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服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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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这个问题倒不用青鸾担心，顾连城红肿着一双眼睛起来用早膳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嬷嬷肃容端上一碗汤药：“请小姐服药。”
顾连城猛地一抬头，头簪垂下的花朵装饰打在耳际，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一瞬间仿佛不知身在何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遭到这样的对待——
青鸾心里一紧，过了昨夜，这两个嬷嬷仍然直呼顾连城为“小姐”，还这样毫不客气地直直把汤药杵到她面前来，再加上那种轻蔑的神情语调：嬷嬷们，这位好歹是公府千金，不是青楼花魁啊！你们真不怕她翻脸？
顾连城张口说：“这是什么药？”
嬷嬷们脸如铁板：“请小姐服药。”
青鸾本来在旁边站着布菜的，这时候忙笑道：“看把嬷嬷心急的，待小姐用完膳再服药也不迟呀！”
俗话说雷公菩萨也不劈吃饭的人，嬷嬷脸色缓和了：“也罢……小姐不要怪老奴，奴婢们也是遵照规矩行事，我们也是为了您好。”
“这药是……”顾连城仿佛恍然大悟似的，连连点头，神情有几分感慨，伸手说，“行，给我吧，早喝早了。”她伸手端过瓷碗，从黑漆漆的药汁里对着自己的倒影凝视片刻，慢吞吞喝了下去。她动作顶慢，一口一口的十分斯文，边喝着，居然还讽刺一样地笑了。
两位嬷嬷对视一眼，难掩的惊奇：她们给人灌这药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有哭的有闹的有不忿的，当然也有些聪慧认命的端起来一仰而尽，顾连城这慢吞吞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是头一回见。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喝补药呢！
既然任务完成，也没什么可说的，嬷嬷们躬身打算退下：“奴婢们唐突了小姐，万请小姐恕罪才是。”一句话还没说完，有两个小太监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嚷道：“主子来了！”
青鸾脱口而出：“这么快！”小太监瞪眼咂舌的，杀鸡抹脖子般作眼色，小声说：“平时早朝也没这么快——”满屋子人肃容站好，登时一声咳嗽不闻，顾连城本来都放下碗筷了的，这时候又慢慢吃起燕窝粥来，于是一片寂静中只有她碗勺轻碰的叮当声。青鸾趋上前，小声在顾连城耳畔说：“小姐不出去迎驾？”有您带着，我们才好跟着出门啊！
顾连城默然不语，顽固地低头进行自己的吃粥大业，青鸾敢肯定她心里也紧张，因为她握着银勺的手都在不自觉发颤，但这芊芊弱质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者说怒气。又过了半柱香时间，青鸾才从窗子里看到一抬十六人大轿过来，銮仪虽已从简，却仍是显得威仪赫赫，只是惯常的静鞭宫乐倒是一概不闻。
皇帝这么着急，当然是赶着来探顾连城的，他一进来就坐在顾连城旁边，笑吟吟说：“这么晚才吃早饭？你不知道，昨天把朕饿的！——说了要半夜叫人送点宵夜进来，你怎么都不许。也就在你这里朕才能落着这个待遇。”
顾连城苍白着脸不出声，手指握紧。皇帝倒是看出她的忿忿之意了，轻轻贴近她一根根掰开她手指，含笑道：“粥都冷了，只管用勺子搅什么？”他皱眉向青鸾等人道，“还不上新的来？越发的连服侍人都不会了！”
“不用。”顾连城一寸寸推开了弘晸凑近的秀气脸庞，漠然道，“我吃完了。看到你就饱了。”
“哦，那和朕倒是一样的。”弘晸完全不生气，悄声笑道，“看到你就饱了——秀色可餐哪！”
顾连城真是气得全身都在抖，几十号太监宫女看着他们俩的眼神都是惊悚的，弘晸一向是个风流天子，但他登基不过三年，守孝又守了二十七个月，再怎么风流也有限。众人倒是知道他性格跳脱不羁，只是、只是……以前再怎么样，也还有个限度啊！总不会错了大褶子去，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对着女人的这付模样，活脱脱三个字“登徒子”！
“还是陪朕吃点吧，朕困了，待会儿咱俩去床上歪着，午膳就迟点用。”弘晸自作主张下了决定，笑说，“你最爱吃哪样？朕让他们多上些，朕也尝尝。——这是什么？”他拿起那只空碗。
顾连城不响，拿起盘中一朵装饰用的牡丹花，一瓣瓣掰着玩，弘晸看她的眼神那真是满怀爱宠，随口问：“青鸾？”
青鸾心里一抽，艰难出口：“回陛下，这是……小姐服的药。”
“什么药？”弘晸大奇。
弘晸身边的大太监李怀恩已明白过来，这时小声回禀：“陛下，恐是避子汤。”
那一刻的沉默真是惊心动魄，弘晸脸上的笑意一丝丝冻结，再看的时候他已是脸色铁青，所有下人都噗通噗通跪了下来，顾连城感受到空气中那种悚然的压力，也不禁抬眼错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弘晸。
李怀恩跪在最前面，这时候低声说：“陛下……”
“这么不懂事的，连护主都不知道，反而来害主子，留着有什么用。”弘晸轻描淡写地说，“至于你……连治下都不晓得了吗？昨日出事，今日也出事，你也去领十板子吧。”
下人们面如土色，却竟没一人敢出声恳求，李怀恩叩首颤声道：“谢陛下恩典。”接着已有人将服侍顾连城的宫女嬷嬷们一个个拉了下去，弘晸面上犹有余怒，对另一个内侍道：“刘周全，命人验一验药里的成分，再让太医来给顾小主开方子。”
刘周全应是，却不免心里一顿：小姐和小主一字之差，这含义可大不相同，要说称呼前者，那说明陛下不过玩玩就算，称呼后者的话……这位新主子未来可是有大福气的。
弘晸转向顾连城，又怜又叹地道：“你也是，怎么人家给你什么你就往嘴里送什么？不怕是毒药！”他是真生气，避子汤也分短期和长期的，要是有人存了歹意，在这避子汤里多放点红花喝坏了顾连城，他杀再多人也无法挽回。
顾连城皱眉道：“慢着，什么叫‘留着有什么用’？你要把她们都赶出去不成？”
“你别管。反正不会短了服侍你的人。”弘晸含糊其辞，顾连城信佛的人必定心软，他不愿在她面前落个好杀残忍的印象。
顾连城狐疑：“你总不会是要杀了她们吧？或者贬到冷宫暴室？……”就算是公府侯门，毕竟从不敢如此的视人命为草芥，她倒是想到处置了这种可能，却怎么也难以置信，“算了算了，留着继续使唤吧，你别作孽。”
这话说的难听，弘晸却没说什么，只是微笑，半点不见恼色。
顾连城看着刘周全说：“叫他们回来。”弘晸不说话，其他人已经开始上新鲜的热腾腾膳食点心，刘周全低头跪着不敢应答。顾连城气愤地起身：“算了，反正我说的话你也听不进去！我不在这里白费口舌讨嫌。”
弘晸一把将她拉回来，硬拽着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好笑地说：“一句话不答应你就气跑了？真没耐性。你不是该留着求朕、说服朕的么？”
“说什么？”
“‘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你是仁德之君’……之类的。”弘晸的手悄悄攀上顾连城的腰。
“说一句不听，说一百句就会听了吗？有什么用！”顾连城冷哼一声，“你听不听一个人的话，难道真是在于那个人说的有没有道理？”
弘晸失笑：“大臣嘛，说的有理朕当然听，这叫纳谏；至于女人……这决定于朕看她顺不顺眼。”当然顾连城说的话十分一针见血，大部分情况下后妃呶呶不休跟他搬弄大道理，他只会觉得她像老嬷嬷。
“当然我是你最看不顺眼的一个。”顾连城摔开他的手就走。
“朕怕了你了！”弘晸空落落张着手，看着顾连城的背影，“来人，把青鸾她们叫回来。连城，朕为了你都食言了，快过来陪朕用膳。”
青鸾她们逃过一劫，只是连陛下身边内侍第一人李怀恩都挨板子了，她们也难以幸免，被不轻不重敲了四十板子，一个个带着伤上来叩谢顾连城的救命之恩。顾连城也不理会，宫廷这个庞大的机器运作起来，能量非同小可，她自觉是个微末蝼蚁，朝不保夕的那种，可不敢挑战这可怕的制度。所以既当不起她们的谢、更无法对她们的人生负责，那些表忠心的话也懒怠听。
吃过饭两人歪在床上，顾连城只觉得身上疼得很，蹙眉朝床里躺着，是个别扭的推拒姿势。弘晸从身后搂着她阖目休息，突然听见顾连城闷闷的声音：“陛下，能不能放我回去？”
弘晸漫不经心似的说：“回哪里？”
“回家啊，我还能回哪儿？”顾连城压抑不住地流露出怨愤，“别的都可以再说，但求求你，我真的得回家了，我不能害了我四妹。”
弘晸的手收紧了，顾连城有所觉察，但只是默不作声承受着他的力道，就像昨天晚上一样，再怎么也不能哭，不能教这个人看轻，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因为他的举动真的受到了极深的伤害。
就像一场战争，就算已经痛心彻骨，已经怕得发抖，已经恨得想杀死他，也绝不能流露出一丝半点。因为一旦示弱，那就会败得更惨，连最后一点尊严也输掉。
绝不为他、流泪，绝不为他、感到伤心。
你问我希望什么？我希望能连自己的心都骗过，能擦干净自己的记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好好地进我的佛堂，你随意做你生杀予夺的帝王。明明我和你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不是吗？为什么要闹昨天那一出，为什么要来害我。
我做错了什么吗。
弘晸的声音极温柔的，那么低声下气恳求一样地说：“别说这种话，咱们哪用得着这个‘求’字？你别怕，你家里的事，朕保管处置得妥妥的还不行吗？”
到底还是不肯同意。顾连城把脸更深地埋进被衾间，冰凉柔滑的锦缎贴在面庞上，那种凉而软的感觉就像是眼泪落下，像是今天凌晨，她意识已经模糊，在半昏半醒间感到再难自控的、撕裂一样的悲伤。她在进入梦境的边缘含混地抽噎起来。
为什么这么孤独，为什么人生这么的孤独。生和死，受伤和艰难的痊愈，都是自己一个人。和整个社会隔绝开来，没有人关心冷热悲喜，蜷在角落里，居然也长大了。
有温柔亲近的吻落在额头上，细致的、抚慰的，像是不复记忆的母亲。
或者，是菩萨吗？如果是，请带我走，我在这个地方、这个世上，实在已没什么留恋的了。
作者有话说第6章 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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