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渎词》沐淅

9、第九阕

　　去岁冬日，戚国名门梅家一位小姐与情郎私奔，被梅家劫回之后，那男子被梅家以拐带罪名送进官府，梅家又暗自着人与狱中之人过了话，只是数日，那男子便被折磨的自尽。
　　而梅家虽不能处死那位梅小姐，梅太傅盛怒之下却请了数位德高学士到梅府中，每日里与梅小姐讲论女德女则，梅家对女儿教管最严，这些训则梅小姐自幼便已熟知，却又得每日里反复听着，更遭着冷眼呵斥，不足一月，这位梅小姐便也被逼的自缢。
　　虽是别家的事，然而女儿大了，怀了异心，竟败坏家风，背弃家门，父兄虽不曾评议此事，然而那事之后，对她的教看也更严了，只是未曾想到，竟能忌讳到这般地步，叶梳蝉低头不语，好似难过。
　　叶心诚一叹，便欲下令传唤等在这庭外的部下，叶梳蝉忽然道：“早知是父亲让他死，我昨晚也不必救他。”
　　叶梳蝉又笑道：“他现在浑身是伤，动都动不了，大哥不会武功也就罢了，亏得二哥你平日里自夸英勇盖世，也要一队人壮胆才敢上妹妹的绣楼？”
　　叶心诚却是一笑，道：“莫不是你在楼上藏了什么，故意引我入阵吧？”
　　叶梳蝉笑道：“这里是大哥的地方，蝉儿还没有那样大的胆子，敢在这里设阵。”
　　叶无伤淡漠无语，叶梳蝉微微咬唇，又笑道：“取他的性命很容易，所以不如我去。”
　　叶心诚道：“万一伤到你怎么办？”
　　“他怎么会伤我？二哥难道忘了，当初只是我一句话，他就连手都不还的让你差点打断了腿？”
　　叶心诚忽然想起薛离对妹妹用情之深，叹道：“那更不该让你去，他岂不更伤心？”
　　叶梳蝉深知她二哥的性情，便道：“我若想要，他的命就是我的。”
　　叶梳蝉话锋一转，眉眼间染上冷媚之色，道：“我若不想让他死，你今日便也绝杀不了他！”
　　叶心诚叹道：“原来你竟还是不想让他死。”
　　“倒也不是，只是一个人连命都是你的时候，也就不会急着让他死了。”
　　“你——”
　　叶无伤冷淡的看着叶心诚落了叶梳蝉的圈套，半响才淡道：“蝉儿，你不用为难心诚，这是父亲的命令，而你现在斗不过父亲。”
　　叶梳蝉一瞬沉默，看向叶无伤，看着那一双和父亲如此相似的眼睛，他们兄妹之中，只有叶无伤最像父亲，眼睛中那一点琥珀色，会让女儿家伤心一生的颜色，清雅的不似人间之人。
　　叶梳蝉知道她正在害怕，她的一切都是父亲教的，更何况父亲还有那么多她学不到也学不会的东西，然而此刻看着叶无伤，叶梳蝉淡笑道：“未必。”
　　叶梳蝉起身，道：“我现在就回国公府，二哥不会趁此时动手吧？”
　　叶梳蝉对着叶心诚说，却看着叶无伤，许久，叶无伤轻轻颔首。
　　定国公府，漆红朱门，两尊青田石狮半卧半起，似逞威又似驯服，远远一道白影，白马白衫，一如白虹，门卫连忙开了门，连一声都没敢问，就放那人进了门。
　　入门便是一道紫檀木四角镶金镂雕嵌翡翠二十四扇大屏风，那人竟是纵马一跃而起，跃过屏风，侍从不敢拦，那人直到花园中一座四角如飞的迦南木阁前，方勒马停了下来，向楼上望去，只见窗棂半掩。
　　推门进了木阁，菊花清气，满楼若虚，菊花茶冷香更浓，比那九月菊圃满园花开时都不逊色。
　　定国公正坐在榻上饮茶，仿佛是不曾见到有人进来一般，只专注的看着手中兔毫盏。
　　那人也不说话，上得楼来，便背了手踱至墙边，看墙上那一幅山顶月夜烹茶画轴，蒙山青翠，有人举火寻远泉，孤吟对月烹。
　　茶烟清淡，似冷冷秋色，定国公品过一盏白菊，那人仍是在负手在那画前。
　　定国公微微抬了眼，道：“蝉儿，你是越发的没规矩了。”
　　叶梳蝉笑道：“叶府规矩太多，不知父亲说的是哪一条？”
　　这已是前所未有的顶撞，定国公闻言微微笑了，道：“蝉儿，你若是怕了，便回房去，今日之事便算了。”
　　叶梳蝉一笑，道：“父亲最喜欢这里，可是因为这里是大哥生母住过的地方？”
　　定国公大公子生母出身卑微，因此叶无伤虽是长子，却无资格袭承爵位，五年前皇上赐了宅邸，叶无伤便离开了国公府，常住陶然楼中，定国公微微苦笑。
　　“父亲可是近三十年都不能忘记一个人，用情之深，女儿也觉感叹，若是中然有这一半衷情，女儿此生便是知足。”
　　到底是女儿家，叶梳蝉说及此，微微脸红，那一抹胭脂色在清水一般的肌肤上漾开来。
　　许是安中然这个名字让定国公从伤感中惊醒，此时叶梳蝉却冷冷一笑，再不见那小女儿情态，眸光既冷且艳，正撞上定国公有些迷茫的眼神。
　　“五年前，父亲就是在这木阁上告诉女儿，您和皇上订下了我与中然的婚事，那时女儿是怎么回答的，父亲还记得吗？”
　　定国公一笑，时光荏苒，恍慌如昨，那时还是小孩子现已长成少女，转眼又要嫁做人妇。
　　“你说琴剑赴天涯，魂梦锁深宫，只因为是安中然，你才肯选择后者，样子非常狂傲。”
　　“女儿今日仍是这句话，因为是中然，女儿才肯留下，五年来独住绣楼，修习礼书，只愿将来能做得贤后。”
　　叶梳蝉言及后位，定国公竟也不驳，似乎叶氏一族早已将安中然视作皇上。
　　“中然心思纯良，不愿兄弟反目，到时若是箭在弦上，女儿便替他发，来日相夫相国，便是干政也会在所不惜。”
　　这话已是极重，待嫁女儿话已至此，绝不似作假了。
　　“但昨日只因蝉儿对薛离一句回护，父亲便疑心蝉儿有意于他，今日竟命二哥取薛离性命，父亲不觉太过吗？”
　　定国公淡道：“你觉得你这一番话，能救他吗？”
　　叶梳蝉一笑含悲，父兄虽疼爱她，但如果她心属薛离，那么罔顾她的心意，为了家族荣辱，薛离今日绝逃不过一死，若能救他，也不过是因为父亲信了她对安中然有情，而这一场牵纵利益的婚姻，她对安中然早已有情，这算是幸还是不幸？
　　小楼幽静，梁间一双紫燕偶尔啾啾两声。
　　颜子楝看着被捆在床上的薛离，怒道：“你既然不是刺客，昨晚为什么要抵抗？你知道你打伤了我手下多少弟兄吗？”
　　薛离冷哼一声，叶心诚却是难得的好心劝道：“你也怪不得他，那种混乱场面，他若是被抓了，才是百口莫辩。”
　　叶无伤在床边坐下，迎上薛离那一双眼睛，竟如野兽，越黑暗越闪出幽冷的火焰一般的光芒。
　　“你年纪还小，便这般锋芒毕露，也难怪你那几个哥哥容你不得了。”
　　薛离却并无惊色，只是眼神更冷，又带了不屑，叶无伤这等文弱书生在他眼中便是只会吟风弄月，搬弄是非。
　　见他如此，叶无伤道：“你此刻不惊不怕，原来心中是都知道的，亏得蝉儿还认为你——”
　　薛离闻言，更是冷笑，转过头去，叶无伤也笑了，道：“竟是枭雄之风，他日若得帝位，怕是志在天下吧？”
　　一句话正中靶心，薛离微微动容，终于道：“你想现在就绝后患吗？”
　　叶无伤摇首，道：“那日你去青蓝寺中找叶梳蝉，净空大师正在大殿之上，只见你在佛祖面前都能满眼戾气，那时大师便说你命带煞星，怕是得命如恶龙之人才能取你性命。”
　　薛离冷嗤一声，叶无伤道：“可你若出了我的陶然楼，你猜你的命便还下几步？”
　　见薛离不以为然，叶无伤问道：“你可知昨日和你交手的都是些什么人？”
　　薛离略有些迟疑，猜道：“李殷弃？”
　　“李殷弃本与你无仇，会混在使者中，只是为了刺杀戚王，昨夜却正遇到你，而他要杀你，只是替你那几个哥哥做事。”
　　叶无伤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扑棱棱，一只鸽子落在了窗栏上，咕咕咕——
　　叶无伤取下鸽子脚上的红丝信卷，手指轻轻摸了摸那白鸽的小脑袋，也不去看信。
　　“但李殷弃的名声你也是听过的，而你那几个哥哥有什么是能换得他这种人为之卖命的？”
　　薛离有些迷惑，叶无伤缓缓道：“戚国不日就要出兵大古莲城，肃清前凉余孽。”
　　薛离一震，原来如此。
　　“想必你那几个哥哥之中定是有人应了李殷弃，只要除去你，便会与他援兵粮草，反正你我两国素来交恶，更何况按照他们的计划，那时你应该已经葬身戚国，出兵更是赫赫有理，而你那几个哥哥之中，有谁能干涉枢密院而调动兵马粮草呢？”
　　薛离已是心中透亮，若是为此，那李殷弃刺杀戚王不成，为了那援兵和粮草，此刻不知会在何处窥视他的性命。
　　此时天已黑了，绣阁中未点灯，一片昏暗，薛离的眼睛却仍是逼人，他受伤极重，却又一直防备着这几个人，暗中在试图挣开，此时却忽然醒悟他原来已是在身在网中之网。
　　“你可知你的随从如今都在刑部大牢，若是有人招供是你指使刺客行刺，戚王绝不会善罢甘休，那时即使你逃的过李殷弃和鹰扬卫的追杀回到契丹，你认为你父皇会怎样做？”
　　薛离冷笑，那几人当真恶毒，竟是断绝了他一切退路，不由咬牙道：“你想怎样？”
　　正如煎茶，已是火候到了。
　　叶无伤示意叶心诚给薛离松了绑，薛离身上痛极，却仍是撑着站了起来。
　　叶无伤将手中信卷放在他手中，薛离看着那信笺上的红丝线，蝉儿——
　　叶心诚淡淡一笑，她这个妹妹也终于开始计较了。
　　“你若答应，我便叫子楝送你安全的离开帝台，而刑部那里也自然有叶家对付。”
　　叶无伤似是叹息，淡道：“但你要知道，你这一走，再见到蝉儿，怕是她早已嫁做人妇。”
　　楼中亮了一些，是云散了，照进楼中，春庭新月，小池细柳藏着新蝉。
　　薛离双眸猛地一亮，道：“蝉儿呢？”
　　叶无伤不答，道：“你可以不走，但恐怕你都不会有命走到国公府，更何况你应该知道，她此时是绝不会见你的。”
　　一片昏暗之中，薛离却觉满眼血红，那是木伦依河上玉莲花的美，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摇晃了一下。
　　啾啾啾——
　　一双紫燕梦中的呢喃——
　　“所以，你要想好，是走还是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