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空》纳兰花雨

6、第六章

　　陆浅买了粥回来的时候，陆母已经扶陈瑾然坐了起来，两个人正在聊天。陆浅只觉这场景不合时宜地看起来很融洽。他连忙道：“瑾然快来喝粥吧，趁热喝。今天还没吃什么东西呢，生病了更要补充点营养。别听我妈在那儿唠叨了，免得劳神。”
　　陈瑾然起身道：“不过是感冒了而已，没什么的，阿姨关心我我知道。”
　　陆浅又道：“你也别听我妈的，你要是在这儿住惯了就一直住着，我是不会赶你走的。”
　　陈瑾然扑哧一笑，道：“是我自己老早就想着要搬了，当年借住只是权宜之计，现在工作什么的都安顿好了自然是要搬的，哪里是因为阿姨说的什么啊。阿姨倒是想留我呢，我总不能等你都结婚了还住在你新房隔壁吧。”
　　“我离结婚还早呢。”陆浅翻了个白眼儿道。
　　三个人似真似假地说了一番客套话，陆母终于起身离开。送走了她之后，独在房间里的二人忽然觉得有点尴尬。陈瑾然轻咳一声道：“你……什么时候相亲？”
　　“谁说我要相亲了？”陆浅道。
　　“你就别蒙人了，我都听阿姨说过了，好像叫尹什么……”
　　“尹怡雯。”
　　陈瑾然得意笑道：“我是诈你的，阿姨根本没告诉我她叫什么。你连名字都记得这么清楚，看来真的对这次相亲挺上心的嘛。”
　　“别胡说了。”陆浅目光游移地说。
　　“说真的，像你条件这么好的男生，却空窗这么多年都没个女朋友，还真是不正常。”
　　陆浅笑道：“怎么算是空窗呢？隔壁不是住着一个大美女么？虽说只能看不能……”
　　“诶……”陆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瑾然打断。
　　“那个，你还想着小宛么？”
　　陆浅愣了片刻道：“要说不想，也是假的。”
　　“嗯，是啊，像小宛那么优秀的女孩儿，的确是曾经沧海……”
　　“你和小宛还有联系么？”陆浅问道。
　　“很久没有了。”
　　陈瑾然忽然觉得难言的怅然，曾经的至交好友，如今也天涯海角。她已经不记得从何时起，看到一个笑话或是有趣的事情想讲给小宛听，却担心她在上课，担心她在忙着，只好默默地在心里把这个想法按下去。有时候，攒了一周的话，等到拿起手机却一句也想不起来说。后来，便越来越不敢拨通那个越洋的电话，有时担心自己这般郑重其事，她若是在忙着不得不挂断也难免内疚，何必这样让两个人都不自在。再后来，她们之间的交流便只能靠那些社交软件上的留言和回复，连她的近况也是在微博朋友圈才能得知一点浮光掠影。她默默地望着她的照片，总会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若她心情不错自己便也心安，却不敢开口去问她什么，只怕仅仅得到一句敷衍的还好，她便也只有回一句，那就好，遂便无话可说。人在两处，无非过着各自沉吟的生活，人间别久不成悲。
　　两个曾经形影不离的人变得陌生，其实一年就足够了，何况三年？
　　她只知道，小宛在法国的生活一向很精彩。因为她在朋友圈中一直在更新着巴黎繁华的夜景，埃菲尔铁塔下她的倩影，卢浮宫的珍宝收藏，许多法式的美食和美景，偶尔还有一点心灵鸡汤，她去了很多乡村，有时会拍摄小径的树木枝叶透出的柔和的光，低矮的别墅和烟囱，池中的水鸟鹭鸶，还有小鸡小鸭，好似电影《云中漫步》中的葡萄园。只是不涉及感情，瑾然会想，或许她还是孤身一人，和她一样。她有时会和金发碧眼的美女合影，一脸人前的开心和狂欢，她在合影中一向是这个样子。小宛是个不怕热闹的孩子，小宛也是个孤独的孩子。
　　有一次她发了张法国小帅哥的照片，引得评论里一片八卦之声。瑾然正想着好不容易有个机会盘问盘问她的近况了，却忽见她的评论出现在下方，那是人人可见的：“大家别误会，这位只是我同门师弟而已，我可是大叔控哦。”
　　许多人释然了，许多人还不肯放过，闹闹哄哄的，却都不是真的关心。用久了社交软件，大概会误以为自己被万人簇拥着，可是关掉电脑关掉手机，哪怕你一个人在房间里泣不成声，长夜无眠，也不会有人了解。一个人对抗病痛的折磨，那更是最痛苦的事。
　　每次瑾然听到小宛说自己是大叔控的时候都觉得很好笑，她控的不过是影视剧中的大叔，明叔波叔云云，现实生活中哪有这等被岁月眷顾的气质大叔，都是些虚长年岁脑满肠肥的猥琐中年而已。她知道，小宛在现实中喜欢的一向是陆浅这一类的令人温暖的帅哥。
　　她忽想起那一个中秋，她和小宛都没有回家，那天她们去了H大和附中之间的天桥赏月，而今已想不起是谁的提议，只记得那个中秋是她二十几年生命中印象最深的一个了，倒不是因为那天的月亮格外不同，而是因为她第一次在中秋佳节没有坐在温暖的家中，而是在天桥上冻得嘶嘶哈哈地和小宛对月联诗，从“清光到死也相随”到江郎才尽的“举头望明月”，结果是两个人都感叹了下风雅是南方人的事情，是江南女子与小桥流水温柔乡的事，如她二人这般的北方女汉子，就该切二斤熟牛肉烫一壶烧酒，再冷不丁地看两眼月亮，由衷地赞叹一句：“CAO！真TMD圆！”二人都被这个想像中的画面逗得捧腹。望着那一轮满月，身边有笑闹无忌的好友，桥下车流不息，听着呼啸而过的隆隆汽笛，陈瑾然忽然觉得这一切是无端中透着圆满，圆满中又有着一丝无法掌握的无力，或许那就是强大的时间，当她觉得圆满的那一刻，时间还是未曾静止过，它把这一刻变成下一刻，把今时变成往日，把这幸福的光景变成不可追的过去。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们能看见这样好的月亮！想不到我能认得你，和你一起在这里看月亮！”陈瑾然借着一辆车驶过带来的噪音，如狂生般大声呼喊道。
　　“嘘！小声点！别吵到月亮，别吵到夜，别惊散了这一刻的一切。”曲小宛在唇边轻轻竖起了手指。
　　总有一些东西是难以留住的，譬如花香，譬如月影，譬如风声，譬如天边的虹，雨后的云。那个月亮还在，照遍今人古人，那些人有的还在，有的远别，有的弃世。那条再熟悉不过的路可以去重走，但时间始终不再是曾经那条河流。

　　陈瑾然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这天晚上陆浅下班后和她一起吃了瘦肉粥和拌茄子，算是病号饭。饭后陆浅提议出门兜兜风，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或许也能让她的身体更快恢复，陈瑾然很反常地没有拒绝。
　　她戴着帽子，靠在副驾驶座上，还是精神不振的样子。陆浅上车之后，替她系上安全带，想了想说：“我们回学校看看好不好？”
　　自从毕业之后，他们二人都从未回过H大，太多的回忆不敢触碰，他们都无法想象如何踏足那少了兄弟亲人的一片荒芜之地，那是黍离之悲。
　　陈瑾然点点头，没有看向陆浅。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陆浅启动车子。
　　穿越了大半个冰城的夜，他们才来到了母校H大。陆浅停车在门口，又拿了件自己的大衣披在陈瑾然身上，陈瑾然摇头说不用了，感个冒哪里有那么夸张。可陆浅坚持要她披上，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读书时代的那个陆浅又回来了，现在的陆浅性子更像是当年的李何，李何就像是把他的灵魂留在了陆浅身上，他的毒舌刻薄，他的冷淡疏离，都成了现在的陆浅在人前的一副面具。可是陈瑾然始终忘不掉当年的那个小六子，小宛曾经对她说过，第一次见陆浅对她笑的时候，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暖了。
　　他们二人并肩走过校园的旧路，曾经的老树枝叶凋零，却也有新树发芽生长。下了晚自习的学生在校园里往来熙攘，背着书包的，手里提着暖水瓶的，就像是当年的他们，谈笑着面对繁重的课业，以为一次挂科就是过不去的坎儿，以为成绩不好就再无希望。殊不知人生路上真正拦路的妖魔鬼怪还未曾出现。
　　许多小情侣在宿舍楼下依依惜别，亲吻拥抱，肆意地经历着他们的青春。
　　陈瑾然看了看其中一对舍不得分开的小情侣，微微一笑对陆浅道：“你和曲小宛，以前也是这个样子的。”
　　陆浅笑了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又何必再提呢？你呢？乖乖女陈瑾然，和李何，应该没有过吧？”
　　陈瑾然马上道：“当然没有。李何他怎么会呢？你是知道他的。”
　　陆浅点点头，又遗憾道：“我们的陈瑾然大剩女啊，活到现在这个岁数竟然一次恋爱也没谈过，青春啊，都作长沟流月去无声了。”
　　陈瑾然气道：“你管得着么？说谁是剩女呢？什么叫这个岁数啊？”说着便去拧陆浅的脸。
　　陆浅一边躲着一边道：“诶，我说的可是神圣的圣，别冤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