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月》咖啡舞

11、Chapter Eleven

　　两个小女孩，相似的两张小脸，梳着相同的发式，穿同款不同色的棉布背带裤，一大一小，蹲在大树荫下，偷偷地玩泥巴，阳光透过树缝照下来，恰恰给大的那一个笼上金色光晕，炫得耀眼，小的那一个，仰望着金色的姐姐，又惊讶又开心，“姐姐好漂亮……”
　　炫目的金色迟迟不肯褪去，眼睛被晃得难受，拼命地眨呀眨，猛然间一片白色天花板进入视线，关悦缓缓坐起身，确定自己是在宿舍的床上。原来，是个梦，梦中有爷爷奶奶家的小院，还有小时候的她和堂姐。自从爷爷奶奶相继过世之后，跟堂姐就很少见面了，她揉揉额头，有些难以置信居然梦见了她，在短暂的午休时间。
　　“关悦，你还不起来？下午的课不上了吗？”睡她下铺的同学好心地提醒。
　　“……不想去，我还有些翻译的活。”比起去受老头子口水荼毒，她宁愿窝去图书馆赶工，做完手上的这份培训资料翻译，就能买些好药寄回家去。
　　“听说从今天起会换叶老师来代课，给新老师下马威不大好吧？”如果不是这样，任谁也不愿意在午觉还没睡清醒的时候去上课。
　　“叶老师代课？叶子老师？”
　　“对呀。不就是她嘛。”
　　关悦想了想，翻身下床，收拾书包，跟大部队一起出发了。叶学姐的课，还是不要缺的好，光论私下交情，就觉得不好意思了。这一年多来，叶子头顶多了个“第一代课老师”的称号，但凡学院里不受欢迎的老学究的课，学期过半，半数会丢给她去代，以期能挽救濒危的到课率，也能挽救那些不善授课只善闭门造车的老教授们的颜面。其中自然有她教学能力出众的原因，更不能忽视的是她爸爸叶教授荣任系主任的事实。
　　上完课，关悦故意走在最后，等人潮退出门外，才慢慢移步至讲台前，并不意外地被叫住，“关悦，一起走吧。”叶子上前挽住她胳膊，“跟你说件事情。”
　　“你搬家要我帮忙？”关悦知道她和孙哲平的房子装修好后仍然一直空着，家具什么的都没拆封，两人似乎都没有搬进去住的兴趣。
　　“不是啦。别搞得好像我一找你就没好事似的。”
　　“这是好事啊。”她讶然。
　　“如果我找你做苦力帮我搬家，简学长会恨死我的。”
　　“他搬的时候你和孙大哥还不是一样来帮忙做苦力了，你想太多啦。”她摇头，不太能理解叶子兜兜转转的心思，就像她不明白，明明说好了装修房子是为了结婚，为什么房子装修完了之后就没有后续，白白地空置了快半年。
　　叶子挥了挥手，“你不知道，简学长那个人，你要他做苦力可以，你要他家的人做苦力，保管吹胡子瞪眼睛，有一次——”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住自己嘴巴，阻断了尚未出口的话。
　　“有一次怎么样？”关悦疑惑。
　　“没……没什么……忘了……”叶子敷衍。
　　关悦看出叶子的窘况，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那心里的不安和疑虑，又再多了一层。
　　这些日子里，认识了越来越多简宁的朋友，她总觉得，大家看向她的眼光里，闪烁着不知名的神色，和简宁交换的视线里，又通通暗含猜不透的秘密。究竟，是怎么了？
　　“哎呀，瞧我，差点把正事儿忘了。”叶子赶紧转移话题，“我想跟简学长借一本外贸方面的专业字典，你见到他的话帮我催一催他，方便的话顺便帮我拿过来吧。”
　　晚上在简宁父母家吃饭，她记起叶子的托付。简宁想了想，“那些书上次搬回来之后就没有动过，应该还在这边，去我房里找一找。”
　　好几纸箱书堆在房间一角，她一边找书，一边整理归类，终于在最后一个箱子里找到叶子所说的词典，同时也发现一本影集，一页页翻过，简宁在每一所曾经就读的学校门前、在每一次获奖的时刻，都留下纪念，见证着从小到大一路求学的辉煌历程。照片中的简宁逐渐长大，终于来到外院门前，那挺拔俊秀的阳光少年，挥洒着飞扬的青春。她抚摸这张照片许久，心里想着哪一天也要到学校门前的同样位置去拍一张，留一个和他相似的纪念。
　　翻过这一页，赫然入目的，竟是他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站在外院门前，笑得甜甜蜜蜜，俨然，一对璧人。之后的照片里，张张都有那美丽炫目的女孩，或牵手，或搂在怀中，而他，始终笑得那么甜，不含一丝忧伤。
　　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心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揪成一团，影集自手中滑落，跪坐在地板上突然觉得好冷，却站不起来，只能任双手覆上自己脸颊，泪，无声掉落。
　　那摊开在地板上的影集，和他相依偎的女孩，那张和她有五分相似的脸孔……
　　关欣，她不会错认的堂姐。
　　原来，这就是他不能对她说的过去。
　　而他们，竟早就已经兜在了一个圈子里。
　　*
　　关悦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关欣的情景。
　　那时，她五岁，关欣十岁，她们相识在彼此的童年里。
　　那时，妈妈住院了，爸爸又要工作，又要照顾病人，无暇顾及她，于是把年幼的她送到乡下的爷爷奶奶家。没过几天，因为父母工作忙，正放暑假的关欣也被送来了。关欣是小叔的女儿。关家一共三兄弟，爸爸是老大，二叔十几岁的时候病重不治，奶奶伤心了好多久，隔了好些年才又生了小叔。小叔占尽全家人的疼爱，也是全家唯一一个上了大学、进了城的人，后来顺理成章在S城成家立业，结婚第二年就生下关欣。爸爸结婚晚，妈妈身体又不好，婚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敢要孩子，所以当她出生的时候，关欣已经五岁了。于是，她得叫她“姐姐”。
　　在关悦幼年的记忆里，小叔一家很少和他们家来往，只有在过年去爷爷奶奶家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而婶婶，似乎很不喜欢她们一家。奶奶曾经偷偷跟她说，城里的媳妇儿不好，就连养出来的孩子都娇气又霸道，还是她的妈妈懂得孝顺老人，又体贴温柔……
　　但对年仅五岁的关悦而言，娇气和霸道还是陌生的词汇，她只是觉得这个城里来的小姐姐又高贵又漂亮，就像童话书里的公主一样，在尚未上学的她眼中，十岁的关欣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什么都懂，什么都难不倒的样子。
　　她跟在关欣身后，每天到处去闯祸，爬树、摸鱼、追邻居家的大母鸡、和隔壁小男孩打架……总之，关欣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同之处只是在于，关欣从来都能在疯玩之后依然干干净净地回家，而她却往往一身脏污，免不了被奶奶打屁股。
　　这一段短短十来天的相处，为她们打下姐妹情谊的基础。后来的日子里，虽然再也没有过那样相伴的时光，但两人常常透过书信，交换彼此生活中的趣事，成长中的少女心情，课业上的问题，升学时候的选择，包括爸爸去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要靠给关欣写信来排解压抑的痛苦……
　　也正因为频密的通信，她知道，关欣的初恋是在高中二年级，她喜欢的男生最后去了北方当兵，她哭了整晚；她还知道，她进大学不久就又恋爱了，这一次，她说“找到了真命天子”。刚刚上高中的关悦，对恋爱这件事还懵懵懂懂，但从关欣越来越稀少的书信里，她至少知道了一点，她的小姐姐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热情都投注到这段恋情上去了，并且不吝与她分享，恋爱中每一个最为重要的时刻，因为每一次的来信，都是在一些关键事件发生之后，比如第一次牵手，比如第一个吻，比如相伴出游，比如……初次亲密……
　　关欣曾说，当她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要接她到S市玩一段时间，还要介绍“一个很重要的人”给她认识。但，显然，关欣忘记了这个约定。在她考上外院的同时，她出国了，临行前匆匆给她打了个电话，让她连送行都来不及。
　　她一直遗憾，没能见着关欣的“很重要的人”。
　　不曾想，命运居然如此地兜兜转转。
　　像在演戏，又像活在别人的小说里。
　　*
　　周末，她一向是留宿在他那里的。但今天，突如其来的发现太过震撼，她甚至连编个理由都觉得没有力气，只是一味地站在原地，不肯跟随他移动脚步，喃喃地重复着“我想回学校”。
　　简宁觉得她晚饭前后的转变太过莫名，却又想不出究竟为何，紧攥着她的手，眉头纠结，“到底怎么了？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呢？”
　　“我——”她咬了咬下唇，该怎么说？说她发现他的前女友居然是自己的堂姐，一时不知自己究竟是成了别人的替身，还是抢了别人的最爱？说她无力掩饰这样的混乱情绪，只想逃开？
　　用力摇摇头，终究编出最无力的借口，“身体不舒服……”
　　他大手欲探上她额头，“那就更应该回我那里去让我照顾你啊。是不是感冒了？最近天气变化很大……”
　　“没有……”她别开脸，生硬地躲开他的手，“不是……只是……不方便……”
　　他先是疑惑，继而又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你……来那个？”
　　她胡乱点头，根本没细想他究竟说了什么。
　　“……我会很乖，我也可以睡沙发，你有什么特别需要的东西等下我们去买，好不好？”他把她拥在怀里，声音温柔低沉，像在保证，又像请求。
　　她的泪又不听使唤地流出眼眶，哽咽着发不出声，只好一味摇头。
　　她不能再对着他，她怕自己会忍不住问他，更怕他的回答，他还爱关欣，抑或他已不再爱，都是她不能承受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