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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凉夜迢迢 ...

  •   空灵的古琴声如断续的流水,文武七弦,弦弦扣心。
      无数春花秋月,离愁别恨,都置于流转的五音之中。
      曲终即是人散之时,只留下千古憾事,一声太息:“广陵散从此绝矣!”
      又是谁说过,放之不失,收之不盈。
      琴为心音,即使他能领悟《酒狂》那愤懑积郁,长歌当哭的真意,又怎么样?
      嵇叔夜因外显张扬而死,阮嗣宗以内敛隐忍而存。
      他呢?还是没忍得一时之忍。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他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还有小朗啊!
      头昏昏沉沉的,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睁开眼睛,却只看到黑乎乎一片。铁珩抬起头,只觉后脑一阵疼痛,头发和脸颊都盈着血的腥味。
      他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双手被牢牢绑在身后,鼻子闻到的是浑浊而凝滞的空气,暖而湿,有股动物的味道,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庞然怪兽的肚子里。
      很黑,刚刚能分辨出东西的轮廓,地硬邦邦的,铁珩想坐起来,右腿处忽然一阵剧痛,疼得他浑身打颤,咬住嘴唇才没叫出声来。
      小腿扭曲着浑不着力,骨头肯定断了。
      究竟是什么人下的黑手,把他扔在这里又为了什么?
      顾不得心底疑问丛生,铁珩用手在身后摸索着,半天才摸到一堆稻草和一棵硬柴。
      这大概是间柴房吧?
      硬柴的断面有个尖木刺,他把绳子结往上套着磨着,付出了一枚指甲的代价后,好不容易才解开束缚。
      铁珩挣扎着坐起来,深深吸一口气,把断腿一点点搬正,断骨处互相摩擦,疼得他几次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昏过去。
      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几次,才把腿骨接好,又抖索着从衣服撕下一块宽布条,扎紧了伤处。
      仿佛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门外忽然有了动静,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铁珩连忙放下裤腿,用衣襟把伤腿盖上,麻绳仍旧绕回胳膊上,用手背到身后握住。
      只听见一个人不满地嚷着:“……这么麻烦,一棒子打死了往死孩子沟一扔不就完了吗?就他这种人,打死十个八个都没人找。”
      另一个人的声音尖而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说好一天打断一只手或一条腿,就得算数,慢慢挫磨他。谁知这小子还闯了别的祸,把人烫得跟猪头一样。人家要做个顺水人情,送过去给那边出气,这下省了我们的麻烦。只怕落在那些人手里,想死都不能痛快死……”
      铁珩心里砰砰直跳,听着脚步越来越近,闭上眼装作依旧没醒。
      锁链哗啦一声,柴房的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举起烛台往他脸上照:“没死吧?”
      尖细的声音说:“还喘气呢。”
      两人又拿出一根绳子,把铁珩的脚也牢牢捆上,才拽着他的领子一路拖出去。铁珩的腿不停碰到墙角台阶,痛得钻心,却也不敢睁眼。
      尖细的声音边走边说:“唉,咱哥俩倒霉,他们都热乎乎地喝酒睡觉去来,半夜三更叫我们去做这苦差事。”
      另一人答道:“赶紧趁天没亮弄走了吧,要不叫人看见惹麻烦。”
      不多时已经到了外面,空旷旷的听不到任何声音,吹到脸上的风又冷又湿。又听到咯吱咯吱轮子响,身子已经被两人抬起来,扔到了一辆板车上,还在他身上盖了一堆柴火。
      路面凹凸不平,拐来拐去走了大概一盏茶的时候,铁珩忽然大声叫起来:“啊呀,喘不过气来!” 比较矮的那个探头过来想看个究竟。他伺机半天就是在等这一刻,立时出手如电,手刀重重在他脖子上一砍,矮个子像个麻袋一样倒了。铁珩同时抄起一条粗大的柴火,全力扫出去,砰的一声把高的那个也敲晕了。
      他伤后无力,不知道这两个会晕多久,争了一刻是一刻。手脚飞快地解开绳索,拾起矮个子的木棒充作拐杖,顺着刚才看好的一个斜坡滑下去,拐入一条小巷子。
      离开这倒霉地方越远越好!
      铁珩一瘸一拐跳过好几个岔道,背后没有传来别的声音,这才敢停下来。一阵阵的眩晕袭来,身上的各个伤口还在渗血,最要紧的是他的腿已经疼得挪不动了。
      这里好像是扬州城东北,因为离运河码头不太远,宽街窄巷的两侧都是各种囤积物品的仓库,从绢布、瓷器到药材、粮食一应俱全。随便哪个积年不用的仓库里面藏上几个活人,或者是死人,都是轻而易举。
      已经后半夜了,街上没一个人,他这半天也没跑出去多远,那两个要是醒来招呼一声,想追个废了一条腿的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夜风中街两边的树枝沙沙作响,仿佛正有无数人朝这里靠近。
      铁珩定了定神,解开腿上的布条,拿两条柴棒当做夹板,重新紧紧地缠了一遍。
      从刚才听见的只言片语,找他麻烦的肯定不是云逸阁那群倒霉的醉鬼,他离开时人还躺在地下叫唤呢,哪有时间这么快找人对付他。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
      就怕他逃了,有人会狗急跳墙!
      幸好他和岳朗的住处太偏僻了,在那种草屋像蜂房一样密密麻麻的地方,一时三刻想找到他们真是难如登天。亏了这伙人沉不住气,没尾随到他家门口再动手,要是把岳朗也掺合进来了,那才真是追悔莫及。
      他得赶紧找个能代步的东西,跑远一点,可这三更半夜的,有什么办法……
      他拄着木棒想站却站不起来,冷汗不停地出,几乎要虚脱了,眼前的东西逐渐变成了重影。
      不知道岳朗看见他现在的狼狈样儿,会说些什么?他甚至能想象出男孩眨着一双大眼满脸惊讶的样子:“哥,你这是走路没看见,掉进沟里了么?”
      沟?铁珩灵光一闪,石头缝里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拈起来一看,是一块湿湿的苔藓。
      此时来路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扑棱棱翅膀扇动的声音,几只夜鸟腾空飞起。
      追的人已经上来了?
      铁珩顾不上那么多,拖泥带水往石街深处跑,直至听到依稀的水声。
      水渠,坊间直通运河的水渠!真是掉沟里才能救命了!
      身后传来真真切切的说话声,嘈杂的脚步带着惊心动魄的节奏。
      孤注一掷的时候到了。
      快点,还得再快一点才行!
      铁珩像一只慌不择路的野兽,把目标锁定一百步之外的水渠,以手代足,连滚带爬奋力向前。
      人影闪动,还有他们手中的亮黄色的火把……
      夜色下水渠泛着灰白的光泽,如同一条蛰伏的长蛇,望不见它的头。铁珩也管不了下面是森罗殿还是避祸乡,双臂使劲一撑,骨碌碌沿岸边的斜坡滚下去,撞碎了糖风一般稀薄的冰面,顺着流水载沉载浮……
      ―――
      天已经快亮了,郑二顺从工地的棚户里醉醺醺地出来,迎着风敞开衣襟。
      自从他进了白云边,虽然干的只是劈柴挑水的粗活儿,却也不用起早贪黑卖傻力气了,手头更是宽裕了不少,喝酒赌钱的毛病也随之添了来。这不又在棚户里混了整夜,把赚来的辛苦钱输了精光。
      回去说不得要被舅爷骂不争气。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扶着一堆还没去皮的原木,拉开裤带撒了好大一泡尿,一下浑身上下舒坦了不少,转身刚要走,就听有人叫:“二顺哥!”
      郑二顺沿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人半卧半坐着,滚了一身的泥水,头发挡着脸,一时也看不清是谁。他走近过去细细认了一番,仍然满面狐疑地问:“铁,小铁?”
      满脸泥水的人连连点头:“正是!二顺哥,我有事求你帮忙。”
      郑二顺惊讶:“哎呦,这是出什么幺蛾子?”上前就要扶他起来。
      铁珩拦住他:“别,我腿断了,站不起来。”
      郑二顺吓了一跳:“怎么有日不见就弄成这样?”
      “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小人。”铁珩苦苦一笑,“二顺哥,你要帮我!”
      郑二顺摇头叹息:“唉唉唉,从见到你的第一天爷就知道你是个麻烦,一直不想待见。没想到你真的这么会作死!”他连叹几声才正了脸色,“要我做什么?说吧!”
      铁珩递过一卷布条:“凝云楼最高的雅阁叫云顶,有个姓孟的九爷,二顺哥且帮我把这封信送给他。”
      郑二顺接过来:“不就是送信吗?放心吧,写文章考状元咱做不了,送封信手拿把攥,交给我吧。”
      “还有……”
      “还有啥,一起说!”
      “二顺哥能不能去我家里,跟我弟弟说一声,”铁珩早就盘算好了,那群人说不定会去城西南几条路上堵他,干脆先避避风头,省得引狼入室,祸及岳朗,“这两天有事,我不回去了,叫他别担心。”
      郑二顺一一答应下来,乜斜一双眼看他:“你现在成了这个鸟样,准备躲在哪儿啊?”没等铁珩回答,他往工地的棚户一指,“这是给值夜人睡觉的,夜里他们会赌点小钱,白天没什么人,我一会跟舅舅说一声,你就先这吧。等天亮了,也得请个郎中瞧瞧。”
      铁珩深揖拜谢:“二顺哥几次伸手相助,深恩厚德,我真不知怎么报答……”
      “哎,打住,打住!”郑二顺连连摆手,“我最听不得读书人这酸文假醋的说道,你快免了吧!省得老子心头火起,一脚再把你另一条腿踢折了。”
      把铁珩安排在棚户最里面的一张木板床上,又吩咐了别人几句,郑二顺才晃着肩膀离开。
      铁珩心里可算松了一口气,这一天心情几番大起大落,折腾惨了。他宽衣处理身上的伤口,还没等解开腿上的布条,已经累得睡着了。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棚户里一阵骚动,铁珩惊醒,一把抓住旁边的木棒挡在身前。
      一定是给那伙人找到这里来了!难道是二顺哥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抬眼却见人都扒着门口往外挤,伸头垫脚闹哄哄的,不知在看什么,看神情却不像有人打上门的样子。只听郑二顺嚷嚷道:“让一下,让一下,这帮没见识的,别围着行不行?”
      “借过了。”这声音特别好听,尾音里隐约一丝婉转的戏腔。
      孟九畹排开众人走进来,身着一袭华丽的云雁纹锦褴袍,与这简陋的棚子简直格格不入,银丝镶碧玉的头冠衬得一双眼如秋水横波,一派清简风华。
      他随便往铁珩床边一坐,皱了皱眉道:“你年纪不大,惹起祸来倒是挺在行,出手就不凡呀。”
      铁珩点头:“送信,是想叫九爷多个心眼,留神点身边的小人。”
      “那我还得谢谢你啦?你看看,”孟九畹伸出手指给他一一历数,“给你撅断手指头,又烫了的人叫王有江,是扬州十三行的行首,城东有两个码头是他的,向来在那说一不二;晚上打晕的两个,是沈老大的手下,沈老大手底下有上百兄弟,扬州的里巷通衢,赌场青楼,酒坊饭庄,哪个敢不卖他几分薄面?还有白云边是什么样的地方你更该知道吧?你坏了人家的声誉,又打了人家的客人,白爷是什么人,岂能轻易放过你?”
      铁珩愣了一下,孟九畹又接着说:“出手时痛快淋漓,想没想过以后怎么办?”
      铁珩老老实实说:“当时没想。”他自打逃出生天后,已经把这几天的事在心里掉了好几个儿, “过两天我就和弟弟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孟九畹忽然噗嗤一笑,咳嗽了几声,又举袖子掩住了嘴,站起身说道:“行了,跟我走吧。腿断了,得找个好郎中,别回来成了瘸子,白瞎了个好模样。”
      铁珩疑窦丛生:“跟你走?去哪?”
      孟九畹扬眉举目,十二万分正经地说道:“你惹了天大的麻烦,更害得我要临阵换将,我也不能放过你!”
      他挥手把郑二顺叫过来,让他背起铁珩一起出去:“你欠我个大人情,得帮我想想,一个嗓子哑了的唱的,如何才能乐榜夺冠!”他回眸一笑,“我现在只盼你琴艺真的不错,而不是光凭一张嘴。”
      他分开门口看热闹的,到了外面后冲大家团团一揖,“下月十五就是乐榜之赛,各位老少爷们不要忘了去给小九捧场!”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中,孟九畹衣袖飘飘佻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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