过来一起玩吧!”
我缓缓地走了过去。小哥和三哥是二伯的孩子,而阿徽和她弟弟是三伯的孩子,但是他们关系看起来很好。而且就我所知三哥小哥已经上初中了,可这四个人还是玩在一起。很多上小学的人总以为上初中的人很厉害很成熟是一个大人了,不愿意和弟弟妹妹一起玩。我也不例外,我以为后院只有阿徽和她弟弟。
“暻阿哥,霈阿哥,阿徽,阿藤。”我跟他们打招呼。
他们只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烤自己的番薯,除了三哥,他说:“曈曈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撇撇嘴:“我和阿妈今天早上来的。”
“哈,曈曈这次来要住多久?”
“不知道,我阿妈什么时候来接我我就什么时候走。”
“那太好了,曈曈明天和我们一起上山摘杨梅吧,你以前摘过没?”
“没有。”
“哦,对哦,你不可能摘过的,”他语气犹豫起来:“那个,曈曈,那我问问婶婶明天你能不能去。”
我冷笑起来:“不用去问我阿妈,我去不了。”
三哥当然不会和我计较什么,他把话题转到了番薯上:“阿霈,我们的差不多了吧?”小哥还是盯着那一堆火和土灰,轻声说:“我看差不多了,应该能熟吧。”
三哥忽然兴奋起来:“我们的好了,阿徽,你的番薯好了没有?”
阿徽这个时候才抬起头,说:“就你们的那三个大番薯能熟?着实好笑了,我的再缓缓气就行了,”她顿了顿:“暻阿哥,你们的不熟别来和我要。”
阿藤一脸不满地,对自己的姐姐说:“阿姐,你的方法肯定不对,我们的才行。”
“随便你怎么说,不熟你别哭就行了。”然后她站起来走了过来,打量了我下:“曈曈是吧?呆会儿我的熟了我分给你。”
我发现她在叫我名字的时候很奇怪,不像是叫“瞳”,而像是叫“藤”。因为在方言里,这两字的发音多么相近!但是我才不稀罕她的番薯,肯定脏的要死,黑乎乎的。
我拒绝:“我才不要。”
她古怪地看了我几眼:“不要就不要,我还不想给你呢。三哥,我们要去摘荷花了。”
三哥蓦地想起来了一样,忙不迭说:“好,我们走吧。曈曈一起来吗?”
我摇摇头。
“那你帮我们看着番薯好了。”三哥给我分配了任务。
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我仔细地观察了他们构建的灶子,不得不说,胜利女神是偏爱自信的人的,我觉得阿徽的是最为合理的——虽然我没有这方面的任何经验。
“阿姐你把你的分我一点好么?”
“你已经有很多了。”
“阿姐……”
隔了很远,我就听到他们的嬉笑打闹的声音。然后我闻到了荷花的香味。荷花的味道非常特别,说不好是清淡还是浓郁,但是有一点我很肯定,我很想深深呼吸,放肆地攫取这迷人的味道。
回来以后,三哥对我说:“曈曈怎么样?好看吧?等回家的时候插起来,屋子里就全是香气了。”
不等我回答他又说:“曈曈你今天晚上睡哪里?”
我想了想,说:“我住三伯家。”
“我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阿徽说,声调不高,但是却足以让所有人沉默。
很快阿藤叫了起来:“阿姐,我们家就没有房间。你要和曈曈阿哥一起睡后间。”
阿徽的脸上忽然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来,大概是不情愿或者说是厌恶。我没有办法在那一瞬间判断她的想法。不过不久以后我知道,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我、在阿藤还是和父母一起睡的时候,她就是已经一个人在睡了。
三哥笑了起来:“曈曈就委屈一下了,这里是比不上你家舒服的。”
我在心里忽然有点讨厌起三哥了,这穷乡僻壤的山野小村当然比不上我外滩的家了,有什么可比性吗?
“说不定阿徽还会把你踢下床,你要小心哦。”三哥继续打趣。
然后三个男孩子笑了起来。
笑够了,小哥说:“阿哥,番薯可以吃了吧?”
他们把荷花放在一边,从火堆中的番薯找了出来,弹去上面的灰和土,剥开番薯那一层已经被烤的厚实的皮。我有点惊讶,因为三哥他们三个的番薯实在是太大了,反观阿徽,她的番薯就比较适中,她一共烤了三个。她仔细地清理了其中一个番薯,似乎忘记了我的拒绝,她把番薯递给我。
“干净的。”她清冷开口,好像我接受不接受都没有关系。
而我居然要了。我去了大部分的外皮,只吃了中心的那一份,香甜无比,我从来不知道烤出来的东西能这么甜。我舔舔嘴唇,注意到没一会儿,阿藤气呼呼得走了。
阿徽在吃完自己那个番薯以后才问:“他怎么了?”
三哥和小哥无奈的摇了摇头:“阿藤的太大了,根本没有熟。”
阿徽没有说什么,只是问我:“曈曈你还要吗?”
我还没有回答,阿藤就哭着跑了回来:“阿姐阿姐,给我一个……我要吃……”
他泪眼婆娑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我猜他大概是真的想吃。可谁让他没有跟着自己的姐姐烤番薯呢?
阿徽没有说话。
“阿姊……”
他叫阿徽“阿姊”的时候有一种非常奇特的音调,特别的好听耶显得特别的亲昵。我看着阿徽,想说点什么可是却把划过脑子的那两个字咽了下去,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最后的番薯上,我非常心动,然后低下头,把声音压得很低:“阿徽就给你阿弟好了。”“不给,谁让他自己这么笨。”
阿藤哭的更厉害了。
这时候她犹豫了,她看向我,问:“你真不要吗?”
我突然觉得很愤怒,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她应该什么都不说就把番薯给我的。她这样说就是想我让出去给她亲生弟弟嘛,我狠狠地摇了摇头。
然后阿藤笑了起来,抓起番薯就啃。
看着她无奈而宠溺地没有阻止阿藤的行为。我就一点也不喜欢她。
时间差不多了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回去了。母亲没来及吃晚饭,她要赶飞机。
她嘱咐我:“曈曈,在三伯伯家要乖。明天上课也要乖。”
我点点头。没有哭也没有特别的难过,我已经足够坚强了,我也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
因为下午吃过番薯我晚饭吃得很少,三伯母问我有没有喜欢吃的,她去买,我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三伯母没有追问,阿徽却忽然发问:“阿妈,曈曈睡哪里?”
“跟你一起睡。”
阿徽眼光闪动,但是没有再说一个字。
吃过饭以后,我不想去玩,今天一天已经很累了。阿徽没有跟着阿藤一起出去,她说:“阿妈,我陪曈曈一起,你们出去吧。”等到人都走空了,她又说:“你是不是很困啊。”
我无意识地“嗯”了一声。她拉着我一起上楼,指着后间的大床说:“你躺里面。”
“凭什么,那么热!”
“里面的人睡得安稳点。”她解释,然后就坐到了地板上翻书。
我实在太累了,不想再计较什么了。满屋子的荷花香味,我一躺下来睡着了。
半夜我醒过来我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才发现阿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躺了下来,她的睡姿很怪异,像一具冷冻了很久的尸体。
“我要喝水。”我轻轻晃了晃她,触碰到她的肌肤,冰凉无比,摸起来一定很舒服。
她马上惊醒了过来。
没一小会,我就喝到一点温水,又昏昏沉沉地睡地过去。我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更加不喜欢阿徽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阿徽还有阿藤吃过早点一起坐着公交车去学校。
返校之前我就反复对自己说,返校,是让我再寻找一种我活着的感觉。每每看着周围欢笑的同学,我会有一种我很健康的错觉。
我喜欢听别人说话,他人不断地诉说总是能给我带来一种奇异的快感,那样被关注被重视的快感——他在对我说话,他想和我说话。但是我不说,这个是我为什么常常用面无表情来回应他人的热情。我知道我矛盾,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想的融入别人,还是想的是拒绝一切好意。
快到教室的时候她紧张开口:“曈曈,我们是一样的对吧?”
我在心里嗤笑,她是转学过去的,我是休学后跳级上去的,有很大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