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安宁，予我莫弃》淘淘琪

1、曹宁的童年

　　小镇上的很多居民都知道，住在既不昌盛也不兴隆的盛隆街街尾的曹家有个小孩，名叫曹宁，小小年纪没了爸妈，家里也没有一个亲戚，一直是在这个邻居家吃一顿饭，那个邻居家吃一顿饭，身上总是别人家小孩改小的衣服,一年四季穿着一双凉拖鞋，一张小脸总是带着青色，瘦弱的小身板明显的营养不良。

　　对曹宁来说，他的童年结束在小学一年级的一堂语文课上。当时老师正在教《锄禾》这篇文章。班上30多个小朋友大声地读着：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他们虽然读得大声，但还真的是不知道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不过曹宁在那之后就再也不敢浪费碗里的一粒粮食，因为那时他吃了上一顿，下一顿就不一定有着落了。

　　教室里书声琅琅，突然闯进一个中年男人，对老师说了几句就叫曹宁跟着他走。曹宁认得他是隔壁家的叔叔，但经过老师身边时还是征询般朝老师看了看。那个年轻的女老师见他看过来，眼睛红红地摸了几下曹宁的头，说：“小宁跟叔叔去吧。”

　　隔壁家叔叔把曹宁带到了医院，但是曹宁爸爸已经被盖上白布推出手术室了，曹宁连他爸爸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曹宁不是什么聪明的孩子，他还没懂得死亡是什么。他只知道在那之后有戴着大盖帽的叔叔来说他爸爸什么闯红灯，什么小车，什么赔偿。曹宁对车的认识只有他爸爸那辆摩托车和四个轮子的小车。

　　之后好几天曹宁都不用去上学。其他小孩要是不用上学会很开心，曹宁却对上学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可是那几天大人们说他可以不去上学。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用去上学，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在他家出出入入而他爸爸却再没出现，他只是心里觉得害怕。

　　同一条街的人从来没见过曹宁的妈妈，也没见过曹宁爸爸有什么亲戚来往，直到很多年后曹宁才知道他爸爸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而他自己究竟是不是他爸爸的亲生儿子也无从考究了。

　　现在曹宁爸爸去了世，还欠下一大笔赔偿金，家里只剩下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葬礼、赔款事宜全是一条街上的大人帮忙处理的。曹宁家的家具、电器什么的全被卖了，屋里被卖得只剩下一张床和一个布质衣柜。曹宁爸爸的存款也一分不剩地赔给了别人，到最后还要邻居们集体贴了些钱才够葬礼费。在那之后，曹宁就开始吃起百家饭。

　　毕竟不是自己家的孩子，邻居们一开始还因为同情而给曹宁买衣服买鞋子，时时关心地问一下有没有吃饱，穿得暖不暖。时间长了，很久才问一句：“曹宁好像有一段时间没过来吃饭了？”又或者每逢学校开学的时候，女主人会抱怨两句：“我们家情况也不好，自己家孩子的学费都筹不够呢！”男主人想了想，叹了一句说：“其他几家也出过了，今年轮到我们了怎么能就不给了？”

　　曹宁照着大人们说的，这天到这个叔叔家吃饭，那天到那个阿姨家吃饭。有时中午他到了阿姨家，不知道是阿姨忘了今天他要到她家吃饭还是阿姨忙着上班赶不回来，门是锁着的，于是他就呆呆地站在那等着，直等到上课时间才离开去学校。

　　渐渐地，曹宁这个傻孩子也大概摸清楚了，有的人的家他尽量少去，饿那么一两顿也是可以的；有的人的家里人多，自己吃少一点，睡着了就不饿了；有的人的家也不是能经常吃肉的，他自己吃菜就好了，其实有饭吃也已经很不错了。在没有课上的时候，曹宁还穿街走巷地捡破烂，然后拖着大袋小袋的尼龙袋穿过大半个小镇，去到废品回收站换一毛两毛钱。尽量不要生病，生病了能忍就忍。冷了没关系，多运动一下就好了，反正自己放学后要去捡破烂，穿多衣服会弄脏，弄脏就要洗，衣服洗多了易破损。

　　曹宁这破烂一捡就是五年多，虽然长得比同龄人瘦小，看上去又黑又小的，但至少也还是长高了一些。他也顺利升上了初中。

　　曹宁小学时因经常捡破烂被同学们取笑，又总是穿着旧的不合身的衣服，所以大家都叫他“小破烂”。上了初中后曹宁仍然去捡破烂，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身边很多同学都知道他捡破烂，说他身上总有一阵垃圾味。其实曹宁最不吝啬买的就是沐浴肥皂，每次捡完破烂他都会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洗干净，他身上有的只是那些沐浴肥皂的味道。他在学校学习很认真，成绩好，又听老师的话，衣服虽然洗得发白但总是很整洁干净，所以老师都很喜欢他，也许也因为这个同学们更不喜欢他。

　　直到在一个周日下午，曹宁在捡破烂时碰见他们班的美术老师。这个美术老师是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小伙子，姓莫，每星期只在他们班上一节课，曹宁都没记住他，他反而记得曹宁，只因为每次他布置作业都只有曹宁没完成。哦不是没完成，是完全没做。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为什么不做，他就一声不吭地站在那，直到老师实在受不了了把他放回教室。直到撞见曹宁捡破烂，莫老师总算知道他这个学生为什么总是不做他的作业了。那些就算只要几块钱的画画工具对这个学生来说也是奢侈的，何况买来最多只用那么两三次，毕竟他们不是美术生。

　　莫老师跟着曹宁去了废品回收站，看他用可能捡了好几天的一大袋破烂从老板手中换来几张或绿色或紫色的钱。又跟着曹宁步行穿过大半个小镇回到一条破旧的老街。在进那街巷前，曹宁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跟他说话了：“你是谁？跟着我干嘛？”

　　莫老师差点没气吐血：我是谁？！开学到现在都一个多月了，我每个星期都叫你到办公室一次，你居然问我是谁？！

　　最后他也只能咽下那口气，自我介绍说：“我是你的美术老师。”

　　曹宁：“哦。”

　　莫老师：“……”

　　曹宁：“……”

　　于是两人又开始熟悉的老师盯着学生，学生不知神游到哪的沉默场景。最后又是莫老师受不了了地说：“你就一个‘哦’？”曹宁慢吞吞地说：“老师还有什么事吗？晚上还要晚自习，我要回去洗澡。”莫老师低头一看，嗯，曹宁身上的衣服其实也没怎么脏，不过去翻过那些垃圾堆，确实是要洗洗，不然不卫生。

　　最后莫老师还是跟着曹宁回了家，因为——他虽然来了这个小镇工作快两个月了，但还是不知道怎么回学校←_←

　　跟着曹宁回到他家后，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家徒四壁。整个屋子就一个不大的厅、一个小厨房、一个卫生间和一间房间。几年前这个屋子里只剩下一张曹宁和他爸爸挤着睡的单人床跟一个布质衣柜，现在也只是多了一个电饭锅、一只碗和一双筷子。也许厅的一角堆着的一些乱七八糟的破烂也算是曹宁的财产？这个屋子甚至连张椅子也没有，莫老师只能坐在曹宁睡了十几年的那张床上等他洗完澡。

　　在曹宁洗澡的时候，莫老师仔细打量了一下曹宁的这个家。他不是曹宁的班主任，在这之前他对曹宁除了老不做他布置的作业，其余一切都不了解。现在看来，曹宁似乎是个孤儿，而且没有亲戚抚养他。一张单人床上，又是堆着书，又是摊放着作业本，看来这不只是他睡觉的地，还是他学习、做作业的地方。

　　曹宁洗了大半个小时才出来，虽然是连衣服也洗了，不过大半个小时的洗澡时间对男生来说还真的是长了很多很多。莫老师看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因经常在太阳底下捡破烂，曹宁的皮肤比班上其他孩子都要黑，此时却被擦得发红。

　　两天后莫老师到曹宁他们班上课，下课后又跟往常一样把曹宁叫走。不过这一次他们不是回办公室，而是到了办公室外的走廊拐角处，那里没有什么人。莫老师从口袋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他把那张纸塞给曹宁，说：“这是我辅导画画的一个学生家里开的大排档的地址。他们家大排档刚好缺人手，你过去帮忙洗洗碗端端菜什么的，就说是我介绍的。你还是学生，要以学习为重，更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吃多点，你去了那，他们还管吃。”曹宁那时还小，他不知道哪里会那么巧人家就缺人手，也不知道莫老师这样帮他会欠下别人人情。他记下了那个地址，跟莫老师说了谢谢。他心里其实是高兴的，但是他的脸还是木木的。他已经太久没露出过什么表情了。几年来，就连他那些邻居也没想过给他找过什么工作，看他去捡垃圾觉得也是个挣钱的方法就放任他去了。曹宁渐渐长大后，也再没去过邻居家吃饭，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他帮助他了。没有人被规定要一直帮助别人，即使现在邻居们对他是越来越冷漠了，但曹宁心里还是会永远记住他们曾经对他的帮助，也会感激这个没什么交往的老师的帮忙。

　　曹宁那天放学后就去了莫老师给他介绍的那家大排档。为了不让老板炒他鱿鱼，曹宁总是很勤快，又是洗碗洗菜，又是端菜收桌子什么的。虽然说的包吃是吃没卖完的剩饭剩菜，有时可能还是客人剩下的，但是对从小吃百家饭，也吃过不少剩饭剩菜，甚至有时没饭吃的曹宁来说，这已经是很好的了。

　　曹宁在那大排档干了五天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下午，莫老师不知是怎么摸到的曹宁家。虽然曹宁不再捡破烂了，但还是习惯周日要在上学前洗澡，所以下班吃完晚饭后他就回了家，也就看到了不知在他家门口等了多久的莫老师。

　　看到曹宁回来，无聊地蹲在地上画圈圈的莫老师立马惊喜地说：“我就猜到你会回来，还好你回来了！”莫老师帮了他那么大的忙，曹宁不好再对他沉默处理，叫了声“老师好”，开了门让莫老师进去。莫老师倒是老实不客气地直奔到曹宁的床坐下，说：“刚在你家门外蹲得累死我了。”

　　曹宁一边收拾洗澡要换的衣服，一边问：“老师找我什么事？”莫老师挥挥手：“你先去洗澡吧，等你洗完澡出来我再跟你说。”

　　曹宁又是洗了大半个小时，习惯成自然。

　　等他晾完衣服，莫老师掏出了一套简单的画画工具。“这是送你的。不过不是白送的！你以后一定得完成我布置的作业！拿高分就不奢求了，你还是学好你的文化课要紧。”莫老师一本正经地对曹宁说。

　　曹宁看着莫老师久久没说话，莫老师拍了一下他的头：“臭小子！这个时候就应该说‘老师，保证完成任务！’老是闷不吭声，你以为沉默是金就真的有金子啊？小心以后找不到女朋友！”

　　莫老师一语成谶，曹宁以后真找不到女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