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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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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起,笛声便和,一转眼,三个月过去。
平日除了服药,弹琴,偶尔画舫驶到风景秀丽的地方,叶无双也会带她上岸去游玩。
各种女孩们喜欢的东西,摆了满满一屋子,都是叶无双买来的。也不说送她,只是不停的买,堆在她的屋子里,让她无从拒绝。
身体一天天的好起来,再没吐血,胸口也渐渐不再疼了。
病好了,她按奈不下心中的激动,偶尔望着江面,想回到萧郎面前的场景,嘴角也会比自觉的挂上笑意。
他的萧郎,会很高兴的,即使她曾骗过他,她也知道他的萧郎必定不会在意。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其它的便都不重要了。
曲随心意,一日她弹琴的时候,笛音骤然停了,半晌,叶无双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你打算离开?”
她无法得知他是如何感觉到的,也许是她凝滞的眼神,也许是她含着期盼的琴音,总之,他问出口了。他的琴声也戛然而止,十指压在琴弦上,抬头看向他,目光游移一下,便坚定如铁,语气也顿时有了不可回绝的味道:“是!”
叶无双怔一下,仿佛反应不及一般茫然无措,却又忽然笑了起来,玩笑着扒过来,拨她的琴弦,一脸无赖相:“美人姐姐总是说这么绝情的话!不要闹了!”
琴弦被他拨动,发出“铮”“铮”的响声,有一下没一下,长长短短。
她低眉看着琴,琴弦之上那只细长拨着弦的手竟有些颤抖。心顿时有些不忍,然而想到萧郎,她狠狠的闭上了眼,脱出而出:“我要走了!”
“叭!”琴弦应声而断,拨弦的男子顿时怔住,手仍是按在轻上,中指指尖却已是殷红一片。
江面上的风缓缓的吹过,撩动她额前的碎发。她低着头,没有看他,不发一言。
这段时光,的确是快乐的,无从否认。
然而,她不能不回去,那里有她要守着到永远的人。
“如果他爱上别人了呢?”停了半晌,叶无双仍是没有动,双眼黯然的问了一句“你能不走呢?”
她抬头看着他,迎上他置疑的目光,坚定如铁,一字一句:“他不会。
三年的时间,经营起这分可以生死相随的感情,对于其中的重量,她是清楚的。彼此的眼中都已经再容不下任何。
叶无双一瞬不瞬的看向她,目光中有种近似绝望的灰暗,让她无处躲藏。她低下头,心中竟也有丝丝的疼痛。
那个人,毕竟曾真心的关怀过她,现在,却被她伤害了。
“呵呵。”戏谑的笑声却忽然响了起来。她抬头,便对上叶无双的笑脸,嘴角斜斜的上翘,声音也瞬间变成调侃的味道:“我以为,只要对美人姐姐你好,你就会留下来呢!”
她便也微微的笑了,心里也安心不少。一切,只不过是自己想的多了。叶无双,只是个流连于花丛之间的男子,哪里谈得上爱恋。
然而低眉,看见他仍按在琴弦上的右手,她的笑容便蓦的僵住,黯了下去。那只右手,仍狠狠地按在断了的琴弦之上,指尖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疯了样的流出血来。
明明是钻心的疼痛,他也未说痛,脸上仍是挂着笑。
叶无双迅速的抽了手,将手隐在衣袖之中,再看向她,笑容中也多了丝牵强:“早点睡吧。”转身离开,一身白色的衣衫在风中飘荡。
平生第一次,她看见一个人的背影,会感受到他的孤单。远远近近,压了过来,让她透不过气,眼眶也模糊起来。
原来,世上当真有这种人。他笑,只是想保护自己的脆弱。
那个笑容,竟是个面具,用来让自己不受伤害。
“如果留下……”一个念头从脑海中一越而出,吓了她一跳。
她怎么可以留下,怎么可以?她的萧郎还在等着她,要和她一起去漂泊江湖。她竟想要留下!
用力的闭了眼,摒除掉所有不该有的想法。然而心中散发而出的悲哀却仍是停在那里,挥之不去。
已经有了萧郎,心里便再容不下别人了。她这一辈子,注定是要辜负掉他,再无转圜的余地。
叶无双不再说什么,只是每到一地便下船去,带回更多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全都堆在她房里,并且对她禁了足,不再让她上岸去。
“你乖乖的待在船上,你身子还没有养好,怕受风以后会出问题。”他对她便是这样解释的。然而,从他每每回来时凝重的神色,她也看得出,一切,并不似他所说的那样。
他的眼眸深处,总有丝深沉的疑虑,仿佛又千百颗星辰沉在其中。分明是有事瞒了她的。
莫不是她的病……这样想着,她的眉头便皱了,心中也是一惊。
有几次,她竟看见医术天下无双的他立在药房中,看着满屋的奇异仙草,怔怔的愣着,似乎在想什么费力的事情。直到她走的近了,他才猛然发觉,向着她勉力的一笑。
然而船两岸的景色愈发的熟悉了。在秦淮河度过了十几年的岁月,这附近的一草一木自然是分外明了,尤其是那河水之中漂来的淡淡的脂粉气,除过秦淮河,便再不可能有了。
月凉如水。
琴声婉转而起,潺潺若流水,曲意,一如从前那般决绝。
叶无双吹着长笛,和了一段,便忽然止了,没再和下去,转而看向她。目光中也带着寻问。
她心中,分明是有事的。琴声,已透露出来,瞒不了人的。
恐怕,她也已经察觉了他的反常,知晓了那件事。她,毕竟也是那般冰雪聪明。
琴曲也戛然而止。她双手按在琴弦上,抬头直视着他,目光仿似泠彻的月光,淡然而洞彻。
四目相接,他的目光闪烁开来,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右手紧紧地握住长笛,目光转向空旷的河面。
有些事情,断然是难以开口的。但她想知道。
“我父亲从前常常告诉我,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上天安排的,无法改变,所以,无论有多大的波折,都该淡然视之。”缓缓的,他像是自语一般的开口,一字一句都清晰的散入风中。
她细细的听着,目光转了转,却仍是落回身旁的白衣公子身上,平定的看着。
他一身雪白的衣衫在晚风中飘荡,眉目间是一如往昔的清雅,却似乎笼着层什么,压抑而沉重。
“第一次你要走的时候,我说的话,你还记得么?”隔了半响,他蓦的开口,目光愈发的漂移,望向她,握着长笛的右手拇指也因用力而泛出些青白色。
她不作声,低眉去看着琴。怎么会忘呢?他说想要她留下。
“你不能留下来么?我有很多钱。”
“我可以待你很好,留下来好么?”
“我很有钱,我可以待你很好,你能不能留下来?”黯然而急切的语调,和她记忆中的声音和了,隔了三个月的时空,一齐向她的耳边涌来。
她缓缓得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脱口而出:“不!”
在那一瞬间,她的心也痛得仿佛刀割,只是,她仍说了:“不!”
心中已经有了记挂的人,便只能说“不”了。
叶无双的眼神蓦的黯了下去,顿一下,嘴角勉力的翘起,却始终笑不出来,终还是转开了眼,抬头去看天上的那一轮缺月。沉默了半响,开了口:“我……”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了,目光锁在那河面上。
河面上,隐隐有一尾小船,划过黑暗,安静而快速的向画舫靠过来,仿佛暗夜里的幽灵。
她也望了过去,乌色的小船越靠越近,已模糊能见到船头上立着一身粉裙,该是个女子。
“沈姑娘!”欢喜而急切的唤声从小船上传来,声音异常的熟悉。她走向船舷迎了上去,那小船之上立着的粉裙竟是烟月。
“烟月。”她有些不可致信的开口,小船上的粉裙两步踏上画舫,立在她面前。
相伴了十几年的丫环烟月!竟然真的是烟月!
烟月的眼底顿时滚出些泪珠儿,委屈的埋怨:“姑娘你去了哪里?若不是这琴声,我怎么找得到你!”
她一时也不知道答什么才好。那时是要一心寻死的,自然不能带上烟月,却全然忽略了烟月的感受。
烟月一手抹去了泪,上前握住她的手,目光中尽是担忧:“先不说这个了。萧公子就快和杨家三小姐成亲了,姑娘你怎么办啊?”
成亲?她怔了一下,转而望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叶无双。
原来,他不许她上岸,连日来的迟疑,与她的病是无干的,只是因为怕她听到这传言而已。
烟月这才注意到这画舫之上还立着一个男子,愣了愣,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游移几回,暗自揣度着两人的关系。
“咚咚”两声,从小船上传来,打破这静谧。小船上的艄公有些不耐得敲了敲船帮。
“姑娘我得走了。”烟月回头看看仍泊在画舫边的小船,不舍的看看她:“我临时出来,再晚回去,妈妈会怪的。”语气中有明显的怯意,抽了手,转身急急得便走。
她的手便停在了半空,心也顿时空落了。没了她的照顾,烟月一人在栖云亭之中,受那老鸨的欺凌,该是怎样的委屈。
烟月走了两步,复又停下回头看了看她,眼里含着泪笑了笑,目光再转到她身后那一身白衣的公子身上,微微欠了身,算是作别。
然而烟月刚一转身,便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猛地回头看向那白衣的公子,目光中带着迟疑的神色。
那白衣的公子,她分明是见过的。从前在栖云亭之中,慕名来求帖的公子……
叶无双向着烟月点点头,唇角一个若有若无德笑容,顿了顿,走了过来,直到小船边,向艄公丢了颗银子。那艄公顿时便笑了,连声说着:“谢谢公子!”
“过去的事,还是休提了。”再从烟月身边走过时,他压低了声音,默默的说一句。
烟月定定的瞅着这位白衣的公子,也不知说什么好,又瞅瞅自家的沈姑娘,口张了张,终还是没有说话。
即便是不能懂这位公子身上发生了什么,却也能从他的眉目间猜出几分。可惜的是一朝错过了,便再无力回天。
那长笛的声音,曾在栖云亭下回响了三日。从优雅到无奈的忧伤。姑娘心中已有了萧公子,哪里还容得下他人的曲子。
“谢过公子!”她再次下拜,迈上了小船。
小船缓缓的划动了,烟月向着画舫之上的两人挥了挥手。
画舫之上的两人,都是默默的看向她,一前一后。雪白的衣衫笼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如果……她轻叹一口气。如果他们能在一起也好啊!本来就是性子十分相和的两个人。当初,也只是晚了一步而已……可惜,幼薇姑娘心里已有了萧公子,否则,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
小船越划越远,渐渐隐入夜色中去了。
画舫上的两人,仍是立着,彼此都在想些事情,一时竟也默默。
月色,一如从前的每一夜,静静的洒下来。
“其实你不用瞒我的。”白裙的女子先行移开了目光,抬头看那天空的一弯月:“萧郎不会娶任何别的女子,我相信。”
“哦……是吗?”他淡淡说一句,微微闭了眼,右手紧紧地握住,眉目之间都透着沉静肃穆的神色。
“萧郎他……”她看一眼叶无双,看见他微微颤抖的眉头和握的发青的右手,心猛然间抽搐般的疼起来。细细长长,绵延不止。
心里已经有了萧郎,再装不下其他的人了。
如果当初没有萧郎,而是先遇见了叶无双……她猛地惊了一跳,打消了这个无聊的念头。她的萧郎,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人可以替代的萧郎,怎么可以与叶无双作比较。
“萧郎他……和我之间的情,恐怕只有我二人才会懂。可以同死,也不愿独活于世。萧郎他大概是有什么苦衷,我去找他,然后两个人一起去浪迹江湖,向我们之前讲好的那样。”狠下了心来,她看着甲板上自己的影子,一口气说了下去。
痛,也是短痛好。谁都不该心存不切实际的念想,谁都不该。
叶无双缓缓睁开了眼,宛如死灰般绝望的目光向她扫过来,仿佛能看穿她的灵魂。她慌忙的避开来,不敢再去看他。
“如果……”他顿了顿,眉头皱得愈发的紧了,想说些什么,又停下,终于开了口,飞快的说了一句:“……你去了他那里就会死呢?”
话说出口,散入风中,清晰地带入她耳中。他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不再看她。
沈幼薇,这样决绝的女子,怎么可能受人威胁而留下。留下了,便不再是沈幼薇,只是一个叫人失望的寻常女子了。
然而,心里的某个角落,仍是带了希冀,想听到她说留下。
只要她留下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她诧异的抬头望着他,目光渐渐坚定如铁,言语中也是宁为玉碎的意味:“不!我宁愿死!”
白衣的公子抬头看了看那月,嘴角缓缓的翘起,扯出一个黯淡而落寞的笑容:“沈幼薇……当真,从不叫人失望呢。”
她也不做声,只是低头看着琴弦,怔住。
夜色之中,月光映得他的脸一片素白,他的笑容竟愈发的灿烂,似乎是极其开心的样子,压抑过眼眸深处极度的痛楚,声音也是欢快的:“美人姐姐怎么会死!有我在,怎么会!反正也要分开了,不如送你份礼物。”说完,从袖下拿出一只青色的小瓶,递了过来。
她看一眼,伸手接过。
他用笑容当作了胄甲,试图掩盖自己的内心。那笑容,便像是一根刺,刺在了她的眼里,心里。
看见她的黯然,他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凝滞了,却仍勉力的笑着解释:“紫阳参的参果,明天你去了他那里,就再不能服药,吃了它,病也就完全好了。”
她握着那只青色的瓶子,竟仍是无法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她欠他的,实在太多了。
两人彼此静立着,晚风微拂。叶无双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她低眉看着琴,都不开口。
半响,他蓦的转了目光,转过身去,语调艰涩:“我先回房了。”然后一步步地离开。
每一步,都缓慢而虚浮。白色的衣衫在风中飘荡。
她看着那背影,泪水模糊了眼眶,手握着那青色的瓶子,好像要攥进骨肉之中。
此生,必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