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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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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氏。
回忆是一段不连续而紊乱的线条,排列出许多零星而破碎的图案。
尔乃在梦中每当驭马奔跑时,就会看到周围纷杂而绮丽的线条模糊起来,留下的却不过都是灰蒙蒙的留白。
画面在模糊扭曲,梦境在塌陷崩溃。
醒来的时候,两道阑干的泪痕未干,烧却退了大半。
仿佛是还未熟悉周边的环境,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翻坐起来。周围的妇人装束的阿嬷忙扶住她,给她灌了碗水下肚。
尔乃审视了一段时间妇人,只觉面容可亲,皱纹间时光所留下的沟壑中都有淡淡的平和味道。虽说仍保不准是不是大阙氏故意投其所好,放松她的警惕。但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急忙将烧灼于心的疑问一股脑地抛了出来:“我阿娘…和二哥…可还在…还平安?”她的声音不可抑制地发抖,声音尾端带着颤栗的破音。
阿嬷拿来金盆,将洗脸帕沐进清水中,给她端了过来“别担心,没有生命危险。”她利索地将帕子拧干给尔乃拭脸,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的妹妹们从西支赶来已将族人救走,集体南迁了。”
是吗?……尔乃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心中的郁磊也消散了些,心情也被外面的风吹得敞亮了些。
只是……
“说了别担心,我是大阙氏的奶妈子,我的立场是和大阙氏一致的,和月氏要怎么干都无关。月氏没有攻克下来丁零,我不会觉得有什么。而大阙氏本来就对丁零没有兴趣。”
果然猜得出我在想什么——根本不能不防,大阙氏身边的人随随便便抽个出来也不是平庸之辈。
“可是——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姑娘,不妨直说。”
“我不知道我的妹妹们是如何在短时间内从西支赶向东支的。我国大部队迁得——一般不会有那么快。”尔乃虽然高兴,但是她并没有天真到如此地步。
“前燕慕容氏——帮助了你们。”阿嬷盯着尔乃的眼睛,想看清楚她的表情。
她垂下头来“谢谢你。”而后淡淡补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十二岁那年,中原和前燕向丁零同时提亲。联姻对象锁定了年岁最大的女儿,恰恰十二岁的她。
父汗为此困扰了很久。前燕捉摸不透,野心巨大,一直有吞并中原的野心,只可惜归附于前秦,不能自由行动。它急切地需要盟军。和它结盟,就意味着动乱的开始。可是风险性过大。中原本来就是固有霸主,占据大量广袤而肥沃的土地,只不过近年来对边境管理越发力不从心,周边开始局部动荡。和它结盟,意味着在关键时期帮了它一把,成为它的附属国,让中原势力更加强盛,具有更多空间去平复动乱。自己也能趁时局稳定,投靠中原而捞一大把油水。可是这样,自己就永无称霸的可能。
就像纵横捭阖一样。
连横···还是合纵?
三天三夜,主帐内灯火通明,一群部下围绕利益积极探讨她的最终归宿。
三天后,父汗打开了久闭的帐门,接受了前燕使者的贡礼。
没有人,任何人,问过她的意见。
对,对,全是利益。主人公的想法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因为是根本就不重要的存在。
她连要跟自己结婚的前燕王子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才十二岁,还是到处乱跑追逐打闹的年纪。
她逃跑了。
逃亡时间不长,但足以引起前燕的愤怒。
在当众击破两国共结秦晋之好的信物血珊瑚后,前燕和丁零,正式决裂。
狼狈的她在突厥被抓了回来。
她知道自己错了。没有顾全大局。可是为什么每次牺牲的都要是我们。
她不甘心……一个国家的兴盛只能靠这种手段去获取吗?靠出卖幸福吗?她和阿娘约好了,要像草原上的鹰一样,自由,矫健,勇敢。要做丁零第一武士。
而这一切都这么完了吗?
一记凌厉的耳光,在大帐内空荡荡地回响,脸颊上涨起火红的肿块,小山一样高。父汗雷霆般的声音如魔音一般穿透入尔乃的耳中。
她跪在台阶下,神情木然。
“说——我让你说——为什么?!”“我不认识他……”
又一记凌厉的耳光甩红她另一边脸颊。
“我不喜欢他,我不想嫁给我不喜欢的人。”父汗的眼神第一次那么冷冷地扫视她,漠然到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看她。
“幼稚!你真不像我们褒家的女人。软弱无能,根本没有大局意识。”
她跪得双腿发麻,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
“哼!倒是和你那娘一样,浑身都是那令人打从心里厌恶的傲气,明明什么本事都没有……”
他捏住身上的狐裘,转身向帐外走去。
我娘!我娘!你怎么能骂她!你怎么有资格骂她!!!
电光火石间,瘦小的尔乃已经双眼发红,一个猛子扑上去,狠狠咬住了他的鹿皮护腕,尖利地直要咬穿他的血肉一般。他掉个头看着悬在他胳臂上的尔乃,血丝在大片留白的眼珠内交缠,渗人的寒意像要吞噬他一般,连他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转瞬间他露出些欣赏的表情,将胳臂上的尔乃拎起来,重重地摔回中庭。
依稀间听得骨头错位的声音。
“有趣,让三公主留在这儿,三天三夜谁都不许送饭。谁敢送我就打断谁的腿!”
褒尔乃蜷在地上,仰视着冷冷注视她的父汗,他用一种近乎嗜血的声音说:
“你还差得远呢。等你变强之后再来和我谈自由吧。每一个褒家女子的出生都只是为了保护国家的,你既然难以成为我需要的那把利刃,你就必须成为我送出去的那个绣花枕头。”
“等你变强了之后,有能力杀掉我时,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但是现在——你根本不够我看。”语罢,他没有犹豫地大步迈出了大帐,黑夜吞噬掉了他的背影。
尔乃第一次觉得自己认识了真正的父汗,之前那个不苟言笑,手握重权,不易接近的被姨娘笑称大忙人的父汗都不是他。真实就应该这样吧,刚刚那个,才是真实的他吧。
父汗从来很少来看望她,就算来了也只是督促她学武。
“不够!不够!你还需要变得更好!”
“我需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正义的伙伴,我需要的是一把甚至不择手段,随时随地都可以出鞘的刀。”“我需要的是一把刀,一把随时随地都可以出鞘的刀。”
在救助了突厥的伤者后父汗大怒,这样说过。
“那么——我需要当的是工具吗?”
“对,你要成为强大的,冷血的,不择手段的工具。”
对,所以出于顾全大局的考虑,与前燕的友好关系不能破裂,与谁的友好关系都不能被放弃。所以,被放弃的,是她。
她不是不重要,但是太次要。
……尔乃,娘亲希望你做一个善良的人,但不能善良过头,要用你的智慧和能力避免受伤害。只有自己先活好,才能帮助别人。你最好就像那沙漠上的雄鹰。矫健,勇敢,毫不畏惧。
——这是阿娘希望我成为的人吗?娘希望我成人而不是成为工具。
她突然狂笑起来,眼中有温热的液体充斥着,来回滚动。可是,那是血,不是泪。
一些细微的液体垂直地坠落,在她大红色的裙子上点上几滴深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