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卷：月落上海》悲情秋水

161、第一百六十节

　　晴朵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昨晚她睡得很不安宁，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阴影。
　　郑祺——一个被复仇包裹住的男人——竟也同父亲一样加入了组织——他的牺牲有了别样的意义......
　　她停了下来，抬起双手捂住头，噢，这简直是在发疯——这是不可能的——这真荒唐......
　　如果她能知道他是淹死了——
　　如果她能看见尸体，那么会有一天，那个旧伤当然就不会作痛，往日的回忆就会失去恐怖，也许再过二十年，她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回首过去，她的全部青春毁于反思她所做过的事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毅然决然地与悔恨的恶魔进行斗争，她总是想记住她的幸福就在不久的未来；她总是闭上眼睛，捂上耳朵，躲避阴魂不散的昔日幽灵。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绝望的眼神从来也没有离她而去，她无法遏制的那声痛叫会在她的心头响起。
　　“我杀死了母亲！我也杀死了父亲！郑祺的死，也是因为我！”
　　有时她觉得她的负担太重，重的她无法承受。
　　现在她情愿付出半生索回那种负担，如果她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那种悲伤是熟悉的，她已经忍受了太多的时间，现在不会被它压倒。但是如果无知的她不把吴良佑的名字向父亲脱口而出，而是把他彻底忘掉——
　　她坐了下来，双手捂住了眼睛，就是因为他的缘故，父亲抛弃了对母亲的爱，从此母亲的生活变得暗无天日。
　　而父亲的死，全是她使他招致比死亡更糟的东西......
　　她一步接着一步，沉着而坚强地走过母亲以往生活的地狱，那些情景真切地展现在她的面前，仿佛她曾经看见过，仿佛她曾经体验过，赤裸的灵魂之无助的颤抖，比死亡更加苦涩的嘲笑，孤独的恐惧，缓慢，难熬，无情的痛楚，那些情景是那样的真切，仿佛她曾在那间简陋的禅房陪着母亲哭泣，仿佛她曾同母亲站在洛妃楼上怅望；石榴树下捡残花，可怕的寺庙，那一夜军阀们闯了进来......
　　那一声枪响——
　　不，她至少必须赶走那一幕，坐在这儿想起这事足以让人发疯，她打开写字台的小抽屉，里面放着她不忍心销毁的几件物品，她并不热衷于收藏使人感伤的小物件，保存这些物品是屈从于她性格中较为脆弱的一面，她一直坚定地克制住这一面，她很少允许自己看上它们一眼。
　　现在她把它们拿了出来，一件接着一件，有段锋琛写给她的第一封信，父亲留下的怀表，还有一片枯萎的枫叶，抽屉里头还有她婴儿时的一张小照——仅存的母亲和她的合照。
　　她把它捧在手里，坐下来望着怀抱自己的母亲是多么幸福的瞬间啊，嘴唇敏感的线条，那双带笑的美丽眼眸，天使般善良的表情——
　　它们铭刻在她的记忆之中，仿佛母亲昨天才离开似的，泪水慢慢地滴了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遮住了这张照片。
　　“晴朵，你哭了？”
　　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晴朵仍低着头，抚摸着那张照片，任泪水滴下来。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明天我去湖北的事，原本我——”
　　晴朵陡然回身，泪光点点的望着他，哽咽道：“就像当初在北平一样，明明你可以陪着那个刚失去母亲的女孩，可你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开，不管是出于无奈或者其他，你没有守护她，直到她彻底没了家人，只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城市，遇到了许多人，却没有遇到你......”
　　“对不起......”
　　陆晋生眼圈红了，强自笑道：“我可以重新找回你，我们现在有了家，我保证我绝对不会再让你流浪......”
　　“家？”晴朵哭笑不得，环视四周，惊叹道：“好漂亮的房子！可惜这里的女主人时刻感受到分别的痛苦，她经常找遍房里的每一个角落，却都找不到你......”
　　“对不起，我是个军人，保卫国家是——”
　　“我不想听，”她又打断了他的话，握紧双手向他走近几步，“这简直是一个冷酷的理由，过去你不是作为一名记者撰写着民主与自由的文章，现在你却叛离了最初的理想，你忠于党国，你的一切行动代表着党国的形象，可与真正的和平越来越远。”
　　他眯着眼睛望着她，神情令人费解。
　　“这就是政治，我已涉入其中，很多事实无法改变。”
　　“回答我，你不会杀害国人。”她带着责备的神情抬头深望他，“你绝对不会这么做？”
　　“我不会。”
　　陆晋生抱住她，贴耳低语道：“假如有一天人们都谴责你丈夫的种种行径，你会不会相信你丈夫是清白的？”
　　晴朵靠在他胸前，回答说：“我的丈夫做的事不会有错，即便有错，我也相信你的选择。”
　　他吻了她的额头，松开手，走到写字桌边，拿起那张照片，微笑道：“多美的母女俩啊！我得感谢这位伟大的母亲，让我可以守着她的女儿一起生活。”
　　他随手翻过照片一看，背面一行娟秀的小楷，他不禁念出，“愿小晴朵遇到属于她的一缕阳光。”
　　晴朵听后，急忙接过细看，手抖了一下。
　　“是母亲的字迹，没想到这些年我竟没有发现。”
　　“可你发现了属于自己的阳光，不是吗？”
　　他为她重新披上紫巾披肩，然后揽她入怀。
　　“也许是我让你失望了，对吗？”
　　帘动，风拂上发，她偎依在他怀里，喃喃道：“我好想......好想告诉你......”
　　“我的天使，要告诉我什么？”他亲吻着她的脸颊。
　　她眨着灵眸，笑了一声，“你的生日蛋糕......被菲宓吃掉了。”
　　他也笑了。
　　“那我真该和菲宓谈谈了。”
　　她俯首，羞颜初露，双手不自觉地抚住小腹，紧接着心里又是一叹，因为她只有默默隐瞒下，他才能安心的去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