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德日新郗嘉宾》郗小敬

2、郗谢一论天下事

　　嘉宾哥，你可真神了！谢玄将手中公文连看了三遍，忍不住道：临街的重楼高台已被人哄抢一空，就连秦淮河的画舫都没有幸免，大司农都一筹莫展的军饷，就被你这么轻而易举地筹满了。
　　郗超闻声扭头，目光只向他手中一掠，便转而赞起了谢玄：是你的提议好。
　　谢玄闻言不觉得意，却仍矜持道：我是听你说起、这京城中名士个个家财万贯，不过也只是想借我们四个的名头劝大家捐饷而已，哪里想到还有这种法子？竟然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说着，他更加艳羡：更没有想到，原来御街上的这些商铺，竟都是你的生意！
　　郗超连连否认：不不，我只是和这些商户有些交情……
　　谢玄脸色微变，便要指责郗超竟将军饷之事随便泄出，只听郗超却是自然道：多年不见，我便告诉他们、该集资替我接风了！
　　谢玄自然不信，却也知无法从他口中探听到实情，只得千恩万谢、剖心剖腹道：嘉宾哥这次真是帮了朝廷的大忙，谢玄以前有什么冲撞嘉宾哥的地方，还希望嘉宾哥可以既往不咎。
　　七郎心系兰宫桂堂，郗某怎会不知？郗超也郑重道：总之大家以后齐心协力便是。
　　这是自然。谢玄连连点头，接道：只是眼下还有一件事，要请嘉宾哥帮忙。
　　郗超一偏头：哦？
　　就是……谢玄眉宇之间似乎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说出了口：此前朝廷缺饷之事，万万不可让……军中和大将军得知，也不可让其他人知晓，不过嘉宾哥放心，这笔钱……
　　这钱，就当是郗某捐给朝廷了。郗超爽快道。
　　什么！谢玄惊呆了，这郗超究竟是什么人，三万人半年的军饷、他竟然说捐就捐了！
　　郗某这次本不过是借七郎的东风，做了笔无本的生意，凭的是以往攒下的一些交情……郗超沉吟道。
　　谢玄忙接道：嘉宾哥若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郗某的这些朋友对郗某说，朝廷重农抑商，农户三十税一，商户却是二税一……郗超叙道。
　　先王的法令不可更改！谢玄闻言马上不悦，插嘴道：他们既知税重，就该知道朝廷是以税代罚、希望他们在家务农，嘉宾哥若是与他们有交情，更该对他们晓以大义。
　　他们本就是农户。却听郗超解释道：所售之物只是自家耕织，只因天下承平、物产富饶，便余下这许多，念及京城供养人多、恐四方进献不足，便拿来出售，朝廷若是与商贾同税，岂非赏罚不明？
　　这……谢玄思忖片刻，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谷贱伤农，他们若是在乡下出售、确也不智，但此事早有大司农负责，年产既富、朝廷自会平价收购，无需农户奔波营营。
　　大司农连军饷都筹不齐，又哪里来的钱平谷价？郗超轻笑反问。
　　谢玄立时说不出话来，只好道：此事因果互联、甚为曲折，一时之间也很难辨析，重税的起因既然是大司农失职、最终又是这些商户帮忙筹足军饷，这笔钱，无论是通过你分还给他们、还是降低税率，朝廷绝对不会没有说法。
　　如此便多谢了。郗超点点头。
　　那嘉宾哥自己……谢玄试探道：你帮了朝廷这么大一个忙，朝廷自然也不会忘记……
　　军中兄弟这半年来屡立大功、精疲力尽，郗某不过是不想扫他们的兴。郗超简单道：至于朝廷……
　　谢玄立即道：此事绝对不能张扬……
　　这个郗某自然知道，郗某绝无让三军对某感恩戴德的意思……郗超诚恳道：郗某这么做，确实只是为了让他们不败兴。
　　唔。谢玄应了一声，显是不信。
　　郗超说的话他一句都不信。
　　郗超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他既不可能是真心诚意帮助朝廷，只有宣扬此事，他才能在军中立威、才能施恩那些商户……
　　却见郗超忽然笑了。
　　嘉宾哥为何发笑？谢玄一惊，有些心虚。
　　七郎素谙兵法，可知郗某这回用的是什么计策？郗超反问，口吻轻松、更兼笑意盎然，真是神色飞扬。
　　难得见郗超这样嚣张，谢玄微微蹙起了眉头，却也只是不明所以，便顺着他的问题答道：嘉宾哥是指筹集军饷吗？嘉宾哥此计，全靠大将军得胜回朝和我们四人同驾而游，此乃是诸葛武侯抢占荆州的趁虚而入之计。
　　七郎除了兵法韬略，对史书也如此熟悉！郗超佩服道。
　　那是自然。谢玄虽觉郗超的语气有些古怪，但仍自信道：近人的兵法都在史书之中，尤其是三国志，天下英雄机变无双，自然是要熟悉的。
　　周郎以三万水师拒曹魏八十一万大军，呕心沥血，乃至因此而英年早逝，诸葛武侯却以三千人趁虚而入抢占荆州，做了好大一笔无本生意，后人道‘既生瑜何生亮’，七郎以为如何？
　　周公瑾确实不如。谢玄毫不迟疑道。
　　郗某以为不然。郗超却道。
　　哦？谢玄不知他忽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也不好敷衍，只好问道：不知嘉宾哥有何高见？
　　凡人看三国志，便只羡诸葛武侯轻取荆州、笑周郎疲应曹师，只是，若无东吴折兵丧将、哪有蜀汉苟且偷安？若生为东吴之人、当赤壁战前，自该效周郎破釜沉舟、舍命一战，而非思效那孔明、琢磨要做那些无本生意！郗超语调愈发高昂，后来更是字字掷地有声，真是骂尽天下苟且偷安之辈。
　　谢玄与他共事半年，从未见他如此激越——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是不动声色，有时甚至给人一种阴险的感觉。
　　可他这一番话，却辨理两明，谢玄居然也不觉羞赧。
　　然，若有曹吴相争于前，也自当辨析时机、谋取荆州。郗超的语声终于恢复了平静。
　　不错不错。谢玄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他曾听人说郗超“辩才无两”，此刻才亲眼所见。
　　单论对历史掌故的熟悉、对其中情境对策的对应和辨析，谢玄自忖也不在郗超之下，但说到见识的高明婉转、措辞的优美飒厉以及风采的骄妍退傲——相形之下，谢玄只得自叹不如。
　　难怪这半年来，军中竟无一人试图与他争辩，自己便只当他是一介温柔敦厚的白衣秀士……信乎人伦鉴识之难！
　　只是……他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见郗超目光落到了自己手中的公文之上，谢玄一惊，不觉道：这是我爹命人送来的，里面是城里的一些准备情况，包括三日后我们四人同驾而游的布置，嘉宾哥可要看看？
　　大将军同意就好。郗超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淡淡道：我没有意见。
　　我本就打算马上去拿给大将军看。谢玄马上道：嘉宾哥失陪了，我现在就去见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