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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暗香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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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943年。后晋天福八年
春
在古代度过的第一个春天,没有诗情画意的断桥流水,没有云蒸霞蔚般的春花竞放,没有春风送暖春光无限,有的只是频频传来的灾情。汴梁城内的集市虽仍然过往匆匆,俨然平常,只是百姓脸上却都是忧心忡忡,都城的街道全无生气。
或许他们忧心的不是那些垂死挣扎的难民,而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可能也会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
早先便听杜夫人说由于今年气象异常,北方这一大片地区已经在闹旱灾,尤以河南府最严重,许多百姓无地可耕开始流亡,我无法去想象那样的场景,只知道杜甫诗云“哭声直上干云霄”,大抵就是那般惨烈。
可惜如今的皇帝石重贵,亦是无能无志之辈,外有契丹,内有天灾,却只能是“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了。而我稍微熟知的赵匡胤,那个结束了五代十国几十年动荡的大宋开国皇帝,也还要再过十多年才登上皇位。
而现在,我们在汴梁的人,暂时幸运一点,虽然城内的米价也是成日飞涨,但毕竟生活在天子脚下,还没有直面饿殍遍野的惨烈场景。
只是现在是五代十国,天灾或人祸,迟早会来。
城外的灾情我们也都是知道的,为了防止灾民涌入汴梁城,每日城门口都驻扎着大量的士兵,几班一轮时刻都不懈怠。
我和石守信曾经在城门的设关口制造了点事故,吸引众人围观,帮助一对父女进了城,只因那小女孩几乎要饿死,骨瘦如柴的,模样实在可怜。又带着去了一家小吃铺让他们吃了东西,石守信还将身上仅有的一点铜钱给了出去。只是第二天便得知,那个父亲夜里去了那家店,杀了掌柜的一家四口,包括一个一月大婴儿,抢了许多粮食和存钱。可是他没有能逃掉,被官兵找到的时候,他吃撑了倒在路旁。后来的事我们无从得知,包括那个小女孩的去向。
出了这件事之后,我一度难受,不愿再去想。从前上班时只觉得人心确实有几分复杂,加上我性格也并非懦弱无争,所以得罪人的时候也有。不想在这乱世,人心?若还有这说法的话,竟真的如此不堪一击。
或许我这样想是因为我不是这场饥荒的直接受害者,所以可以坦然站在道德良知的立场。但不论如何,我唯一清楚的是,因为自己的一念之仁,我害死了四个无辜的人。谁又能说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仍然和赵九重、石守信穿梭在汴梁城内,他们和一些熟悉了的人都开始随石守信叫我阿翘。
大多的时候我们还是聚集在练武场,只是受灾情影响那里的人流生意已经大不如前了。在这一个多月中,我每日都练习射箭,大多数时候已经能够射中靶子了,虽然每次都还是我们几人中最差的,但已经比过去好多了。
而李继勋和楚冰已经正式成亲,那是我亲眼目睹的第一场古代婚礼,李继勋本不是拘于形式的人,但楚冰喜欢,就还是按着流程一一完成了。在他们婚礼时,我第一次见到李继勋口中提过的韩老二——韩重赟,亦是和刘光义一般不爱说话的人,只是酒量很好,和李继勋豪饮两坛。
婚后李继勋不常来练武场,说是外出做点小生意去了,但楚冰仍继续隔三差五为我们送茶水,有时也会做些家常糕点。
我第一次见她时,便有些嫌隙。那时她来练武场对我说的话,不是想确切知道我和赵九重的关系,大抵还是想知道我对李继勋有没有什么想法。所以之后,我刻意喝了赵九重碗里的茶,意在让她放心。
但其实在那之后我对这件事并没上心,心里对她也是半分讨厌都没有,她有的不过是寻常女子的心意,听自己爱的人提另一个女人,便自然会想知道她是怎样的。只是个人处理方式不同,我或许会更简单直接。所以我知道这样的姑娘和我也许做不了挚交,但也能无事闲话几句。
连着几日,汴梁城内下起了绵绵细雨,众人纷纷叹道今年的大旱许是有救了。我因着有雨也几天没出去,便在屋里和杜夫人下棋或是自己看会儿书,这天吃过午饭赵九重问我想不想去茶肆听人讲史,我知道他指的是茶馆,而所谓讲史应该就相当于日后的说书人,便兴致勃勃地冒着微雨跟着去了。
不大的茶肆正中搭着台子,台子后面是雕花围屏,正对面和两侧坐着不少的人,显得格外热闹,许是这及时雨让人心里舒缓了些。我们在左侧随意坐下,各点了茶。
我便开始仔细巡视了四周,起初见茶肆的名字带了几分脂粉气,叫暗香阁,还有些疑惑,但进来一看便明白了,这哪儿是单纯的茶肆。
这个茶肆虽不太大,布置设计却巧妙得很,大堂中间有盘旋而上的楼梯,又悬空分开,连接二楼两边的走廊,加之那儿是烟柳地,竟真有飞阁流丹,暗香袭人之感。这般独具匠心,既节省了空间,又使人一进来便眼前一亮,绝对是现代钢筋水泥森林比不上的。
茶肆的许多喝茶者自然大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若有如同武侠小说中好身手的姑娘,能在这儿的悬梯上飘然而至,舞动一曲,只怕也会真让人醉。
而我更对艺妓是绝无反感,毕竟历史上许多误入风尘的女子,大都是才貌双绝,蕙质兰心的。比如鼎鼎大名的秦淮八艳,还有李师师、杜十娘等。
“你别瞎看了,认真听会儿”赵九重突然凑过来点儿说道。
我喝口茶,瞟瞟周围人都听得认真,嘴角噙笑若有所思,想起从前报社开会,领导明明只是在打太极唱高调,大家却永远一副记笔记的模样,不禁轻笑出声。
只是,难堪的是,此时大堂很安静,我的笑声便格外突兀。
台上正绘声绘色讲三国的是个20出头的年轻男子,相貌气度都很普通,只是一双眼睛漆黑透亮。他停了口,看了过来,我赶紧把脸移向赵九重求助,他却无所谓地耸耸肩。
“这位姑娘,如何听见蜀帝刘备垂危,托孤诸葛亮还笑得出来?”
我在心里叹口气,刚才只粗略听了听知道是在讲三国,便没在意四处张望去了,于是抱歉地笑了笑。不料这人继续说道,“众位客官都听得认真,唯独姑娘不为所动,看来女子果真不必读三国听三国”,说完台下传来阵阵窃笑。
听了这样胡说八道的话,我自然不会轻易罢休,便往后稍微靠了下,身子抵着椅背,舒舒服服地学着他的腔调回答说,“此言差矣,小女子我笑正是因为我听的认真,你怎么就敢乱下妄断”
大堂里霎时有了小声议论之声,我正色说道,“你刚才讲说刘备在白帝城托孤诸葛亮,并告诉诸葛亮他可以自己称帝,足见刘备生性宽厚仁德,视诸葛亮为手足?”说着我看向那人,他也一笑道,“正是”
“可依我之见,这不过是刘备用心颇深的举动。他的原话是‘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样的话乍听的确动人,只是细想一下,不过是因为他怕诸葛亮心生二心。刘备这样说了,诸葛亮必是立马表忠心,怎敢有半分违逆。如此,既担了托孤辅臣的名号,日后也必会顾忌天下人之口。因此这话乍听是诸葛亮着想,其实字字是刘备为自己的蜀国自己的儿子谋划”。
“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怎么到了姑娘这儿,就生出这些是非。诸葛亮若有反心,难不成刘备这样说了,便会打消他的念头?”他答道。
“这样几句话,对于野心家当然无用,就好比曹睿托孤司马懿曹爽,就真的是所托非人了。只是那是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的当世英才,刘备说出‘君可自取’的话,首先就是对诸葛亮莫大的误解。对诸葛亮而言,且不说他是因刘备才出山,只从自身的德行来说,也绝不会是背主忘恩之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臣者,只有诸葛亮做到了如此。怎么你就只是拔高刘备?却不提诸葛亮?只说刘备宽仁有度,知人待士,能得人死力相护,却不说他拙于用兵,又常感情用事呢?再说历史上,凡是什么托孤大臣,大多没有好下场,亏得刘禅暗弱,诸葛亮才未受迫害。”
这样说了几句,听周围议论更甚却无人反驳,自己也觉得没趣。想到从前在学校,和一些人聊三国红楼,聊诗词戏曲,就算有时意见相左也能畅快地说上好久。到了这里,怎么就没个爽快人,于是自己找个台阶,笑笑道,“各位不必介意,我说了这会儿子,已是多言了”,便看了赵九重一眼,他也会意道,“请台上师傅继续,别打扰各位听史的雅兴”
众人才渐收议论声,那人也不多言,清了清嗓便继续开讲,我便也好好听着,却已是睡意渐起。
一个时辰左右,我带着半分睡意,同赵九重离开茶肆,未走至门口,那人叫住了我们。我并不意外,他走上前来,先是略一欠身,才说“在下赵则平,敢问两位大名?”
我答说,“沈翘”,又解释了是哪一个翘字,赵九重也作了回答。
他说道,“方才听姑娘说的话,便知是读书之人,赵某平生读书甚少,却也十分赞同姑娘所说”
我笑道,“既赞同,为何刚才不说”
“不瞒姑娘,我虽已在这里讲史一月有余,以前却并未读过三国的史籍”说着,他有些自嘲的笑笑,“自小便不爱看书,道听途说了许多三国历史,便在这儿混了个饭碗,今天遇上读书人才露出马脚,看姑娘也就13、4岁吧,赵某着实佩服。”
我连连摆手,“我才不是什么读书人,只不过”,我又不能说因为我们那个年代有三国演义的书和电视,历史课也会学,途径很广,所以我知道点,便说“只不过你说的我恰好知道,其实你讲的也并没有错,只是你我观点不一样罢了。再说,历史多是由人笔记口传,其中真假难辨的也多,不必全当真”。
一旁的赵九重补充说道,“她脑子里的想法一向与人有异,你不必介怀”
他一笑道,“这样不同的见解却是可贵的,刚才大堂众人议论不止,想是比平日单我一人说有趣得多,二位若是赏脸,日后常来,茶水算我赵则平的”
我笑着说,“好啊!”,赵九重却绕来绕去答道,“看赵兄要虚长我几岁,说话不必这样客气,赵兄谈吐非凡,今日是她莽撞了,改日定再来捧场”,我斜视了赵九重一眼,推他往外走,接着向赵则平挥手道“那我们就先走了,改日再见!”。
他也笑着挥手,三人就此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