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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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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春去暑至,两人在寺中修习的第二个年头,夏天来的特别的早。
此时正是午后,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将榕树的枝影摇摇晃晃照落在舒难陀身上。他枕着手,享受着光影在脖颈上摇晃的乐趣,宛如倾听风声。
一旁的苏决斜躺在木板床上,背靠着墙,双手交错,阳光落在他的指尖上。虽眯着眼,却不是在睡觉,从方才开始他就慢悠悠地往嘴里扔着果子。
过了一会儿按捺不住一般,抬高声音说道。
“哎呀!王子殿下——”
“什么事?”似乎被他惊醒,舒难陀转头去看,却被一颗果子准准击中额头。从他们彼此知晓身份到现在,苏决总会冒出很多称呼,他曾经也问过,但是苏决只是平常地瞥了他一眼说,我的内心相当丰富,并且我的气度要求我表达出这种丰富。
他捡起那颗还在桌上滴溜打转的果子,直接咬了一口,清甜凉爽,果然是井水泡过的。
“不是在看些经卷杂书,就是在发呆……”苏决扔了手里的果子,就像要早课般认真严肃的盯着舒难陀。
“佛理?”舒难陀询问的看他。
“无聊。”苏决哼了一声。
“乐器?”
“太吵。”
“上街?”
“嫌热。”
“泡茶……”
“不渴。”
简洁的拒绝后,苏决托着下巴,盘腿坐在床沿,等了半天却没等到舒难陀的再度发问。于是他只好自己开口,“诶,你干嘛了?”
“继续发呆。”舒难陀枕回手臂,温柔看着窗外。
他这么一说苏决倒是忍不住了,他嘭地从床上跳下,坐到了舒难陀对面仔细打量他,“不行,非得找些乐子,不然我得厌倦你了。”
舒难陀没有搭腔,任由苏决在一边嘀嘀咕咕,每当他们身边的一些事结束时,过不了几天,苏决就会陷入到这种百无聊赖的状态。有时候他也会挪揄的想,喜欢绿色衣服的苏决就像孔雀一样,精力充沛,希望每天都张着艳丽的尾羽招摇过市。
苏决支着胳膊,一见到舒难陀有点促狭的笑意,就知道对方大约在想些什么。说起来自己会在这寺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也是拜他使诈所赐,那些表面的温和无害,都是迷魂汤。
事情还是先回到他们刚互通身份的那阵子,苏决干脆利落的打发了暗中监视自己和舒难陀的僧侣,但这不能永绝后患,少了一个他的老爹还会再派来别人,除非自己先去给个交代。
这么想着,他在某天趁着早课时间回了次将军府。
果然一见面伽罗那就开始絮叨他,从莽撞冒失到阻挠黑骑,足足说了半个时辰还不解气。苏决怒瞪了阿蛮一眼,而对方只是斜着眼角看地面,似乎是表明这一切都和他无关,只是据实禀报而已。
但苏决对自己老爹太了解了,乖乖听了会儿就老爹、老爹的打岔解释,几声叫过之后,伽罗那迅速没了脾气,抓着他东看西看确定没事了,才问怎么突然回来,是不是受不了寺中修习,实在不行,回来就回来吧。
苏决听的一阵腹诽,这前阵子是谁甘让黑骑校尉当小厮都要把他逼去寺里,如今几个月不见,初衷还不如他记得牢。
他得意一笑,告诉伽罗那自己不仅找到了王子是谁,而且还因为这件事得到了王子的信任,如今他们成了朋友,要监视他的举动还不是易如反掌。不过舒难陀这人敏锐的很,要是再派人跟着,只怕惊扰了他才功亏一篑。
我可是记着话呢,爹你信不过我?还有谁比我亲自出马更牢靠?苏决知道伽罗那最喜欢他傲慢的神态,觉得这般有魄力,像是未来之主。只要他这样说了,伽罗那就万万不会再派人来驳他的面子。
当然,他其实是打算拉拢王子一起闹事玩乐的念头半点儿也没露馅,难得有个对胃口的同伴,他可不想那么早的回到将军府,毕竟这里没什么还要他操心的了。
原打算去去就回,可老爹非把他留过了午时。等顶着大太阳回到寺院后山小屋时,苏决再气度也抵不上出了一头的汗。
但有个人比他更狼狈些,苏决诧异的看着站在他门口的舒难陀,屋檐下白菜似得杵着,神色焦虑不耐,脖子下的衣服湿了小半圈。
“你怎么在这?”
“还问我,你去哪儿了?敲半天门也不应,我进去看了才发现你人不在,本打算走又想还是等等……”眼见苏决出现,舒难陀又恢复了平常笑颜。
苏决怔楞了一下才想起来,几日里都是约了舒难陀来叫他再一起去早课,这般约定他从来不放心上,没想到舒难陀还能这么当真。
“你有点傻吧?”他问道,难掩惊讶。
“我挺生气的苏决,但又想你不会无故爽约,这样惦记着即使去了早课也不安心,还不如在这里的好。”舒难陀按了按额头抹掉些汗,回答的坦率。
“好了好了,我感动死了,下次我也等你就是。”面对这种态度,苏决倒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敷衍的拽他进屋,各自拿了布帕擦脸。
“那你等我修习完了一起出寺吧。”舒难陀一边擦着脸,状似随口地说着。
“好了,知道了。”苏决晒得又热又渴,还琢磨着舒难陀怎么就等得了,哪里有空听他说什么。
“君子一言。”舒难陀放下布帕,突然笑的很开心。
“我刚是不是答应了你什么……”苏决这才觉出些不对劲来。
“你不是本来也就这么打算的。”
“我说我的王子殿下,你哪儿就看出来我是这么打算的了?”
忿忿摔了手里的布帕,苏决心中暗道,吃一堑长一智。
依旧像是不经意的约定,但是转眼两人也在寺中修习过了一个年头,偶尔也有些市井街坊的热闹,但更多时候是平淡的生活日复一日。舒难陀真的像是耐心修习佛法,而苏决也没有因为乐趣不常有而毁约先走,日子悠长,他们都明白同道不常有,值得慢慢等待。
舒难陀回头的时候,见到苏决也在光影的交错中发呆,似乎沉浸于回忆。
他笑了笑提醒,“再等等,过两天就是浴榕节了。”
“浴榕节?大热天的,出门找两颗树浇点水,倒是饶了我吧。”
苏决不以为然的感叹一声躺回木板床上,他等着他们之间更多有趣的事,却没料到接下来的趣事,倒要发生在他的头上了。
十二、
浴榕节是骠国传统节日,每至四月月中,不仅平民参与,各大寺院更是会差遣修习者去沿街给菩提树淋水,以希望佛法弘扬光大。
苏决和舒难陀自然也在其列。
正是最炎热干燥季节的前夕,太阳照在头顶白花花一片,迷的人睁不开眼。
苏决一步三晃的跟在舒难陀身后,尽量捡着树荫行走,因为嫌弃大道上的吵闹,他们正行走在都城西面的偏僻处。他对这些虽然热闹却不够好玩的事物并无兴趣,只是耐不住舒难陀的唠唠叨叨,才勉为其难的跟着。
而舒难陀提着水桶,正认真的将木勺中的水倾覆于一棵菩提树下,眼底似可见虔诚的宁静,显得特别漠视炎热。
苏决咂了下嘴,找了片树荫坐下,一边用袖子扇着风,一边指向远处一块石头。
“喂,舒难陀,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突然醒悟了佛法。”
“哦?”舒难陀直起腰,满脸不信的看他,“你醒悟了什么?”
“你天天念叨的众生平等呗。”苏决则一脸认真,“你看,我和你是不同的,但是从那块石头的距离来看又都是一样的,并不会对谁亲近。”
“没错是这样,苏决,你终于对佛法有兴趣了?”舒难陀意料之外,倒是真真咧开了个笑容。
“但是刚才又说,你和我是不同的,这又怎么解释呢?”不过是颠来倒去的文字游戏,苏决促狭的朝他眨眼。
“那是因为你我的不同,都是人的说法,而世间万物的平等,是佛陀的说法。”舒难陀并不介意他存心找茬,只顺着解释,要知道为了让苏决认真学佛理他可下了不少功夫,可惜对方就是三个字,没兴趣。难得因为一个梦而跟他讨论,要抓住这个机会,“总之,那就是——”
“我倒是觉得,只要有你相伴,无论什么时候,感觉都是相同的。”没等说完,苏决打断了他。
“嗯?感觉?”这下舒难陀真的疑惑起来,心中似乎还有些微小的感动。
“烦。我需要在这棵菩提树和石头之间慢慢的参悟。”苏决笑起来,带着些逗弄的语调,此时他们少年的痕迹正渐渐转变,苏决原本只显聪慧的眼神,如今看去倒有了些随性的痞气。
舒难陀一愣,抿嘴打量着他甩着袖子扇风的动作,最后无奈的扔下木勺,“苏决,你是不是嫌热,就想在这多坐会儿。”
“是啊,大哥。”苏决托着下巴,愁绪万千。
舒难陀叹了口气,伸手提起木桶,“好了,你坐着吧,我去把那棵也淋了水,一起去喝碗凉茶。”
“都泼这儿。”脚尖一圈,速战速决。
笑着摇摇头,舒难陀走到几步开外的另棵树下,一点点泼着剩下的半桶水。
“喂,舒难陀。”等着的苏大少再度深情呼唤。
“好了,知道了。”
舒难陀回头应道,不算是好声好气,但也含着放纵。某种程度上他虽然总念叨苏决,心里却是喜欢他这样的,热情而自由,与自己的平淡执着加在一起,相得益彰。
哗啦——
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舒难陀最后一勺水就泼错了地方。他看着眼前裙摆湿了一片的女子,只得双手合十不住道歉。
那女子倒也是好脾性,见只是湿了下摆无伤大雅,舒难陀又是寺中之人,反而好言相劝他不必太在意。舒难陀心中感谢,便又是一番言说。
不远处的苏决看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一个俊朗青年,谦谦有礼,一个妙龄少女,温婉婀娜,打这么一瞧还真挺郎才女貌。
再看却是碍了眼,这种又闷又堵,并且浑身不太舒爽的感觉,扑腾腾地就从苏少主的心里泛了上来。聪明如他,情绪刚一往上翻涌,就已经明白了这种酸溜溜的滋味儿叫做吃醋。
难道我已对这个路遇的姑娘一见钟情?苏决放下袖子,擦一擦额头,整好下摆,几步就赶到了舒难陀旁边,手肘使暗劲拐了一下,就将舒难陀往旁边推了两三步,自己站到了姑娘面前。
“这位姑娘,在下苏决。你看,我的这位朋友太不小心了,若不向姑娘赔礼实在过意不去。天气炎热,姑娘身上的蓝色锦织令人倍觉清新,不如请一起喝些凉茶消暑如何?”苏决顺溜的说着,一边儿仔细打量对方。
圆盘脸,浓眉小眼,身材婀娜略等长……除了这一身蓝色蜀绣锦织符合自己的品味,其余的只能归结为审美上的新奇。
“公子不必如此,小女正巧经营着一家茶铺,你们来光顾我生意便好。”微微行礼,女子掩嘴笑道,朝前几步示意带路。
随着她的走开,苏决觉得心中那股突如其来的醋意也淡了下来,若有似无的飘散在空中。果然是这样,他偏头看被自己挤到一边,现在皱着眉打量他的舒难陀,安慰性的一拍肩。
“别看了,这个姑娘是我的。”
“什么?”
“不太一样,我有一种关于爱的直觉。”
苏决低声沉吟,抬腿朝前走。
“你有病吧?”
舒难陀看他几眼,将木勺一把扔进空桶。
哐当——一阵噪音。
苏决和舒难陀隔着桌子迎面而坐。
两人正在一家小茶馆内,几张简单的桌子,墙壁摆着茶柜,虽地处偏僻,种类倒是不少。
边提起水壶斟茶,边瞥了眼对面的舒难陀,苏决慢悠悠的开口,“喂,王子殿下——”
“嗯?”
“你总跟着我干嘛?”
舒难陀低头喝了口茶,一副浑然不觉,“我们不是一直都同进同出?”
“我说你是装傻呢,还是真不懂?”苏决贼兮兮的凑头到舒难陀耳边,眨眼说“这出来见姑娘的时候吧,还是得一个人的好。”
“长安盛行的青瓷茶碗,不过这个是赝品。”舒难陀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茶杯举到面前说道。
自打昨天在浴榕节上遇见一位姑娘后,苏决今日也打算趁着午后来喝喝茶会会佳人,虽然那阵酸味儿有点莫名其妙,但苏决就是那么个刨根问底的人。
他当然没有告诉舒难陀,但却在寺门口巧合的遇上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行了行了,傻小子,跟你说不明白。”苏决不耐烦的摆手,将斜照进茶馆的夕阳挥出一片尘埃。
“你们俩的关系可真好。”忙碌的店家少女经过桌前,替他们换了一壶水,掩嘴笑道。
“哪儿跟他关系好了。”苏决嗤之以鼻。
“你们在这喝茶聊天了一个下午,家中兄弟拌嘴那也是带着亲的。”姑娘越发笑起来,这对年轻人坐在一起实在显眼,生意都像好了几分。
“并不是亲兄弟,是好友。”见姑娘替他斟水,舒难陀又谢又更正。
“是我弟弟,闹别扭呢。”苏决睁着眼胡诌占便宜。
“姑娘今日似乎特别忙碌?”好不容易逮着说正题的机会,苏决笑的一脸绚烂,虽然那种爱的预兆感还未出现。
“那儿来了个商队,自然是忙碌。”姑娘用视线示意了下角落处的两桌人。
舒难陀跟着看了眼,短褂马靴,确实像是要远行的商人模样。
“商队既然要出城,怎么又跑到如此偏僻的茶馆里喝茶。”舒难陀略一思索问道。
“公子看来是不经商,若只靠有出城路引的那些商队,哪有这些奇巧便宜的玩意。”姑娘指指桌上的青瓷赝杯,见两人文弱公子纨绔子弟的样子,也并不避讳。
“走私?”苏决也听出了端倪,看了舒难陀一眼,“这里附近有条能私运货物的路?”
“我也只知一二,听人说过这条古路名为蜀身毒道,起于长安止于天竺。虽然崎岖了些,商队行走倒还是畅通,茶馆开在此处也是为了做他们的生意。”才说到此处,便有人招呼换茶,姑娘匆匆走开了去。
“怎么,有兴趣?”几乎不用看舒难陀的表情,苏决都能猜到他心里正想些什么。
“王都之内竟然还有这样的路,我想去看看。”舒难陀点头答道,他的脸廓也褪去了少年样,一旦认真起来显得越发英挺。
“那儿不就有商队?”苏决眼神瞟了一下,舒难陀会了意,跟他一起朝商队那桌走去。
原想打个商量跟着走一段,没想到交涉并不顺利。商队的人通常都不愿意多带着外人,何况苏决和舒难陀一看就是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公子,只会添乱而没什么好处。一口回绝后几人还冷嘲热讽了番,说山中鬼怪丛生,小娃儿莫要不知天高地厚。
回到桌前,苏决满脸写着恁死他们,舒难陀也一声不吭皱着眉思考。不一会儿他招手将茶馆少女叫来了桌前,“姑娘,你可知道这附近有没有熟悉蜀身毒道的向导?其实在下家中也经商,今日有缘得知此道,还请姑娘多指点些。”
“这样啊……”姑娘想了一阵,说道,“前边左拐到底有间小院落,那里住着的大伯似乎是个熟路的,但他不常带客,你们可以去碰碰运气。”
“好,多谢姑娘告知。”行礼谢过后,舒难陀又说,“我们也该告辞了,今日多有叨扰,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苏决原本支着手臂听舒难陀说话,到了这里忽一下坐直了背脊。
“我叫连顺。”姑娘笑答道,微一回礼便去了别桌。
“够了解,还能抢了我的话。”苏决削了舒难陀一眼。
舒难陀转头看他,也不搭腔,抿嘴笑的眉眼弯。
十三、
空气中弥漫着藤花的味道。大街左右两旁并立的柚木、槐树、菩提,都已郁郁葱葱,伸展茂密的枝桠。路过的马车,所发出的的辚辚声更添热闹。
蓝空,显现出温柔的色彩。
舒难陀和苏决行走在一条小道上,连脚步也随之轻快了几分。
茶馆姑娘所指出的那个小院落地处偏僻,周围只寥寥几户人家,此时正值午间,大门却紧闭着。
舒难陀上前拍了几下,询问:“有人在家嘛?”
过了片刻并无人回答,他又拍了几下,这才从屋里传出一个略沙哑的声音应门。
大门打开,一个约五十来岁的老伯出现在门口,上下打量着他们。
“两位何事?”
“老师傅,我们正打算去蜀身毒道,可否请你当向导。”舒难陀微一行礼,将如何在茶馆里听说这一古道,又如何被商队拒绝才找到了这里简要说了一遍。
老者听完不断摇头,“此道险峻距离又长,连商队都要找些老手才敢进入,你们两个年轻人怕是不行。”
“哦,老人家你误会了。我们并非是要走完全程,只是想去入口见识一下。”舒难陀继续劝说道,“以便……以便日后家中寻些商队去行走。”
“是啊老人家,我们可以多付你一倍的费用。”苏决也搭腔,但视线却看着舒难陀那边,似乎并无和向导对话的兴趣。
心道苏决平日并不会如此无礼,舒难陀只是暗暗用脚碰了他一下提醒。
那老者多打量了苏决一会儿,点头允了这个价钱,“我去拿些东西,你们稍等。二十钱,只到入口便回来。”
等向导返回屋内,苏决回踢了舒难陀一脚,“哎,这钱你出。”
“一人一半,你提的价。”舒难陀比出五个手指。
“咱们之间还这么计较?”
“你全出,没意见。”
此时的舒难陀无法预计几年后的某天他会去献乐,而这条无意听得的道路即是旅程的起源,他只是凭着一种天生的职责感,对王都内的每一寸土地都带着好奇与热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打发了几句,向导便已从屋中出来,递了两个斗笠过去。
“你们带着,避些风沙日晒。”
压了压帽檐,苏决觉得这东西着实难看,舒难陀在一边乐,说着苏少主这般打扮有失身份。
苏决食指一伸,从上到下把舒难陀点了一遍,“你这倒是像个王子的样。”
三人一路行走时又经过茶馆门口,连顺姑娘眼尖瞧见了他们便抬手招呼。这次苏决抢在了前头,将两人正要去蜀身毒道看看的打算说了遍。
日头正晒,姑娘让两人稍待片刻,进屋去提了个水壶回来,说是店内特制可防暑热,平时也都只给商队。
苏决和舒难陀道过谢,各接了一碗,而向导则让姑娘将水倒进到自己携带的水囊里。
举碗喝了些,这水确实别有一番清甜,苏决还想再喝,却见舒难陀已经几口喝尽递回了碗。
他搁下碗,一挑眉问,“很渴?”
学着苏决的样子,舒难陀反击道,“你管呐。”
有兴趣是一回事,真的干起来又是一回事。这古道外围的荒僻程度就已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杂草丛生,枯枝断路,才走出不到两个时辰,苏决就觉得有些胸闷气短,腿上使不出劲儿来。
又是一个小斜坡,他站定了撑着膝盖喘气,头顶上白花花的日光更是眩目。
“累了?”见他停下,舒难陀回头询问。
“废话,走山路谁受得了啊……”
苏决说着抬头,突然愣了一下,他原以为舒难陀这小子虽跟他一样的身手,体力还是好些的,但此时看来竟也是疲累。头巾下微湿的汗渍,紧皱着眉,等等,怎么似乎比自己还严重。
“唉,都叫你们不要走,莫不是中暑了?”向导老伯也停下,看着两人的脸色摇头。
“来吧,我拉你一把。”舒难陀朝苏决伸出手去,又晃了晃脑袋,确实也有着晕乎乎的感觉。看来真的是太高估自己了,但又不想这么轻易的认输。
苏决也不客气,见舒难陀伸手过来,就一把抓住了想借力。没想到刚借了一下,这力反而全朝他来了,抬眼间,只见舒难陀整个儿的朝他扑来……避无可避。
“喂!舒……”
叭唧,背脊着地,还没来得及把祸首名字叫全的苏少主,也同样两眼一翻宣告晕倒。
凉嗖嗖的水滴落,在脸颊上,在嘴唇上。
有点儿咸,是什么?血么?没办法,要做大事,哪有不牺牲的。
苏决在迷糊中反驳,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树荫下,脸上有些水渍。他手指蘸了一尝,没什么味道,不过就是山野里的溪水吧。
“你醒了。”
“呦喂——”
被旁边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苏决拍了拍胸口,这才看清向导大伯正在用叶子给舒难陀喂水,想来自己满脸满脖子的水渍,必是向导先把他弄醒了。
再看一眼又是不对,向导用右手胳膊支着舒难陀的头,左手喂水的动作,从这个侧面看过去……简直就是把他圈在怀里。曾经突然出现又消失的那股醋意,再度滋溜溜的往上返,将苏决惊出一身冷汗,人也清醒了过来。
难道我的爱意,竟然转移到了这个老伯身上?
“他怎么还没醒?”
将这种荒谬的想法从脑海里赶走,苏决指指还在昏睡的舒难陀。
“看样子他中暑的情况比你严重点,接把手,我再去弄些水。”向导似乎已经见怪不怪,将舒难陀递给苏决。
“哦……”条件反射的伸手接过,苏决学着向导的样子扶着舒难陀,还在持续思考着。
他低头看看胳膊圈儿里的舒难陀,连晕着都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温和笑意,怎么瞧都挺顺眼。
莫非自己吃醋的对象其实是舒难陀?苏决又被自己吓了一跳,然后转不过弯来的思路瞬间有了出口。
没错了,还真是他……自己既然有着非一般的独占欲,作为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苏决,他所认可的朋友,自然也是独一无二的。所以见着舒难陀和别人亲近,自己不高兴也是很正常的事儿。
一搞明白原委,苏决情绪又高涨起来,胳膊肘晃晃悠悠,我的王子殿下,再不醒我就摔你了。
“别晃……”
一阵晕眩刚过又是一阵晕眩,舒难陀挣扎的醒过来,出言制止。等他又眨巴了几下眼睛,能看清东西时,只见到自己被苏决圈在怀里,对方还凑近了笑的邪气。
“呦喂——”
王子殿下惊出一身冷汗,人也清醒了过来。
“我中暑的症状比你严重?不可能……”
舒难陀摇头否认,他正和苏决并肩靠在一棵树下,右手慢慢揉着膝盖。
苏决一手捂着下巴,偏头瞅他,“是啊殿下,我辛辛苦苦把你弄醒,你倒恩将仇报。”
“我那不是还没完全清醒么,何况你也报仇了。”招牌式腼腆一笑,舒难陀指指自己的腿,对于刚醒就用头撞磕了苏大少的牙,他觉得那麻袋式的一抛也足够扯平了。
“别不承认,起码我现在还能站起来走两步呢,你看你,整个人都是软的。”
舒难陀皱了皱眉不出声,似乎在思考什么。
“得得得,这也没什么,我知道你那身手和我差不多,别泄气。”由于刚刚确认了自己对于朋友的重视程度,苏决决定对他好一点儿。虽然这种想法很快会被取代,但是此时,苏大少还是难得的想出了一句安慰话。
“这向导怎么还没回来?”
“天色还早,即使再呆一会儿也不会露宿山林。”
舒难陀活动着手脚,开口答了一句,他方才将心中的疑惑梳理了一遍,隐约找到了些线索。
“老实说,要真坐下来看看,这里还算是空气清新、鸟语花香的。”苏决伸了个懒腰,斜倚靠着舒难陀的半个肩膀。
“虽然适合解手,你还是走开两步吧……”任由他借力,舒难陀目视前方平静地说着。
“你扫不扫兴呐?”
正欲再说,两人却一道噤了声,不远处有阵杂乱的脚步正在靠近,似乎伴随着争吵。中暑的后遗症还未过去,眼见也走不了多远避开,舒难陀和苏决将头上的斗笠压低了,假装正在休息小寐。
声音更近了些,已经可以听见他们争吵的内容。
“整车的丝绸物品都被盗走,我一定要带人抓住这山中的精怪扒皮不可!”
“老大,老大……您可轻声点儿,这事太邪乎了,可别惊、惊了那什么……”
舒难陀眼睫颤动了一下,看样子是一群丢了货物的商队,这种时候的人最为暴躁易怒,还是快些经过的好。
他们和商队隔着几棵矮树,遮去了些许身影,队伍骂骂咧咧经过了大半,听话里意思是随身的东西都被山中的精怪夺走了。
荒谬,必然是山贼假扮的。
正当他这么想着,有人发现了他们。
“喂,那边两个!你们睡在这里做什么?”包着头巾的一位大汉朝舒难陀和苏决喊道。
“日头炎热,歇歇脚。”舒难陀朝他们回喊,苏决则是漠不关心的样子看着他们。
“孬样,我看甭走了,前面可有精怪作祟。”大汉嘲笑了几句抬腿欲走,舒难陀正放下心来,又听见人喊。
“诶,我认得那俩小子……昨天还在茶馆打听怎么进这蜀道,今天怎么就摸来了?”
“跟你有关呢?”
苏决不耐烦的呛声,舒难陀有时候也怀疑,这个武力弱到不行的少主,究竟是怎么养成了随时都会闹事的脾气。
“偷偷跟在我们队伍后面,没准这东西就是你们偷得。”商队中首领模样的人微眯起眼,支使几人围了上去,到苏决和舒难陀跟前上上下下打量。
“那你送我们见官去,用马车,华丽点的。”苏决耸肩,他并不担心激怒对方。
“我见你倒是衣着华丽,这样,你们把身上的财物都拿出来孝敬,我可以考虑放一马。”
走私的商队与寻常商队不同,遇到山匪的时候多,自己也常带着匪气,此时有些寻衅滋事之感。
“我们身上并无财物,若是不甘你可以跟到我家中去取。”自己被劫就反劫人,眼见如此,舒难陀也不满,想着无论是诓到禁军那儿还是黑骑那儿,都有的好好给顿教训。
“没有钱也不要紧。”商队首领哈哈大笑,甩了甩手中绳鞭,“今天凑上来,只能算你们倒霉。”
“快拉倒吧,现在滚你还有机会。”苏决说着,抬头向林中高处的树枝张望,疑惑该出现的人怎么还如此安静。
“臭小子,不知死活。”话音未落,那人手中的粗绳便迎面抽去。
“当心!”
舒难陀从方才就一直注意着对方的动作,此时自然毫不犹豫挡了过去,他比苏决高了半头,按住肩膀正好能将他遮住,绳鞭就从苏决的正面变成了落在他的背脊。
击打的惯性让他忍不住往前冲了一步,便和苏决贴的更近,可以清晰感受到对方手上那明显的一记颤栗。他低头看向苏决,而对方也看着他,四目相对,呼吸相近。
这是他们第一次靠的这么近,近到苏决能够第一次听见别人的心跳,和第一次体会到别人疼痛的感觉。
呯——呯呯——
自己心跳声。
但只是极短的一瞬,在第二次鞭子落下之前,苏决挥手推开了自己面前的舒难陀,喝道,“小腰红泥!人呢?”
随着他的喊声,凌空中一把飞刀袭来,射中了商队首领的掌心,他惨叫一声后退,两道纤丽的身影打着伞从树顶降落,场上形势便即刻逆转。
走私商队之人虽然凶悍却终究不是这俩个厉害女娃的对手,只见伞影飞舞处哀叫连连。
苏决这次没心思观赏取笑,他只偏头盯着舒难陀,而对方也盯着自己,四周嘈杂不堪,而他们之间似是安静的另一片空间。
舒难陀先打破了沉默,他说,也就一下没事。
苏决不回答,只是瞪他,就在片刻之前他刚确定了自己吃醋的对象,而现在,这一鞭子还要告诉他,自己或许不仅仅是对独一无二朋友的占有欲。
有很多,有更多的……别的什么,他不知道该不该细想。
“少主,这些人怎么处置?”红泥的出现打破了苏少主无言可说的僵局,她们已经完全将那群人打翻在地。
“红泥。”苏决将视线从舒难陀脸上移开,表情有些阴沉,“明明跟着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
“少主恕罪。”红泥脸色一变,立刻跪在地上,连小腰也匆匆赶了过来,“是将军吩咐过,少主您和王子殿下在一起的时候,绝对不可以轻举妄动……”
“老爹的命令?”苏决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从今天开始,你们只允许听我的命令,什么时候该怎么做,别让我提醒。”
“是,少主。”小腰红泥迅速交换一个眼神,脆声应道。
直到这时,向导老伯才小跑着回来,虽然看着是急忙赶回,也能看出他方才是躲在一边避事,
“两位公子……回去吧,回去吧。”这么说着,他伸手拍了拍苏决的衣袖。而对方只是一甩袖子,目不斜视,径直往回走去。
舒难陀被他撂在一边,揉了揉鼻子,不知想笑想叹。
一路上,两人并肩而归,苏决一反常态只默默走着。
临到了寺门口,舒难陀终于忍不住问他,“苏大少,你又怎么了?”
停住脚步,苏决转过身,竟然是十分认真的目光,“舒难陀,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就该是挡在别人前面的那个英雄?”
“不,并不,我是个弱到不能再弱的人。”舒难陀回看他,平静的像是早有准备,他答,“苏决,因为你是我兄弟。”
苏决眼神闪了闪,复又不正经的笑,“有个王子兄弟,我可赚了。”
他摆摆手转头回屋,心中的不快让他没有回头,便也就错过了,舒难陀出神看着他的背影进屋才离开时的神情。
十四、
舒难陀找到苏决的时候,他正躺在寺院拐角的走廊上乘凉,绿色的衣角露出半截,被风吹得晃悠。
他顿住脚步,脑海里浮现一撮羽毛,然后又是被踩着尾巴四处啄人的孔雀少主,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决听见响动也没睁眼,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答应,舒难陀便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怎么躲在这?”
“瞧着顺眼就躺了。”苏决微偏过头,示意自己在听,“你找我?”
舒难陀盘腿坐着,顺着苏决的视线方向,走廊外半空中,慢悠悠的云团。
“也没什么事,你今天不打算去见那个茶馆姑娘了?”
“见见见……”见你大爷,正所谓哪壶不开提哪壶,苏少主还惆怅着自己的技术失误,舒王子倒一头撞了上来,他睁开眼正欲来个完整的翻白,倒看见舒难陀略皱了眉。
他心思转了转,又问,“你觉得我不该去?”
舒难陀倒也坦然,点点头就承认,“我只是觉得你们不适合。”
苏决来了兴趣,支起胳膊看他,“哪儿不合适?”
“性别不合适。”舒难陀答的一本正经。
“嗯?”这下苏决倒是楞眼了,不知这话茬怎么往下接,结果还是舒难陀自言自语的往下说。
“苏决,你这性格吧……挺特别的,一般人适应不好。”
舒难陀食指搔了搔脸,觉得这话还挺夸奖自己。
原来是听岔了,苏决终于把他忍下去的那个白眼又翻了出来,“我哪敢比你难伺候啊王子殿下,都不合适,就跟你合适,啊 成么?”
“嗯。”舒难陀再一次点头承认了。
瞪着眼前一本正经的舒难陀,苏少主莫名其妙觉得有些上火,依然是平常斗嘴,自己却开始字字较真。他沉默了一会儿,噌地站起身朝外走。
“哎哎,怎么走了,去哪儿?”舒难陀在他背后叫唤,跟着也站起来。
“管不着。”苏决黑着脸往前走,坚决不回头。
“哎,你真的不是去见那个茶馆姑娘?”烦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念叨。
“舒难陀,你大爷的。”苏大少气沉丹田,扭头喝道。
果然又被啄了,这么想着,等绿色的人影消失在拐角后,舒难陀无意识的揉了揉胳膊。你不去见,那我可就去了,他站在走廊上,望着远处,突然笑的阳光灿烂。
“王子殿下?您怎么来了。”
古统领见到舒难陀的时候,正在校练场操练士兵,翡翠难民的事件过后,他们也有过几次碰面,不过最近的一次也相隔了小半年,此时见到还有些惊讶。
“古统领,我是有事找你帮忙……”
舒难陀朝他招呼,夏日的阳光下,校练场显得豪气蓬勃,这种时候他总有些身为王子的骄傲。不知道苏决见到黑骑时是否也会如此,还是依然一副散漫的样子呢,多半是后一种吧。
“王子殿下?”古统领又问了一声。
“哦,是这样。我想麻烦你带一队人跟我去个地方,理由到了那里我自会解释。”舒难陀回过神,腼腆笑笑,说了自己今天过来的目的。
“小事,殿下您吩咐就行。”古统领爽快答应下来,回头找了十几个得力的禁军士兵,跟着舒难陀一路朝都城的某个角落出发。
连顺见到禁军入店里来的时候,神色闪过一丝阴鸷,随后他便看见了跟在最队尾的舒难陀。换上熟稔的笑脸,他提着水壶碎步赶了过去。
“小公子今日又来了?你的那个朋友呢?”
“他说让我来就够了。”舒难陀笑了一下,但转瞬换上了严肃的神色,“我骠国律法严明,你这儿却是个黑店。”
“我小本经营规规矩矩,这话可怎么说?”连顺抬手扶了下发簪,嘲讽道。
“自然是有证据。”
舒难陀在一条茶凳上坐下,示意对方也坐到自己对面,慢条斯理的分析起来。
“我们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着蓝色的蜀织,骠国与大唐隔了千山万水,这一件衣服称得上价值不菲。但等我在茶馆里细看,却发现柜上那些瓷器都是大唐官窑的赝品,其中所差可不小。”
“这有何奇怪?”
“穿着昂贵的蜀织干活,却把赝品藏之高阁……可见你根本无法识别这些东西。加上我们在蜀身毒道里听说常有商队被盗,你这些只怕都是顺手而得,自然也不知道真正的价值了。”舒难陀直视对方的眼睛,每次要揭开真相时,他都有着与平时不同的锐利气息。
“即便我不识自己店中物品的价值,那也只是我的事。”连顺并不为所动。
“你的茶水有问题。我们去古道之前在这儿喝过茶,结果半道就晕倒了,不过你应该也是减少了药量,我们才没有和那些商人一样出现幻觉。我想,你只是不希望我们进入古道坏了好事,而非要谋我们财物的关系。”
“可有证据?”
“若真是中暑和劳累,我肯定不会比那位苏少爷更严重,这么想来只能是我比他多喝的那半碗茶有问题了。”舒难陀不合时宜的得意了一下。
“就凭这种揣测。”连顺姑娘忍不住嗤笑反驳,“要真如你所说,我人在茶馆里,又怎么去古道里当山贼?”
“那位向导,他带走了一壶水却没有喝,你还记得么?”舒难陀站起身,示意古统领长矛拦路。
“山匪自然不是你,你只是在茶水里下药让商队精神恍惚,东西也容易盗走的多。好了,只要你说出他们的窝巢,我便只封这茶馆,不为难你。”
“小公子,这离了店的茶水可不作数,凭你的猜测我就要乖乖认罪么?”
听到这里,连顺拈着袖子掩嘴笑,也跟他站起,古统领盯着他的举动,但对方是一个姑娘家,他并未有所动作。
“无妨,这次古道之行教会我一件事,说理碰到蛮徒就没有用,佛心也要用戒律。”舒难陀弯起嘴角,朝禁军示意,“我现在就封了这店,一点一点的搜,不信找不到证据。”
“别怪我没提醒你,那条道上的人物,可不是你这几个人就能惹得起的。”
话音未落,那道原本在身前的婀娜身姿猛然跃起,踩过几根长矛就穿透窗格向房顶跑去。
“快追!”古统领喝了一声,众人立刻朝屋外跑去,但哪里还有半分人影。
舒难陀也跟了出去,他仰头在屋檐上四处观望,暗自懊恼没想到对方武艺如此高超。
“小公子,再告诉你件趣事……这药可是能激发内心深处幻觉的好东西,你梦见什么了?哈哈哈。”半空中传来的张扬笑声。
“什么也没有。”
舒难陀答道,抿紧了唇抬头寻找,却依然一无所获。
“王子殿下……这,现在……”眼见任务失败,古统领有些尴尬。
“古统领,你找人把这个茶馆封了。”舒难陀拍拍他的肩膀宽慰,又略指了下方位说,“另外也派些人去那个山前面,将往来的商人都先引入骠国境内,再从城门去往长安。”
“是。”答应了声,古统领立刻吩咐手下兵士行动起来。
连古道也一起封了吧,找不到还不能饿死么,舒难陀挑着嘴角笑起来。自己似乎和苏决近墨者黑了,不过他知道这茶馆封了人也走了,自己却错过一场好戏,大概会哇哇叫几天吧。
古统领瞧见舒王子若有所思般的温和笑脸,心情也好了不少,“殿下,虽然没抓到人,扫除了一个黑店也是不错。”
“啊,是啊。”舒难陀回头看他一眼,眉目春风。
“对了,还有一事要告知殿下。”眼见他心情很好,古统领觉得现在正是开口的时机。
“何事?”
“陛下说,让您有时间回王庭一次。”
笑意还留着脸上,脑中却渐渐冷静下来,舒难陀点头答道,“我知道了,请转告父王过几天就来。”
十五、
气冲冲的和舒难陀告别后,苏决其实并没有闲着,他沿着小路再度去了次向导的院落。和先前一样,那里安安静静,大门紧锁。
他叩了叩门,三密一疏。
过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向导站在门后看他,伸手邀请,“请进吧,苏少主。”
“红泥,你在门口守着,小腰跟我进去。”苏决交待了声,跟着向导进屋,穿过院子时他闻到些纸张烧焦的味道,便随口问道,“又收到信了?”
“只是些不需要的东西。”向导没有回答,只将他引进屋,从一处柜子里翻出张纸条去,“关大人给你的信,自是不需要我来处理的。”
苏决瞥了纸条一眼,伸手接了扔在桌上,“这事儿先不急,我有别的事问你。”
向导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给彼此倒了些茶水,愿闻其详的样子。苏决看着他,心底是冷漠的,一个大唐内卫放在骠国的探子,熟悉古道,往来于瑞丽的鸽房与骠国之间,传递着各种大大小小的情报。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着他苏决和关长岭之间的信使,知道太多的秘密。
“为什么不让我们靠近蜀身毒道?”他开门见山的问道。
“苏少主何出此言?”向导吹了吹杯中的茶梗,并不打算承认。
“别跟我兜圈子,没那工夫。”苏决态度坚决,他这个人心里永远有把尺子,什么人该怎么对待,划分的清清楚楚,“你那天是故意带我们去有问题的茶馆。”
“多虑了。”
“多虑?一个要进山的向导,带水囊很正常,但你看看你那个有水么?还能在茶馆装茶?你是知道那家店不对,只怕那天没有人招呼,你也会借故让我们喝上一碗好晕在半道。”苏决见他依然装傻,干脆自己继续,“你不愿我们进入古道,只能说明那个古道确有秘密。”
“那个水囊可是被你的朋友借走了。”听到这里,向导转了话头。
“是么?”苏决一愣,随后又明白过来,舒难陀那个操心的性格,加上随时会爆发的王子正义感,肯定是去查黑店了,“那是他喜欢的事儿,我不管。”
“这件事也不是你该插手的,我是帮你。”看样子不施加些压力,苏决是不会罢休的, “那古道是一条从身毒到成都的走私通路,如今已在大唐内卫的势力之下,这样的浑水,关大人也一定觉得你没有必要去蹚。”
“你甭提他,还真以为能管着我不成?”苏决若无其事的将茶杯搁在桌上,眼神里三分笑七分毒。
叹了口气,向导不明白关大人为何要跟这个纨绔公子结盟,甚至处处留心,他简单的解释道,“不让你们去,是因为控制那条路的正是内卫右司统领海东来,他仗着自己武艺高强,抓住过不少穷凶极恶的罪犯,先将他们赶出大唐,又控制着那些人在边境外敛财……”
“有趣。”
“切勿冒险,苏少主,那条路若没有高手相伴,千万不可擅自闯入。”向导又将桌上的纸条往苏决面前推了推,“还是看看信吧,一个月前就到了,只是你很久没再来听过消息。”
“行了,知道了。这信有什么好看的,他翻来覆去也不过一句话,神鼓可有线索?”苏决拿过纸条打开,果不其然还是那么几个字。
“告诉他别急,找着了我自会通知他。”
找自然会找,只是找到了给不给那是另一回事了,苏决心中冷笑,反手将字条扔给小腰处理,起身告辞。
“苏少主,关大人还有一问……”向导从背后叫住了他。
“怎么?”
“他问你是否还和以前一样,心心念念着长安。依我看,只要少主努力找到神鼓,关大人必然会尽快安排你的大唐之行。”
“无缘无故的,我放着骠国将军少主不做,跑去长安也谋个内卫差事么?嗯?”苏决偏过脑袋,调侃笑。
“有了朋友难免就耽于玩乐,我只是不希望苏少主日后为自己浪费时间后悔。何况关大人曾经帮助过你,于情于理都该要有些回报。”
向导看似恭谦,话语里却是几分胁迫,作为训练有素的探子,那日观察苏决和舒难陀的相处,他已经猜到了几分苏决现在懒于再来打听大唐消息的原因。
“他可以等,我未必去。”苏决瞬间沉了脸,走回几步站到向导面前,挑起嘴角,“我与他合作,可不是依附他。要是哪天真去长安……我第一个就先杀了你。“
“苏少主,你是关大人的同盟,而我只是个下属,不足挂齿。”向导并未将少年的威胁当真,挂着平日里憨实的笑容。
这次苏决没有回头,背起手笑着出了院落。他知道自己没有开玩笑,若哪天踏上长安之路,必然是破釜沉舟之心,绝不会留下个通风报信的人。
关长岭帮助自己成为唯一的继承人仅仅是机缘巧合,他自己也未必做不到。装着痴恋长安也好,答应替他寻找神鼓也好,三番五次的书信往来,不过是想确认关长岭是否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
幸好关长岭也坚信伽罗那多次攻打翡翠部落,必然知道神鼓线索,才会小恩小惠的给消息拉拢自己。
一想到伽罗那,苏决曲起食指敲了敲额头,嘿的笑了声。老爹啊,虽然知道的不如我多,你还是很帮我忙的。
夏日凉风簌簌,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斜长。
脚步声。
遮阳伞打开的声音,动物被惊扰窜过水塘的声音。
草木丰熟的气味。
赵郎中和他的宋师爷跪在一棵树下,低着头,连呼吸都恨不得屏住。他们的眼前是一件红色的长衣与披风,再往上还有一把红色的油伞,但是他们从不敢去看。
血海滔滔,赤帝东来,这个长安第一人正沉默的站在他们面前。用赵郎中心里的话来说,这就是传说中死一般的寂静,他们已跋涉了几天离开蜀身毒道的骠国地界,越过了瑞丽,缓缓向成都方向行进。
而现在,他们最恐惧的人物拦住了去路。
“为什么离开我规定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海东来终于开口。
“骠国突然加强了对古道的封锁,所有的商队都必须从城门出入,在城内的据点也被封了……实在没有生意可做。”
“那你们也没有用处了。”
“不不,大人息怒。我……我研究出了一种药,若是少服一些可使人昏睡,加一点能产生幻觉,要是长期的吃下去,那人就会精神失常,再也没有恢复的机会。”急忙辩解,赵郎中背后冷汗淋漓。
“有什么用?”
“我在不少商队身上用过,几乎百试百灵,若是再加些时日研究……大人就可以有最强大的迷药。”
“嗯,你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眼见海东来若有所思,赵郎中从心底松了口气,看样子他们还有活路。
“我们正打算去成都。”
“退回去。”
“大人?骠国已经……”赵郎中不解的抬头,意识到后马上又低下。
“去瑞丽研究吧,别再让我发现你私下离开。”海东来转过身,只留下一个赤红色的背影,“还有,如果我在大唐的任何角落发现你的药,你们都必死无疑。”
话音落下,如鬼魅而来,如鬼魅消失。
赵郎中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树枝,夕阳消失后,枝桠相交,影影绰绰。
他站起身,心如死灰,他想自己的余生或许只能活在瑞丽那个小小的村落,再无辉煌之日。
可是如何心甘。
他握紧了腰间的那个药瓶,侧头看向方才就一直跪在自己身边一言不发的宋师爷,他患难与共的朋友。伸手拽了他一把,赵郎中看着身后幽幽的林中小道,叹了口气。
“走吧,老宋。不管花多少年,我一定会离开那个小地方,和你一起。”
他咬牙切齿,而宋师爷只是静静抽着他的烟斗。
火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