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前传(一) ...
-
我的记忆似乎在逐渐缺失。丹熏说,那是我体内的神器水玉的缘故。
丹熏是这铅华殿中唯一能与我交心的朋友。我刚来这洛水宫殿之时,殿下冰夷赐于我当贴身婢女的。
我只记得,我初嫁冰夷那会儿,已经堪堪只剩一缕魂魄,权且靠着洛水国镇国之宝神器水玉,才得以肉身不灭。只不过水玉这番上古神器,自然有其难以抵抗的反噬能力。通俗的话来说,便是后遗症。水玉集极地之极的灵气,锁住我的周身血脉,我虽能像常人似的嬉笑言语,奔走竞逐,却没有温度。冷得像一具尸体。也见不得光。只得在这深水宫殿,靠着珍珠珊瑚的微弱光亮,在昏暗的角落里得过且过。
冰夷喜欢看我穿红色的长衫,他说,那样才能衬着我的面色不再苍白,他说,那样的我甚美。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为了他,我日日一袭红衣。
那时候冰夷握着我的手说:“宓儿,别怕,有我在,我定让你好好活着,像常人一般无二,你等着我。”
我记得他那日眼底的心疼,他手心的温度,却不记得,那一日,是多久以前。也再想不起,我是因了什么缘由,才来到此处。可是,我信他,我等着他。
两个月前,冰夷匆匆别了我,外出了些许日子,回来时,带回来一个绝世女子。肤色胜雪,明眸皓齿,鹅黄色的长衫,不似凡尘之色。他却没有同我说个中的缘由,只是带着她,径自进了子墨轩。与我擦身而过时,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似懂非懂。
后来的后来,谣言便从那些爱嚼舌根的婢女们之间一传十,十传百。我偶尔出去到后花园散散步,有意无意地,也能略微听见一些。
据说那女子是白民国公主,此番随冰夷前来洛水国,是要嫁于他的。她住在离冰夷的青重殿较近的子墨轩里,这两处离我的铅华殿都较之甚远,于是除了最初我接驾时的一眼,我至今未再碰着她。
冰夷,那个我曾深爱的男人,从那以后,也未曾再来看过我。从前,不论外边怎么传,我都不愿相信那个想同我执子之手偕老的人变了心。可是此番看来,恐怕所言不虚。久而久之,我倒也看得淡了。
爱一个人太难。尤其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并无血肉之躯的人来说。没有厮守到老的能力,爱一个人的资格,或许我没有。
也许,忘着忘着,我会忘了对他的爱,也未可知。我忽然有些感谢我体内的水玉。
指腹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犯晕,方才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眼下却又不自觉地令自己精神郁结。我无奈地轻笑一声。笑自己傻。
铅华殿内殿的门吱嘎一声,是丹熏。
以为我在榻上睡着了,丹熏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把茶水往木桌上一搁,转身要给我披上薄被。
我向她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未入睡。
丹熏斟了一杯清茶递给我,微微皱着眉说:“娘娘,听碧螺说…殿下今晚,又去…子墨轩了。”见我未作声,她踱步到我身后,替我揉着太阳穴,又说道:“殿下兴许有他的苦衷,娘娘莫要伤心坏了身子。”
“嗯。这没什么。”
我本就是个将死之人,因了这上古神器逆天而存,终是不能伴他长久的。他要另觅良人,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心口还是隐隐地疼。又是念想作祟。他说过的话犹言在耳,可是他忘了吗。如若不是,为何将我孤身一人扔在这深水偏远之殿。如若是,当初为何要救我,娶我,还说得这么信誓旦旦。
睡梦间,那个气宇轩昂,银发飞舞,一袭墨色长衫,带着淡淡水香的男子如往常一样拥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宓儿,别怕。”混着淡淡水香,长久萦绕不去。
宓儿,别怕。
那一日,我百无聊赖地拿着曾经冰夷送与我的几本小人书翻阅着,丹熏在一旁绣着一幅洛水神女图。已经差不多要完工了。图上一个与我九分像的红衣女子,在洛水之滨抚琴,旁若无人,像是已然沉醉于这秀美山川中。而这女子的绝色,却显得遗世独立,仿佛要越过图纸,超脱出来。
丹熏告诉我,那位女子便是我。我所抚之琴乃人间只此一件的神器七弦琴。只不过自我住进这铅华殿后,七弦琴也销声匿迹了。
她带了三分期许,两分无奈,像是在同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她说我病了这么久,洛水国上上下下几乎都忘了我曾经那番倾国倾城,国色天香的模样。大都认为这个病怏怏的我,姿色不及白民国公主的万分之一。
可是,她不会忘。她说她要把记忆里最美的我留下来。
我自己倒觉得无关紧要了,我所在意的,自始至终,只是一个他。若是他忘了,全天下记得,又有什么意思。
微微一摇头,又拾起小人书。
刚瞧了个段子:
男子:师妹,此次前去符禺山,怕是妖魔横行,我送你一件宝物,可以收妖。”
说罢,男子从身后的橱柜里取出一件衣物披在女子身上,对她说道:“这件小褶裙,收腰的。”
女子:……
“噗。”看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这本小人书,还真是极有趣的,也不知冰夷哪儿弄来的。当初,只要是我欢喜的,他便上天入地替我寻来。
丹熏许是很久没见过我这番开怀笑过了,从那堆红红绿绿的绣线中抬起头,朝我看来:“娘娘莫不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段子?不如说来我听听。”
我微微从书桌上起身,向她一扬嘴角,说道:“熏儿,话说啊,有一男子……”
正说着,整座铅华殿突然前所未有地动摇起来。书桌上的物什掉了一地,缀在宫殿各个角落的夜明珠也摇摇欲坠,光亮也不似原来稳定了。我急急地稳住身子,才不至于从椅子上滑下去。
丹熏扔了手头的针线,便跑过来扶我,把我引到相对震感不强的内室,让我在榻上休息,自己则跑出去看个究竟。
一阵淡淡水香迎面而来,伴随着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宓儿,你有没有事?”是那个人。我曾思思慕慕,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多日不见,他瘦了。目光灼灼地望着我,银发飞舞,墨色长衫。
“没,没事。”我突然不知为何紧张起来,说话也结结巴巴的。我曾盼着他来看我,又怕他来看我。
“没事就好。”他忽然别过脸去不看我,有些歉意地道:“你就呆在这儿别出门。近日外面水患严重,危险重重。我……我去趟子墨轩。”说着便起身,示意殿外的丹熏进来照看我,自己则径自出了门,也没有再看我一眼。
手上没了他的温度,心却更冷。
如今他竟是连多看我一眼也不愿了么。
隔了数日,水患未见消退,反而有愈来愈凶猛的趋势。无奈之下,冰夷离开洛水国,去往四海八荒,搬救兵,治理水患去了。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白蔓渠竟然得空来求见我。
虽说她是冰夷将娶之人,终究未过门,到底还是得敬我几分的。
她进来的时候,依旧是初见时的光鲜亮丽,一袭鹅黄色的长衫衬得她多了几分俏皮。
“宓妃姐姐,我便是白民国公主白蔓渠,进府多日却未曾来拜见,多有不是。只怨殿下他,他留在我这子墨轩内,我也走不开,还望姐姐莫怪。”团扇半掩面,清澈的眸子悠悠轻转,不失礼仪。
好一个走不开,好一声姐姐!想必是同我示威来了。
“哼。”丹熏见不得她那副嚣张的模样,恨恨地瞥了一眼,扶我在桌几旁坐定。
“你也坐罢,”我朝白蔓渠摆摆手,又转身同丹熏吩咐道:“你去吩咐底下做点好吃的糕点来,难得公主过来看我,可莫要怠慢了人家。”
丹熏在我耳边细弱蚊吟地嘱咐道:“娘娘,那个女人此番前来定是不怀好意,殿下又不在宫中,切要小心些。”
我冲她微微一点头,她这才出了去。
“姐姐今日身子可有不适?”她状似万分关切地问道。
“未有不适。不过偶尔犯晕。”
“哦,那姐姐可曾知道为何近日水患连连?”她又说道。
我捋着衣边,淡淡说道:“公主有话不妨直说。你这般拐弯抹角的,怕是等殿下回宫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的。”
她突然起身,往前挪了几步,背朝着我,悠悠轻摇纸扇。继而说道:“想来姐姐也是个爽快人,那我就直说了。”
“姐姐虽不记得了,但此事关系重大,我认为有必要如实相告。近日的水患,并不是什么天灾,而是人祸。而这祸端,便是姐姐你。”
我狐疑。她又转过身来:“姐姐体内的水玉,乃是洛水国国宝,此番神器,每一次传于新的国君,都需得一女子的魂魄祭奠。且不说这女子,说说殿下吧,几个月前,殿下继承了这上古水玉,定是要靠此拯救苍生的……”
“你是说,我便是那位女子?”我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姐姐聪慧过人。”她巧笑倩兮地说道:“因着姐姐是极阴寒的体质,才有祭奠水玉之效。只不过,殿下万万想不到,姐姐曾遗失的七弦琴,竟在姐姐体内。两神器冲撞,相克,导致姐姐记忆逐渐丧失,天地间水患连连,苍生岌岌可危。”
我一惊。
“那,那冰夷他娶我,是,是……”我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了,竟说不下去。
她得逞似的一笑:“不错,不过是为了水玉。”
我颤颤悠悠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扯着她的衣襟说道:“你骗我的是不是,是不是,冰夷他不会这么对我的,不会的!”
她拨开我的手,靠过来,在我耳边悠悠地说道:“你当他真的爱你?那为什么他再也不来看你了?为什么你那婢女从不对你说你从前的记忆?”
我难以置信,却抓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都是你编的是不是,你故意气我的吧?你一直在白民国,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呵,”她轻蔑地一笑:“我和殿下之间,还会有秘密吗?”
见我怔怔地杵在原地,面色发白,目光空洞,她突然收拾了情绪,扶我坐好,微微地躬了躬身子,说道:“姐姐若是有一日想通了,不如将体内的七弦琴取出来,天下苍生还指望姐姐出手相救呢。妹妹今日多嘴了,还望姐姐见谅。殿下快回来了,妹妹就先告退了。”说着摇曳着身姿出了这寂寞的铅华殿。
丹熏在这时候备好了糕点茶水进来,却不见白蔓渠,只见自己的娘娘,神色微恙地坐着。便心叫不好。
丹熏径直冲我过来,将那茶盘子匆匆一搁,蹲下身子,不安地问道:“娘娘,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那公主对你说了什么?”
我微微一回神,见是丹熏,便拉着她的手问道:“熏儿,你是不是说,我曾有把七弦琴,自我成婚后便销声匿迹了?”
“是。娘娘,怎么了?”
“那七弦琴是不是在我体内?”我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娘娘,你怎么知道的!”丹熏惊恐地说道:“殿下吩咐过,谁都不准提这件事,是哪个不要命的在乱嚼舌根!”
“呵,呵”我突然笑了,原来,什么山盟海誓,什么牵肠挂肚,不过是一个痴人,傻傻地念着一个无爱之人。
“不过是为了水玉。”
“你当他真的爱你?那为什么他再也不来看你了?”
……
白蔓渠的话梦魇似的一直在我脑子里回旋,心口拔凉,一股寒气以前所未有的趋势侵蚀我。一切似乎很明了了。
“娘娘,你别吓我,是不是那公主说的,你别乱想,待我去禀明殿下,看她怎么……”我伸手捂了她的嘴,释然地一笑,又说道:“不,没什么了不得的,我不过随便问问。”
我不愿丹熏和蔓渠结怨,否则我不在的时候,她要怎么安安稳稳地生活。毕竟,她是这铅华殿里,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见我恢复了神色,她才虚惊一场似的呼了口气。我不再提及此事,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怎么将我体内的七弦琴召唤出来。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要将它取出。
冰夷,既然如此,你我两不相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