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下弦月》情比雨丝

5、（五）

　　萧允芝和罗佩如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说实话，允芝真心不待见这位亲家太太，自恃出身官宦之家，总觉高人一等，说话做事处处盛气凌人，大清都灭亡二十载了，优越感却毫发无损，这就难怪遗老们还做着复辟的美梦。
　　当初定这门亲是因为孟轩心有所属，非阮家小姐不娶，要是早知罗佩如这么难伺候，萧允芝是断断不会跟她结亲的，不过话说回来，翠云这孩子还是不错的，知书达理，温良谦恭，丝毫没有她母亲身上的一点傲慢，只是这几年像换了个人似的沉默不语，这也难怪，怀孕，小产，再孕，再小产，有几个女人经得起这般折腾？如今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看了倒叫人心生伤感。于是，她一面为翠云叹息，一面又为香火发愁，也旁敲侧击的提点过孟轩，却被孟轩一句话噎了回来，娘，你觉得三个人的生活好吗？是不好，一点都不好，萧允芝本就不是尖酸刻薄之人，对倩柔的怨恨皆因妒而生，她是女人她明白与人分享丈夫的感受如猫抓心般苦不堪言，她同情翠云也不希望翠云重蹈覆辙，所以即使她为孟轩的子脉担忧，也没表现过分张罗，就顺应天意吧。
　　但罗佩如的态度让她受不了。再怎么说，入门十载无所出总是个过，她做婆婆的没有刻意刁难也算说得过了，然罗佩如却不依不饶，仿佛是他们方家待亏了翠云一般句句话中有话。
　　“唉，你是不晓得我现如今有多怕见定格格她们，从小看着云儿长大的，前阵子在祥平戏院见了一回，惊讶得不得了，硬说我这当娘的没好好爱惜女儿，花朵似的人都瘦成啥样了呀！”罗佩如用丝帕抹了抹眼角。
　　“这说的就是我们的不是了，翠云是方家媳妇，现在怎还敢劳你烦心呢。”萧允芝不卑不亢应付着。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啊，这孩子心眼实又厚道，有委屈什么的从不与人说，我是怕她万一心里有个事也独自扛着，这可是要憋坏的呀。”尽管双眉深锁，眼眸中的光却是犀利无比，岁月留痕，华贵未减，想当初也必定是个美艳绝伦的女人。
　　萧允芝细细打量着，相形难免见拙，气势一低，说话也客套起来，“亲家太太大可放心，好歹我还在，谁要是敢给翠云委屈受，那就是跟我过不去，再说了，孟轩和翠云当初也是你情我愿，比那新式婚姻也就差一步而已，感情自然比一般夫妻要好得多。”
　　“这话在理，我们一代是不中用了，走的走老的老，也就图个儿女幸福就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亲家太太，你说，是也不是？”
　　萧允芝明白她的意思，只得皮笑肉不笑的嗯哼着。
　　罗佩如见萧允芝附和为主，气一顺，也就和颜悦色了点。
　　只剩翠云独自悲凉着，自己像被商品一样评来论去，也怨自己生不出孩子，常常自忖，如果有孩子，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也许会，也许不会，但至少，她不会像现在这么孤苦无依。
　　罗佩如这厢才刚心平气和，见倩柔领着季腾进来，气又不打一处来。一看见倩柔，就让她不自主联想到沈含烟当初是怎样的勾引阮晋武，他竟不顾她身怀有孕去结识欢场女子并生下孽种，这对她尊贵的人生来说是一辈子的屈辱。
　　沈含烟大约也是长了这么一副勾魂摄魄的模样吧，勾得男人一个个连命都不要，方家老爷倒是做鬼也风流了，碰上她们母女，活该倒霉。罗佩如恨恨想着，真想一把扯下衣服，看看她们这种女人跟别的女人有何不同之处。
　　只见倩柔恭敬地对她叫了声，亲家太太。越是低眉顺眼一脸无辜的样罗佩如越是来气，就是这么招男人疼的吧？可惜疼你的男人都死了，这里的男人可不属于你。
　　“呵，你们瞧瞧，这生分的呀，养女不中留，是一点都不错，”罗佩如拖长了声调，“二太太，近来可好？”
　　呷了口茶，佩如似笑非笑盯着倩柔，“不问也看得出来，你自是很好，一点不像新寡的样，年轻就是好啊，来得快去得快，来来回回都不当回事。哪像咱们，”佩如对着允芝说，“老爷在世时也不见得对我们多好，这走了恨不得就随了他去。”
　　对待倩柔，允芝和佩如可谓同仇敌忾，允芝心里暗喜佩如帮她出气，嘴上大度地打着圆场：“亲家太太莫见怪，我们倩柔就这性子，这么些年都是太太太太的叫我，我也没什么不高兴，只要别人听了不要误会我就好，年轻人嘛，即使有错，老天爷都会原谅，何况我们凡人了。”
　　被允芝卖了乖，佩如心有不甘，却只好顺水推舟，“难得亲家太太如此宽容大度，我们阮家的女儿真是三生有幸了。”
　　瞥见倩柔身边的季腾，佩如真是一计未下又生一计，她装模作样对季腾笑笑，“来，季腾过来，你不会也像你娘一样喊我亲家太太吧？”
　　季腾一脸无奈地踱到佩如边上，极不情愿叫了声：婆婆。
　　佩如看看季腾又扭头跟允芝调笑，“小模样长得虽不及两位哥哥气轩，倒也俊俏，跟他娘一个模子，只是男孩子长了这么对眼睛，大了怕是要还不完的风流债。”
　　倩柔气愤难当，羞辱我也罢了，还要来侮我腾儿，怎能忍的下去，刚要反唇相讥，却听孟轩说道，“季腾，能不能去摘点蒲公英，一会大哥等着用。”
　　季腾获释似的跑开了。罗佩如却又不高兴，“孟轩，救死扶伤是你本分，这没错，翠云的身子也要看紧才是，人说起来连自己太太都调养不好，恐怕这金字招牌都要砸了的。”
　　孟轩欠了欠身，“岳母教训的是，女婿不才，这会又要告罪了，庆和堂有个小病人腮腺炎症高烧不退，我这得要去看看。”
　　萧允芝也不想看罗佩如斥责无辜的人，连忙说，“快去吧，救人要紧，亲家太太这里，有我招呼着呢。”
　　翠云接茬道，“娘，你也有些时日没来了，不如到我房里坐坐去吧。”
　　允芝正巴不得，赶紧说，“娘俩说说体己的话也好，那我只好放了你，到底是女儿要紧。”

　　倩柔一路低着头，泪湿满腮。她以为她早没了眼泪，却还是哭了。这个女人，为何总阴魂不散，当初在阮家，受尽了她百般侮辱，好不容易逃开了，却还要时不时来诅咒一番。想起在阮家的日子，那真是生不如死，要是当初娘知道会让她落到如斯田地，一定不会让她只身前往，娘啊！可怜我们母女到底逃不过劫难，横也罢，竖也罢，阮家也罢，方家也罢，终究不是容身之地。
　　早些年，要不是翠云处处护着她，她都难以想象能不能活下去。想到翠云，倩柔又是一阵抽搐，她是在阮家除了爹以外唯一对她好的人。
　　犹记第一次进阮家大门，大雪纷飞，一身素缟，头上落梅点点，分不清这个白到底是哪个白，她像一只孤雁瑟瑟发抖，在爹还没从巨大的变故中清醒过来前，是翠云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这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温度。
　　翠云有些好奇地望着她，你是我妹妹？但她却是比翠云大了几天，因为娘整整早产了两个月，她异常坚强地生存了下来，娘说过，柔儿的生命力如此强，一定会有后福。是吗？
　　她衷心希望翠云过得好。可是，这几年，为何翠云不来看她了？她是不可能去那里看翠云的，即便见了面也是寥寥无语，她在回避她。为什么？难道？倩柔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会的，他们本就没什么，翠云实在不该这么想，倩柔被自己的念头弄得惊慌失措，竟一头栽进了一个人的怀里，抬头一看，更加惶恐不安。
　　“大少爷。”倩柔尽量平息着语调。
　　“你哭了？”孟轩低下头温柔地看着她。
　　“没有。”可是泪水却不争气地一再涌了出来，她突然呜咽起来，恨自己为何要在他面前哭，为何每一次的难堪都要被他撞见。
　　孟轩心疼地要为她擦泪，却被她巧妙躲开，孟轩不甘心又挡到了前面，还把手撑在了她背后的墙上，这个姿势让她又羞又急，低低哀求道，“让我走吧，叫人看到又生是非。”
　　孟轩无奈放了手，倩柔急急要走，孟轩说了一句：“我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倩柔停了停，“我没听过，也不要听，只愿你好好对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