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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番外 蒙洛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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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来了,秋又走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长街悠悠,雪花绒绒,似柳絮漫天,一团团,一簇簇,深深切切地铺陈着,染得天地山河,尽是白,仿若欲将这烟尘喧哗尽数洗涤。
一片雕栏画栋掩映着銮舆宫殿,厚重的雪覆盖住青石路,长衣扫过,雪地里的脚印旁泛开浅浅的纹理,冰天雪地里,远远行来的一人,眉如墨画,翩若轻云出岫。
世间汲汲营营者,多少成灰烬。
空余蝇营狗苟辈,残喘迫成虫。
“好句。”蒙洛眯着眼,愉悦地轻轻笑,仰起头,任轻盈的雪花飘落在脸颊上,脖颈间,凉凉的,分外舒服。
可叹,这样一个孤寂幽静的天地,也斩不断他心里的千丝万缕,捕获住片刻安宁。
风呜呜地哀叫,他用缓慢的步伐前进着,白茫茫的世界渐渐没入他的身后。
一城繁华半城烟,多少世人醉里仙。
逐姝宫,朱门半开。
偌大的殿宇空荡荡的,六七个炭火盆烧得正旺,也挡不住寂寥冰冷的侵蚀。
美人榻上半躺着个人,人面桃花,神清骨秀,眉宇间男子风韵尽显无疑,容貌竟比女子还美上七分,拾着本画册翻看,阅过一页,沉重的镣铐一声声地拖动着地面,在空旷的大殿内震起回音。
“给驸马爷请安。”守在殿内的美貌宫女上前,给蒙洛解了落满雪花的狐裘大氅。
蒙洛踱步过去,背着手在被镣铐锁得几乎动弹不得的男子周围转悠了几圈。
男子被他扰得无法,放下书扬眉轻笑:“看你高兴至此,成了?”
“成了,那蠢货快被他敬爱的父王逼疯了,今日竟在朝堂上对我口出污言,老匹夫气得将他打了个屁股开花,恐怕……离父子反目不远了。”蒙洛仍背着手,意气风发地直起背脊,唇角微弯,感叹道,“你这个七王爷装得是越来越像了,我都要分不清真假了。”
燕花序顶着七王爷的容貌,学着七王爷半含蓄半莫测的笑:“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蒙洛大笑:“说得好。”他跳上案桌,随手斟了一杯酒,一仰饮尽,笑声里痛快之极,“为你这一句,今日不醉不归!”
难得见他开怀,燕花序也不扫兴,舍命陪君子。
他们心里各自藏着苦楚,便想着放纵一回,借酒浇愁,即便是,借酒浇愁更愁。
二人喝到黄昏,直喝得酩酊大醉。
吟月公主闻风匆匆赶来时,蒙洛正躺得四仰八叉,睡得人事两不知,燕花序因着镣铐的牵制,睡姿反而工整许多。
她唤来一个宫女,合力将人挪到了寝殿大床上,到了后半夜,蒙洛开始胡乱地说着梦话,他在雪地里着了寒,又喝了酒,竟发起高烧来,吟月公主只得强撑着睡意,找太医看了,用湿帕一遍遍敷着他发烫的额头,强行灌了些药进去。
吟月怔然地望着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男人,这个带给她最深的屈辱的男人,他一动不动,安静恬淡,像个孩子,眸中汹涌的情绪翻滚,闭了闭眼,心里的悸动难以掩藏,再次确定——她完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不,从那日她西院死里逃生,他在火光下一笑,她就完了。
这个男人,光鲜的皮囊下埋藏着恶魔般的本性,从守将城回樊国王都这一路,她身心都受尽他的折辱,她以为此生所处便是炼狱,不曾想,她这养在宫闺里没见过世面的公主,果真天真得不知所以。
思绪渐渐飘远,窗外灯火如繁星,她此生,锦瑟年华,已成浮萍。
擒住七王爷的消息早已传回樊国,樊国上下忐忑不安之极,随着大秦朝天子的亲笔书信的到来,那点不安烟消云散,成了举国沸腾的局面。
他们没要回那两座城池,秦皇派人给樊国送了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晃花了国王和臣子们的眼,他们素来知大秦富裕,今儿算真正开了眼界。
不过,让樊国真正欣喜若狂的还是秦皇的态度。
那封信里,秦皇句句温和,放足了身段,似要安抚樊国暴躁的心绪,免得他们一个想不开取了七王爷性命去。
樊国朝野上下恍然大悟,原来这七王爷真是块宝,国王喜气洋洋地发出命令,责令蒙洛速速将七王爷押解进王都。
也有耳清目明之人瞧出不对,发出微弱的反对之声,上谏国王将其放了,免得招惹秦皇的怒火,却马上被更大的鄙夷声淹没了。
蒙洛接了国王的命令后,弯眉笑了笑,似讥似嘲,“无知愚民。”随后将信撕了,扔出窗外,任碎片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樊国,这个瑟瑟蜷缩在大秦这一条巨龙身边的小虫,几十年前就已然生了重病,如今,病入膏肓,大限将至,蛰伏的巨龙不愿浪费力气,只等小虫自个断了气,再一口吞掉,逐步蚕食消化。
一条小虫,不去龟缩度日,竟跑到巨龙跟前撒野,不知死活,不过大秦皇帝——面对此事竟能淡然至此,忍寻常帝王所不能,果不愧为当世明主,也不枉他花了大半夜以臣服之态写了那封信。
真好,那条小虫若是不上套,他可要多费些功夫。
蒙洛清浅一笑,月眉星眼,吟月公主只觉铺天盖地的恐惧侵袭,往往这个男人笑得越温柔,他内心就越丑陋扭曲。
蒙洛携归国那日,王都城门围了许多大臣。
他在声色犬马里长袖善舞,八风不动,进了大殿,拜了国主。
国王不吝言辞地将他重重夸奖了一番,群臣纷纷附和,便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嘴角挂着冷笑,容貌堪比女子,大秦朝尊贵的七王爷。
对待质子,尤其是举足轻重的质子,各国早已形成了一套不成文的规矩,断了自由,锦衣玉食好生供着,可穷奢极侈,不可奉若上宾,磨其锐气,断其锋芒,最好能将人养成个废物,如此,将来还回去想想敌国君主见到人的脸色都能乐一乐。
樊国王臣在言语上将七王爷欺辱了个够,气得那七王爷铁青,才心情愉悦地遣了人压着七王爷进了金丝笼。
蒙洛跪在大殿,神色平静,吐字清晰,清晰到所有人都不会认为他们是误听或者说话之人脑子不清醒。
他说:“蒙洛请求国主让吟月公主下嫁与我。”
此言一出,犹如往平静的湖面投了一粒石子,一层激起千层浪。
人人都道蒙洛趁此机会向国主提出些赏赐,国主甚至在心里盘算着奇珍异宝或是高位官职。
他们左猜右猜,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竟会跟找死一样,提了这么个荒唐要求。
人在处于扬眉吐气,挥斥方遒的境地时,会下意识地忽略那些令人不愉快或极其煞风景的人或事。
无可否认,吟月公主便是那煞风景的人,她本是和亲下嫁的公主,和亲本身便带着向人屈服的耻辱意味,如今她名义上的相公成了阶下囚,就算她是个公主又怎样?还不是块破布,蒙洛竟要娶她?更何况——
朝臣的眼神渐渐微妙,蒙洛乃国主私生子的事已成了樊国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这般折算,这两人若结成连理,岂不是兄妹□□,违背人常,何其荒唐,何其荒谬,荒天下之大谬——
蒙洛却又在此刻填了一把火:“请国主息怒,蒙洛一时糊涂,公主已经是蒙洛的人了。”
“逆子——”高位上的国主的脸色有如狂风暴雨般蕴含着惊天大怒,他抓起案上的杯盏狠狠掷了过去,蒙洛没有动,鲜血从他的额头蜿蜒流下。
“关入天牢!”盛怒的国主抛下这四字便挥袍离去。
他大失仪态下吼出的“逆子”二字已然明着告诉所有人,蒙洛的的确确是他的儿子,也就是说,蒙洛和吟月,也的的确确是□□。
思及这一层,亲眼目睹王室丑闻诞生的臣子们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今国主残暴无道也一日两日了,他若为了遮掩此事,将当日在场的人全都砍了,也不是没可能的。
臣子们又纷纷怨恨起那罪魁祸首来,虎毒不食子,仗着自个是国主的儿子,肆无忌惮,却将他人推入这水深火热之地,委实可恨该杀。
没有人猜得到蒙洛此时这一作为,究竟意欲何为,对公主一往情深?大部分人对此嗤之以鼻,蒙洛深不可测的印象已然深入人心,这理由单纯又愚蠢,可信度太低。
回到深宫的吟月公主,听到这消息则惊呆了。
本来因和亲受了轻视,又莫名其妙地成了下堂妻,那些异样的眼光,就逼得她抬不起头,如今——蒙洛竟将她受亲生哥哥欺辱之事挑到明面上,他竟然,他竟然——
想到将要面对的流言蜚语和世俗指谪,她眼前一黑,羞愤欲绝下,憋着一股劲就往墙上撞,岂料突然听见母亲撕心裂肺地惨叫声。
吟月震惊得生生顿住,提着裙摆匆匆赶去,远远看见母亲披头散发,被高大的宫廷侍卫像拖着一条死狗般拖了出来。
她尚在一里之外,眼睁睁地看着那侍卫脱了裤子,光天化日之下奸辱她的母亲,而她的父王,她敬爱如斯的父王,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神冷酷,面容冰寒。
她吓傻了,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什么,不,这不是真的……她猛然反应过来,尖叫着就要往前冲。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拖到了角落处,及时扼杀了引起那边人注意的可能。
吟月对制住她的人拳打脚踢,又抓又咬,怎么都挣脱不开,她只能看着,只能看着,侍卫换了一个又一个,母亲的惨叫到呻吟到毫无声息,她的父王至始至终无动于衷。
那是她的母亲啊,那是他的妻子,他怎么可以叫人侮辱她,他怎么可以……
她泪如雨下,却奋力睁大了眼,将这世间丑陋肮脏的一幕,深深印在眼底。
那日,樊国爆出了一个消息,举国哗然,当今王后与人私通,被国王当场逮住,处了极刑。
爱胡思乱想的国民立即想到了另一层,既然王后与人私通,那她所生下的血脉极有可能非国王所出,再思及那兄妹□□的流言,百姓渐渐倾向于公主非王室血脉这一条了。
相比败坏人伦这等惊世骇俗,百姓们更愿相信红杏出墙这常见之事的发生。
樊国国主此生未曾比这回更急中生智过,他生生用一个丑闻遮盖住了另一个更大的丑闻。
尽管这个丑闻会让他颜面扫地,戴上了男人最不愿意的绿帽子,但他用自己的名声挽回了王室的名声,思及这点,他隐忍着接受了人们对他的说三道四,罕见地没有大肆杀人。
在暗处东躲西藏逃避追杀的吟月听了全金的报告,恨得肝肠寸断。
他负她就罢了,为何还要冤她,给她冠上一个不贞不忠的罪名,令她含辱而死,受世人唾骂,她的父王,不,这个男人,竟歹毒无情至厮。
蒙洛站在牢房里,透过墙上铁窗,秋日里柔和的阳光洒下来,一株小草颤颤巍巍地伸进来半根,瑟瑟可怜地躲避着秋日的肃杀。
他拔了根茎,摘在手心里,微微一笑,灼灼其华。
人心啊,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会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