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不会爱你》董嫦

8、拜堂

　　第八章

　　自从得了顾连城，弘晸就再没留宿过后宫。其实就李怀恩他们劝谏的，为掩人耳目，他本来应该在临幸过顾连城后连夜赶回宫中，毕竟皇帝一夜夜的失踪，时候久了旁人肯定能看出他养了外室，于他圣德有损。

　　但弘晸哪里舍得？

　　入睡的顾连城才是最乖的，这时候她不会冷着一张脸，也不会怨愤地偷偷瞪着他，更不会把头靠在窗棂上看楼下池塘里的亭亭荷花，孤独沉默得让人心中难过。她会主动抓住他的手，把脸贴在他颈项里，整夜整夜抱紧他。这种感觉简直比鱼水之欢更让弘晸留恋心动。

　　好在弘晸还是有底线的，后宫不满还没什么，前朝可不能出乱子。所以他每天都是默默咒骂着近乎自虐地披星戴月赶回去上朝，而顾连城则是在天光大亮后孤零零起床，继续面对一屋子各怀心思的下人。

　　这两人都快得起床恐惧症了，用顾连城的说法就是：“每天早上从床上坐起来，我都感到胸口绞痛，万念俱灰。”

　　第二天早上，顾连城依旧是胸口绞痛、万念俱灰地闷头闷脑从床上坐起，突然有手臂横过来，突兀地把她拉下去，弘晸抚摸着小美人的黑发：“醒了？”

　　“你……你怎么还没走？”顾连城支肘撑起身体，诧异地看到弘晸严肃到近乎忧郁的脸，完全不像平时笑嘻嘻满不在乎的神气。

　　“唉。”弘晸又叹口气，“朕一晚上没睡着。”

　　顾连城道：“为什么？”

　　“怕你跟人跑了。”

　　“……”就算以顾连城的修养，忍了又忍也终于忍不住说，“你神经病啊。”

　　弘晸“哈”一声笑了出来，他从出生就是皇后嫡子，幼年又被册封为皇太子，到如今身登大宝，实则在他一辈子从没人敢这么骂他。本来身为帝王，若有人敢在背后稍微非议几句，他都该为尊严计将那人重重治罪，可现在被人当面斥骂了，他心中却是欢喜无尽。

　　顾连城又问：“陛下怎么不去上朝？难道今日休沐？”

　　弘晸只是微笑摇头，他轻轻揭开绯色帐幔，只见大穿衣镜前衣架上披着一件锦绣灿烂的大红色嫁衣，顾连城不觉“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虽然说天下新娘子的出嫁衣裳都差不多，但她岂能认不出来这是她的衣服？边角上还绣着难以识别的梵文字符。

　　“来，穿给朕看看。”弘晸揽着顾连城起身，取过嫁衣披在顾连城肩头，“你绣工很好啊。”

　　顾连城不可置信地仰头看他：“这是陛下……遣人从我家里取来的？”

　　“自然。”

　　顾连城神色阴郁，弘晸却兀自笑吟吟地说：“正巧你绣了这么一件衣裳，钦天监又说今日是个好日子，利婚娶，我们俩就把亲事办了罢。”

　　“啊？”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顾连城满脸的“你抽风了吧”，弘晸却视而不见，只是和缓地柔声笑问。其实自从相识以来，他从来没对顾连城发过火、动过气，别说惩戒责罚，就连声音大了一些也不舍得。但他帝王脾气怎么改得了？顾连城哭着喊着说不愿意也好，低头沉默着消极抗拒也好，总之样样都得按弘晸的想法来。

　　“不是，我觉得……”

　　“朕还是喜欢男孩子些，你说呢？第二胎再要女儿也罢了。”弘晸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双秀长明亮的眸子里满是笑意，顾连城迎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脊背上滚过一阵寒意。

　　“……嗯……”

　　既然陛下说要准备亲事，含晖楼里立刻忙乱起来，张灯结彩、红绸高挂、礼乐奏响，诸般堂皇也不必说了，顾连城僵硬地坐在梳妆镜前，只觉得手脚都没处放。四五个丫鬟妇人围着她，为她梳头、描眉、着妆、戴首饰，又有人取过两根白色丝线来为她绞脸。

　　顾连城疼得不住“嘶嘶”吸气，弘晸在旁边说：“乖，忍着点儿，开了脸好看。”旁边几个妇人交换着眼色，却没人敢出声，这位陛下穿着喜服笑微微地坐在床沿上旁观，把个新娘子闺房弄得气氛如同冰窖。

　　眼看着打扮妥当了，顾连城目不交睫看着镜中红妆的自己，忽而问道：“陛下是第几次成婚？”

　　“……第二次。”

　　“第一次是同皇后娘娘罢？”

　　“不错，那当口她是太子妃。”

　　“你们没有孩子吗？”

　　这次弘晸沉默良久：“……她怀过一次，太年轻了，没保住。”

　　“陛下没有其他的皇子公主？”

　　弘晸有片刻的沉默，但在这新婚之日他并不想让顾连城不高兴，最后只道：“没有。”

　　喜娘偷偷拉顾连城的袖口，意思是让她别再多话，万一惹怒陛下，在场所有人都有杀身之虞。顾连城用手托着头靠在妆台上，像是头颅忽然重到不堪负荷，她轻轻叹一口气。

　　弘晸本来沉着脸往外走，这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又看了她一眼。

　　装扮已毕，喜娘正要为顾连城蒙上盖头，突然李怀恩带着个侍卫服色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喜娘们惊呼一声，叫道：“李公公，这人是谁？快打出去，他怎能进新娘子的门？”

　　其实按民俗来说，此时不要说陌生外男，就连新郎自己也不该进闺房窥看新娘子容颜的，但谁敢对弘晸说个不字？因此这规矩就搁下了。今日为顾连城梳妆的人俱都有些身份，有几位便是宫中女官，斥责弘晸不敢，斥责李怀恩同这位鲁莽侍卫还是敢的。

　　顾连城连忙用红纱蒙住了脸：她倒不是害羞，而是觉得丢人……这番被人掳来，弄得清白全失、还无媒苟合，闹到要公然拜堂的程度，真是让宁国公府蒙羞，老太太，连城对不起你老人家！

　　李怀恩磕了个头，笑道：“顾小姐大喜！大喜！再给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擅自带人来闯小姐的闺房哪——陛下吩咐说，要让这位萧大人给小姐造像。萧大人，您先在这儿坐下罢，这像可得画得美一些，可不要做了毛延寿啊。”

　　那青年侍卫手里果真捧着笔墨纸砚，他不敢直视顾连城的面容，这时低头笑道：“臣萧廷之只敢效仿曹子建，怎会学毛延寿那傻瓜？只是笔墨有限，恐画不出娘娘的仙人之姿。”

　　喜娘在旁边笑道：“你看都没看一眼，就知道我们新娘子和神仙一般的了？果真油嘴滑舌。”

　　顾连城忍不住轻轻一笑，萧廷之迅速抬头，他本来只打算顺势暼过，满足自家的好奇心又不失礼数，然而一瞬间却是顿在那里。他目不转睛看着，郑重其事地道：“请小姐取下这碍事的物什。”这会儿也不称娘娘了。

　　顾连城依言揭开面纱，萧廷之两道眼光上上下下只管凝注在她脸上，几乎把每一根睫毛都要数透了。丫鬟笑道：“这厮当真无礼，竟敢这么大咧咧地盯着咱们小姐看。”顾连城摇了摇头，萧廷之看她的眼神是“物化”的，就如同善书者看到名帖、善琴者看到名谱、莳花者看到名种一般，喜爱有之、赞叹有之，却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无礼”。

　　萧廷之看了顾连城半天，突然上前两步，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头，顾连城大为吃惊。没等她说什么，萧廷之自顾自站起来到案边铺陈纸张，笔墨纵横，竟然就此作起画来。这人当真奇怪，先前看着那么骄傲自负，对顾连城毫无恭敬之意，现在却突兀行此大礼；先前那么油嘴滑舌，看着轻浮无行，现在当真拿起画笔来，却又是一派端凝严肃，别说言语了，连半点笑容也无。

　　他落笔已毕，顾连城道：“能把画像借我一观否？”

　　萧廷之摇头歉然道：“拙作尚未完稿，怎能污人眼目？请小姐恕罪了。”

　　顾连城“哦”一声，旁边喜娘催促道：“吉时快到了，新娘子还不把盖头蒙上？”萧廷之拿着他的宝贝画稿出去，李怀恩拉着他说：“萧大人，这画您不能带走，陛下等着看呢，萧大人，哎，您别走啊！”

　　扶着顾连城的一位女官笑了：“这萧廷之，就是个痴子。”

　　“怎么说？”

　　“这萧廷之贵为首相公子，平时却最爱和三教九流的人瞎混，虽然说弹得一手好琴、作的一手好画，但全不通八股文章、仕途经济，这又有什么好？而且这人最爱自命风流，去年画成了什么‘五美图’，说是遍赏天下美人……真是！”

　　顾连城一怔：她倒是想起来了，萧廷之她没听说过，但萧廷之的夫人徐氏她倒是有所耳闻。据说这人素来喜爱豢养歌姬，内宠极多，他后宅里的种种斗争有时传到外头，便沦为各家贵夫人教育女儿如何宅斗的范本。

　　礼乐高奏，有一双稳定的手伸过来，拉住了红绸的另一端，他牵着她走过长长红毯。出乎意料的，堂上竟然也颇有几位宾客，他们在低声议论，在高声说笑，吉祥话儿如流水滔滔。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听人说堂上列着的是自己父母的牌位，唉，真不知这位陛下又怎么弄到了这些，难道去盗了他们顾家的祠堂？不过这人再怎么胆大妄为，也请不来先帝的牌位，请不来当今的皇太后。

　　礼官高唱：“一拜天地——”

　　眼睛能瞥见对方躬下了身，顾连城一时踌躇。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把她这点犹疑和无奈一览无余。

　　弘晸像是毫无所觉，然而他的语气也变急迫了，强自温柔的声音：“你乖。”

　　顾连城慢慢慢慢弯下腰去，在这铁一样的现实前头，她终究是低了头、弯了腰。

　　礼官的声音悠扬而喜庆：“二拜高堂——夫妻交拜——”终于礼成，堂上众人哄笑起来，弘晸笑吟吟地在说什么，偷偷攥紧顾连城的手。那红盖头像是一层坚固的果壳，把整个世界都隔开了，连城只觉得恍惚，什么声音都听不真切。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