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月》咖啡舞

15、Chapter 15

　　“她没有说要回来呀……上个星期打过一个电话，说学校安排暑假去三下乡……我身体挺好的……那小悦就托你多照顾了……再见。”挂上电话，关妈妈颇为不解地看着坐在身旁一脸紧张、生怕她讲话露馅的女儿，本来早说好暑假不会回家的，却在几天前突然跑了回来，而且拎回来大包的行李，像是整个暑假都准备窝在家里的样子。
　　“你和简宁吵架啦？干嘛要妈妈撒谎骗他啊？”
　　关悦心里暗松了一口气，直接忽视妈妈的问题，往厨房走去，“中午了，我去做饭。”
　　“小悦！妈妈问你话呢……”
　　接收到妈妈担忧的目光，她迟疑了下，才道，“没有吵架。别担心了。”
　　他们的确没有吵架，但是她已经受不了夹在关欣和简宁之间了，尤其关欣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倾诉着藉由工作之便又和初恋男友怎么怎么相处了，又因为那人的女友而如何不能复合。而简宁，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许多时间都在发呆。她不知道他心里是在起着怎样的变化，也……鸵鸟地不想去知道，她只是静待着，终有一个结果要到来。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暑假要回家，临走前把手机偷偷留在他家里了，想要一段安安静静的日子，让自己能铸好心上的防线，能足够坚强。
　　午饭过后，关妈妈要去午睡，她赶紧拿来药，端上一杯温水，提醒她吃下。天气越来越燥热，妈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回到自己房间，摊开一堆厚厚的英文资料，开始翻译的工作。这是叶子正在写的一本教材，其中有很多的部分需要中英对照，请她帮忙，自然不好意思拒绝。一口气翻了近四个小时，她停下来喘口气，顺带检视一下工作进度，前阵子琐碎事情太多，心思不在这上面，浪费了不少时间，要在新学期开学之前完成，她还得再加快速度才行。
　　关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端来一杯冰镇酸梅汤，“天气热，喝这个解解暑吧。”
　　看着关悦喝下，她又开口，“你别怪妈妈啰嗦啊，简宁是个不错的孩子，你有啥脾气闹闹也就算了，一会儿给人家打个电话过去吧。”
　　她把玩着凉凉的杯子，正不知该如何回应，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她飞快地抓住关妈妈的手，“如果找我，说我没回来。”
　　关妈妈叹了一口气，“好啦好啦。唉，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
　　电话是小叔打来的。关悦松了一口气，打算回屋收拾一下就出门买菜，却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打开门，毫无防备的，撞见简宁不可思议的眼神。
　　她吓得后退两步，声音微颤，“你……你……怎么来了？”
　　“你一句话都没留就不见人影，你那些同学没一个知道你去了哪里，学校老师说今年三下乡的名单根本没你，我本想趁着周末来看看阿姨顺便打听下你还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你……你让阿姨骗我？”简宁着实吃了一惊，他找她找得都快发疯了，情急之下开了孙哲平的车子跑了过来，结果——她居然窝在家里！
　　她吞了吞口水，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侧了侧身子，让他进屋。
　　关妈妈看到简宁，也吓了一跳，“呀！简宁，怎么来了？”
　　“阿姨，我来看您的。本来以为悦悦三下乡去了，天气这么热，我担心您的身体，就趁着休息过来了。”
　　“哦。呵呵，你费心了。”关妈妈欢喜地拉过简宁坐下，轻声说，“小悦正闹脾气呢，她不懂事，你别放心上，阿姨已经骂过她了，她刚正准备给你打电话的。”
　　关悦倒了一杯冰水，把风扇推到他身边，又拧了把毛巾递给他，“擦把脸吧。”
　　把他的背包拎进房去放妥当，她拿了小钱包，“你们聊着，我去买菜。”
　　简宁嗖地一声站了起来，“我陪你去。”
　　“不用——”
　　“好啊！”
　　关悦和关妈妈不约而同地开口，表达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让简宁自己挑些爱吃的，小悦晚上做，快去快去。”关妈妈做了总结，把两人赶出门。
　　简宁紧紧攥住关悦的手，一路沉默，直到从菜市场买完菜，折返回来的路上，才开口问道，“是不是因为最近我冷落了你？”
　　关悦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闹脾气？还躲起来？”
　　关悦再度摇头。
　　“你——”简宁压下心里的火，耐心地再次问，“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就跑回家？还把手机忘在我家了？我找你找得都快疯了你知不知道？”
　　关悦只是摇头，不敢看他。
　　“你说话！别只是摇头！”简宁一把拉过她胳膊，强迫她面对他，却看见一双凝聚着水汽的眼睛，顿时慌了，嗓音立刻变得柔软起来，“别哭，我态度不好，我道歉。”
　　他腾出一只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珠，“悦悦，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急死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不管是什么，你都告诉我，好吗？”
　　关悦努力忍下眼泪，“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错……是我……是我不好……对不起……”她哽咽着投入他的怀抱，贪恋他的气息，终究还是没法放开呀！
　　他拥紧她，紧绷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松下来，“最近工作的确太忙了，冷落了你，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听到他低语保证，关悦的泪流得更凶了，以后……她真的能拥有他的“以后”吗？
　　*
　　小时候诵读诗经，《国风》中有篇“七月流火”，老师解释说，意思是“七月天气转凉”。关悦一直觉得肯定是老师说错了，七月的时候那么热，分明就是“流火”的嘛！尤其在她生长的这个西南小城，更是火热得厉害。
　　过了半夜十二点，关悦仍然没有睡着，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怕惊动已经熟睡中的妈妈，赤脚走出卧室。空调装在了妈妈的卧室里，实在热得受不了才会开。简宁睡在她的房间，她担心他会热。
　　简宁的确有点睡不着，却不单单是天气燥热的原因。忽然决定过来这里，除了一直找不到关悦让他心焦之外，关欣的频频接近也让他心烦，想要躲开。上午刚结束和关妈妈的通话，关欣的电话就打来了，问他周末有没有时间一起去看望大学时候的老师，他下意识地拒绝了，她又问他什么时候会有空……他不是傻子，尤其关欣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两人曾经有过的过往，以种种明示暗示的方式，他明了她的用意，也真的被她不断翻搅起沉寂的记忆。曾经投入过那般浓烈的情感，又留下那样难以释怀的伤痛，要说他没有丝毫的心绪波动，那肯定是骗人的。
　　翻了个身，意外瞥见门口站着俏丽身影，宽大的纯白男式T恤当成睡衣一路包裹到膝盖，遮住了姣好身材。他半坐起身，轻轻地说：“不穿鞋子，当灰姑娘吗？”
　　“那你有恋鞋癖吗？王子？”瞧见他还醒着，她走了进来，爬上小床。下半夜的月光格外清亮，她轻轻拨开窗帘，一缕清辉洒了进来，正投射在窗边的单人床上，而她正落在那月光里。听爸爸说，她是在半夜出生的，那天的月光也很漂亮，妈妈因此给她取名为“悦”，其中就有“月”的意思。
　　简宁把她搂在怀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月很美，夜很静，小镇不若大城那般喧哗，入夜后宁静而平和，街道上除了昏黄的路灯，什么也没有。“月亮很美。”他低低地在她耳边说着，刻意压低的嗓音似是要配合这气氛，“而我没有恋鞋癖，我只恋月。”
　　她轻笑出声，双臂环上他颈项，四目相对，“是月亮，还是我？”
　　他轻捏她鼻尖，“你说呢？”
　　她却只是笑着，把头埋进他胸膛，汲取他的气息。
　　两人相拥了好一会儿，简宁稍稍拉开彼此距离，正色道，“有件事情，我想让你知道。”
　　“是……什么？”关悦心里咯噔一下，有不好的预感，仿佛大幕即将开启，而那将要上演的剧目是喜是悲，她竟没有把握。
　　简宁重新把她搂在怀中，仿佛要确认她的存在，才有诉说的勇气：“大学的时候，我交过一个女朋友，她很漂亮，自信又大方，是那种走在校园里回头率百分百的女孩。我们感情很好——或者说，是我以为我们感情很好……我们甚至有过一个孩子。”
　　关悦全身一震，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声音颤颤地，“你说……孩子？”
　　“嗯。”简宁满眼悲伤，环在她腰上的双手收紧了力道，想从她身上汲取些力量，“不小心有的，有几次我们没用安全套。”他的声音蓦地低了下去，就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那般。隔了一会儿，才又重新开口，“那时候我们快毕业了，我说我们马上结婚，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她不同意，瞒着我去堕胎，然后很快就出国去了。她说，因为她想出国，所以不能跟我继续在一起，更不能要我的孩子……”
　　关悦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完全说不出话来。她能感受到简宁的悲伤、惶惑、无助，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一面，深埋在他心底的一面。曾经这样深刻纠缠的两个人，关欣怎么可能轻易忘得掉他？而他呢？他又忘得掉关欣吗？
　　“悦……”简宁轻唤着她，声音沙哑。
　　“嗯……我在听。”
　　简宁把头埋进她的秀发，用闷闷的声音说，“我很没用吧？”
　　“为什么？”
　　“一个女孩子，不应该承受那样的伤害。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所以她才那样做……”
　　原来，他心里在意的，一直是这个。
　　一时之间，关悦竟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和安慰，半晌，才涩涩地开口道：“你一直忘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简宁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抬起她下巴与他对视，急着澄清自己情感的归属，“不是的，我几乎忘掉了，特别是我们在一起之后。只不过……”
　　“只不过，她又回来了，对吧？”关悦轻轻叹息。
　　他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她苦涩一笑，“我自然知道。关欣……她是我姐姐……”
　　“姐姐？！”他不敢置信，“你……你早知道……我和她的事？”
　　关悦点点头，旋即又摇头，内心涌起深沉的无力感，她，她，他，他们三个人，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关系中呢？
　　简宁双手抓住她肩膀，“什么意思？”
　　“三年前我就知道你们的事情了，但不知道那就是你。”她微微皱眉，他抓得她有点疼。
　　“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最近。”她声音低低的，“不小心看到你的影集，里面有你们的合照。”
　　他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她曲起双腿，把头埋在膝盖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我和关欣，很像吗？”
　　他皱了皱眉头，深深凝视她精致的五官，的确……是有那么点相像的……但他知道她这问题背后的幽微心事，仍是违心地回答：“并没有。”
　　她涩涩一笑，知道他说的不是事实，“家里人都说，我们长得有五六分相像呢。”
　　他恍然明白过来，那初见关悦时候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伸手轻揉眉心，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第一次，即使有她在身旁，也感受不到心安。
　　“你心里……我……只是她的影子吧……”哽咽的声音，夹杂着苦涩，嘴角却上扬着，露出奇怪的笑容。
　　他心头一窒，仿佛被她一语击中内心最深沉的晦暗，铭刻心板的那道俏丽身影，是关欣，还是关悦？他有些恍惚，竟看不清自己的心了。心慌意乱中，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搂她入怀。他终于发现，当内心无法安宁，就想把她柔软身躯搂在怀里，汲取她的温暖，驱散心中迷雾。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没有抗拒，任他紧紧抱住，下巴抵在他肩膀，睁着空洞的双眼，豆大的泪珠不停地往下掉，一颗又一颗，濡湿了他的衣衫。“你……还……爱着她……吗？”她低喃，以破碎的话语，拼凑出心中最深的疑惑，如果……如果……他还在爱着关欣，而关欣也……回心转意……那么，该由她的退出来结束这混乱的局面，还他和关欣一个幸福的结局吧？
　　他被她的问题震得脑中一片空白，内心翻搅起更浓的迷雾。他并不清楚自己对关欣还存留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分手的第一年，他常被内心的伤痛反噬，必须用繁忙的工作来麻痹自己，才能不去想起。他逃避所有曾经留下甜蜜记忆的场景，奈何S城虽大，他的生活却一直太单调，就连家都离外院那么近，平日里去的超市、饭馆、商场……处处都是他和她曾经牵手逛过的地方。要不是法国培训的机会，让他暂时离开熟悉的环境，他迟早要崩溃。法国一年，他终于平静下来，慢慢地掩埋掉心中的爱与伤，只是记忆这东西，总是不听使唤的，常常会跳出一丝半点来扰乱他，在初识关悦的时候，的确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记忆。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让关悦成为影子或替身，也从来没有藉由她去回想从前的恋人，他只是顺从自己的心，追求她，宠她，恋她，让她一点一点填满自己空洞已久的心扉，只是……只是……心底深埋的那些，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抹去，缩在小小的一角，上了锁，直到关欣再度出现，直到关悦问的那个问题，仿佛有着某种魔力，一下子撞破了他心中的锁，莫名的情绪袭来，他陷入混乱，理不顺、看不清。
　　他抱着她，很久很久，直到感觉到自己肩头一片潮湿，他轻轻叹气，拍抚她因哽咽而微颤的身躯，用歉疚的语气说：“对不起……我并不想骗你，但是……我真的不知道……那还是不是爱……”
　　夜风夹杂着燥意，吹得皮肤发热，关悦的心，却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