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尔石衣

3、3

　　把东西都拢了拢，关好箱子，夕澈站起来。眼前突然一黑，人晃了两下。
　　真是作孽，他应该撑两步，回去吃点什么再来翻这些劳神的东西。
　　拖着行李箱，他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一边走，一边想等一下吃什么。从饼干箱，想到冰箱，却似乎都空空如也。然后，他突然想到巧克力盒里面还剩下两颗来不及吃的巧克力时，步子终于加快了起来。
　　真的走到家门口了，脚步却突然又慢下来，怔怔地看着前方，
　　谁？
　　夕澈想问出口，但最后只有他心里听到了这么一个字。
　　楼道没有灯，长长的阴影里，有一个模糊的黑影，高高瘦瘦，倚着墙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夕澈慢慢放开了拖着行李箱的手。
　　那黑影身边也有个行李箱，因为正好没有被掩在楼道的阴影里，所以让他看到了那箱子上大大的，手画的Mickey头像。
　　明洌18岁到美国去读大学的时候，买好的行李箱，夕澈嫌颜色款式太单调，就在上面画了个Mickey，还炫耀说这样人家不知道还以为是在Disney买的。
　　后来在熙到了18岁，也要去美国读书了，临走的时候缠着他要他在那个和明洌一样的行李箱上也画个Mickey，那个行李箱现在就在自己的手上。
　　那么对面那个应该就是另外一个了。
　　他看看那个，又看看身边的这个。脑子明白了，身体却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最后倒吸了口凉气。
　　黑影似乎察觉了周围的动静，终于改变了化石的状态，从阴影里走出来。
　　夕澈觉得，他每走一步，自己的心就漏一拍。想着要到那人完全走过来的时候，他的心脏就该跳不动了。
　　“夕澈——”
　　还好，那人在离开他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开口说话了。“好久不见。”
　　声音沉沉的，在这样的夜里却显得异常地清晰。路灯把人影在地上拖得长长的，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恍恍惚惚，那么近又那么远，有种强烈的不真实。
　　夕澈觉得他一定是饿昏头了，前面幻听，现在就开始幻视了。
　　一定是这样。
　　于是，他没有回那人的话，当作什么也没看到，拖起行李箱就直直往前走。经过那人身边，却被一把拉住。
　　“夕澈啊……我回来了。”
　　手上温热的触感，耳边说话轻轻呼出的气息。夕澈想要认为这是幻觉也没有办法了。
　　也许是今天先被演习过了好几次，真的到了实战现场，夕澈倒觉得异常平静。脑子里兜兜转转的好多话，理清楚了却只问出了一句，
　　“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没转过去看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握着他的手力量又大了一分，痛开始从手向上蔓延开来。
　　夕澈觉得自己真是还不如不问。用另一只手又揉揉眉头，气力开始向四周散开出去，他怀疑现在自己没有精神来承受一场争辩抑或只是解释。
　　“呵呵，”振奋了下精神，夕澈笑着抬头，“我是说……在熙好像说你还要有一段日子才能回来。”
　　“我……她还不知道，我坐她后面一班飞机回来的……事情的确还没处理完，想回来看看，就回来了。”
　　“那你何必带那么大个箱子回来，”夕澈眼睛瞥到他身后的“可不要再扔给我了，已经有一个那么大的了。”
　　怕又被拉住，更怕又被告诉说，“夕澈啊，我是回来和你道别的，我不会再回来了。”夕澈乘势挣脱他的手去拖自己的箱子，另一只手拍拍他，传达了一下义气的关心，“好了，知道你回来了。刚下飞机，不要太累，回去休息吧。”
　　说完，就没再看他，径直走进公寓单元。只是，没走几步还是听到了后面沉沉的声音，
　　“夕澈……对不起。”
　　声音真的很低，但是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夜里反而清晰尖锐地钻进耳朵里。
　　夕澈呼了一口气，假装没听见，没停下脚步，拖着行李箱上了楼。
　　等打开了房门，才“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行李箱随即倒在地上，也发出一声闷响。
　　对不起？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夕澈想笑，但大概是饿得实在没力气，嘴巴上的肌肉也动不了，最后只是难看地把脸挤到了一起。
　　明洌，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啊？
　　觉得回忆太负累，夕澈早把它丢到一边。或者说塞到一个他看不见的袋子里，虽然每天都带在身上，但是他看不见，也不要去看。所以，明洌为什么要道歉他竟然一时想不起来了。
　　现在满脑子都只是刚才那一眼，落荒而逃之前的那么近的一眼。
　　“清澈到没有颜色的眼睛，轮廓分明的脸，什么，你有外国血统，不是不是，不只是这样的……”
　　“那是因为怎样？”
　　这是很久很久之前，不知道怎么地谈到了相貌，他们之间的这么一段对话。
　　沙沙和程天一致同意夕澈比女孩漂亮，夕澈却说明洌才有一张让女孩子羞愧的脸。明洌说是因为自己有外国的血统，夕澈说不是这样的，明洌再吵着嚷着，拽着他问为什么，夕澈却不说了。
　　那是因为，你的举止，你的气度，你的灵魂……还有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单纯地觉得，你比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美。
　　夕澈在心里想着这些话，脑子里想要把明洌刚才在眼前的放大的脸和多少年前他们争论时的那张脸重叠起来，却发现重合不了，怎么样都不是一个。
　　他急了，跑到窗口，想再看一眼门口的人。
　　路灯在刚才他们站过的地方留下大大的一个昏黄色光圈，其中却什么也没有。
　　刚才……难道还真是幻觉？
　　明洌，我又开始犯迷糊了。
　　夕澈觉得有什么在身体里慢慢向上涌，嘴巴里涩涩的，有种说不出地苦，然后突然一下冲向脑袋里，眼前一黑，人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他躺在自己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被人掖得好好的。
　　之所以那么肯定“被人”，是因为自己睡觉从来不会掖被子，不是大字形的睡法，就是把被子整个抱在怀里。
　　他支撑着起身，头还是有些晕，肚子却“咕噜噜”叫了一声。
　　“饿了？”轻轻的一声笑，加上粥的香味，夕澈抬起头。
　　明洌咧着嘴，手里端着一碗粥，站在他的面前。看到他愣愣的傻样子，嘴咧开笑了。
　　夕澈揉揉眼，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哑哑的，“你怎么……”
　　“进来的？你又没有锁门，我在门外听到一声巨响以为房顶塌了，所以就想进来看看，结果只看到你倒在地板上的样子。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会饿昏过去？”
　　说完，明洌拿了一把椅子就坐下来，试了试粥的温度，嗯……正好，舀了一勺，往夕澈的嘴里送。
　　夕澈没有张嘴，看着他，微微皱皱眉头。对面的人又笑开了，
　　“放心，不是以前的水平了。”
　　“我自己来。”
　　“吃就吃，那么多事。”
　　明洌拿着勺子举在他的嘴边，夕澈又看了看粥，终于张开嘴，抿进了一口。
　　“怎么样？”
　　粥糯糯的化在嘴里，有些甜，还有些肉末的样子，从厨房飘来的米香气夹杂着碗里的绕在鼻间，合着嘴里的味道。
　　夕澈闭了闭眼睛，睁开的时候看向明洌，
　　“什么时候学的？”声音没有刚醒时的粗嘎，反而轻轻，温柔地像要化出水来。
　　明洌脸红了一下，“没什么学的，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多做多做就会了。”
　　一个人？夕澈刚要再问什么，明洌却抬头看向周围，“你怎么住到这里来了，家里什么也没有，连要煮粥都找不到材料，平时怎么过的……”
　　说着已经起身，在房间里四处打转起来。想要显得自然而亲切，可是急切的声音和慌乱的动作出卖了他哦。
　　夕澈笑笑，低头拿过粥。却又抬头看向明洌的背影。
　　黑色的线衣把顷长的身体裹地很有型，让人有股想要上去抱住的冲动。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染成了棕黄色，也长了，可以遮住衣服的领子。刚才靠近了看，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带上了黑色的隐形眼镜，遮住了他原来清澈泛着琥珀色的浅色瞳孔。
　　他终于想到，大概因为这样才无法把现在这样的明洌和以前的他重合在一起的吧。
　　不过说真的，以前的明洌到底又是什么样子呢？不想的时候觉得就在脑子里每天萦来绕去挥不开，现在真的要想，却又想不真切。
　　明洌转过头，看到夕澈正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着粥，两眼却盯住被子上的圆圈花纹，不知道在想什么。
　　“喂——”明洌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慢点……粥那么好喝吗？”
　　“是啊，很好喝，”夕澈微微一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闪的，明洌想看清楚，他却把头低了下去。
　　“明洌啊，”夕澈低着头，手放在粥的碗上画着一个一个圈，“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夕澈抬起头，“你还记得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呢。”
　　说着这话的时候，夕澈眼眶里有东西掉下来，月光下晶莹透亮，溅到碗的边上，还能听到“叮”的一声。
　　房间里一下子静得像要淹没一切，只剩下时间的轮轴还在没有尽头地延续。
　　许久，夕澈闭上眼睛，摇摇头，“我累了，要睡一会，你回去吧。”
　　说完，放下碗，把头搁在枕头上脸朝向另一边，眉头微微皱起。的确是很累的样子。
　　明洌看看他，又看了看窗外的夜空，有些支离破碎的声音：
　　“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门关上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显得那样的刺耳。夕澈对自己一遍遍说，不要听，不要看，不要想……
　　可是……可是，明洌阿，为什么要对不起？
　　夕澈把头埋进被子里，一种强大的无力感涌上来，迫使他的喉间发出呜咽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哭了，半晌，拿开被子，却发现上面是干的。
　　刚才那一滴泪水已经太多，这些年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掉眼泪……
　　这些年，他也以为再也听不到那个人的声音。
　　更听不到他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