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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从天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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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间坐落着一条土坯路。四野没有猛兽,没有虫鸣,更没有人烟。苍天这样高深宽阔,大地这样广博深厚,显得小路是这样孤独寂寞。
这条寂寞的小路执着地通向远方,显示出人类不屈的灵魂和可笑的坚持。这是一条官道,在通常情况下,官道就代表了速度。它只有四尺多宽,勉强能满足一辆马车通过,却是挑夫和驮马生存的脉络。
天际浓墨叠峦,如若夜色忽临,重云之下抑着惊雷,瓢泼之水带着荡平一切的气魄宣泄而下。
一辆马车往金陵疾走,车夫穿着蓑衣,但冰冷的雨水早就沿着脖颈湿进棉衫,赤裸在外的脚板已经冻得赤红。他的马是匹好马,但他不敢在这种天气放任他的马自己跑。暴雨震耳欲聋,掩盖了马蹄,雨点很快洗去了马车踪迹。这种天气里没有马夫愿意出车,他会跑这一趟是因为雇主给了他足够的银子。
车厢并不能完全遮挡风雨,在颠簸中不时有雨水透过门帘打进来,任长笑小心的挪了挪腿,不至于把裤管弄湿。
他背上的伤太重,只能俯卧在包袱上,中毒太深,更不能妄动真气,只得幽幽叹出一口气:“这马可真是慢,再下去没等到毒发,骨头架子先散了。”
话音未落,车厢突得一震,大约是碰到了伤处,任长笑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那车夫抽了马一鞭子,骂骂咧咧了几声,又朝车里招呼道:“两位爷,再走个七八里地就到金陵地界了,那里有个金花客栈,今晚上可以落落脚;过客栈往东南再走三里地就看到到青砖城墙了。”
宋墨存从车厢的角落睁开眼睛。车摇晃的厉害,他却坐得很稳。他背倚着车壁,仿佛只是在庭院中小憩,神色里满是安然,似乎奔逃三天三夜的另有其人。
“这场雨来得及时,到了金陵地界还来得及歇上半日。”车内黑咕隆咚,但宋墨存很随意的就找到了任长笑的位置,他五指成爪,扣住任长笑滑到脊中穴上下,食指中指并拢,衣袂一走已连点背部几处要穴。
任长笑心肺一闷,呼哧呼哧喘着,好半天也没缓过来。
“你周身大穴已封,血脉行走已是最慢了。能不能撑到大理就看你造化了。”宋墨存皱眉道。
任长笑哼哼唧唧从牙缝中挤出个谢字。
宋墨存拢了拢衣袖,徐徐靠到软垫上。他的情况不比任长笑好多少,腹部刀伤初愈,断骨接好没多久,稍一动作就是锐利的疼痛。他暗忖:这一趟果真前途堪忧。
“吁——”车夫清呵一声,马车停在客栈门口。
客栈十分老旧,旗楼下挂了四只油纸灯笼,已经被打灭了三个,剩下一个闪着微弱昏黄的光在风雨里飘摇。客栈的右侧是一个马棚,里面拴着两匹矮马,一匹棕黄一匹炭黑,都配了马鞍。车夫将车厢卸在院子里,牵着驮马拾掇了便小跑着去扣门。
此时已是入夜,内堂灯火全熄。那车夫见许久无人答应,站在门外又冷又湿,不由心中火气一起,嚎那嗓子:“金寡妇你个婆娘如何不来答应!”
“那个杀千刀的不让人睡觉!”只听一个尖细的中年女子嗓音,门里这才发出些悉悉索索的声响,堂屋点了油灯,从缝里透了光出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个膀大腰圆的凶悍妇人来,那妇人生得柳叶眉,眼下有痣,身量比车夫还高了一头。“住店一两银子一间,大通铺,不供茶水,吃食另算,有钱就住,没钱滚蛋!”金寡妇掩了个呵欠一连串话语豆子似的蹦出来,显得极不耐烦。
任长笑一笑,银光一闪,再看去,两锭碎银已落在妇人厚实的手掌上。这动作极为流畅,看上去竟似银子朝着手掌飞去似的,显然也是个练家子。长笑心中暗道:一个女人能在荒山野岭里开店,果然有几分本事。
妇人掂了掂银子,也不招呼,兀自打了个哈欠睡去了。
通铺是个大间,不过是大厅隔出来的空屋。一面是置着木桌子,地上摆满了行李;另一面是长条的铺位,已睡了七八个人。靠墙的青年男人听见声响警觉地起来张望,下意识护住了身侧的女人和孩子,看起来是一家三口;靠门还留着几分空位,摆了三个稻谷枕头三床薄毯,间隔不远是个独行客模样的大汉,怀抱一把长剑,泛着酸臭的汗味,双脚溅了泥浆,正在打鼾。
宋墨存见之暗慨。他素来喜洁,这等龌龊之地想他为阁主之时不屑一顾,不过几日,便是倒转风水。三人奔波数日,在平时也不打紧,奈何两人伤重,车夫不通武学,星夜兼程的行进早已疲乏不堪,纷纷和衣睡下了。
夜半时分,风雨渐息,月出云袖。酣睡之际,一声惊啼响彻云霄,众人从梦中惊醒心情甚为不佳,一时牢骚声嗡嗡一片。妇人以为孩子饿了,摸索着便喂了奶喝,谁知孩童吸了两口,缓一口气再次闹腾起来,引来临屋房客也开始叫骂。“兀那婆娘怎的看的娃娃!”樵夫怒瞪一双虎眼喝道。独行客一动作,宋墨存眸光一闪,连忙屏气凝神不至于问到其身上的气味。孩子娘见几个大汉围视,额头已急的见汗,连诱带哄,但孩童啼哭不止,反而越哭中气愈足。
先前睡在墙角的青年看着自己娃娃,耳骨翕动,脸色竟刷的一下青白,二话不说慌忙赶着婆娘下床,行动匆忙间差点摔下床榻。
油灯灯焰微晃,宋墨存与任长笑对视一眼,神情均是一变。耳侧隐隐有闷响传来,似地下暗泉喷涌,掩在淅沥的雨点里难以觉察。
“敢问兄台这附近可有马贼流寇之流出没?”宋墨存问车夫。
车夫笑道:“先前百里开外原有百余山贼,那寨主原是军里的千夫长,被头上的迫害才流落出来,号称关山斧元雄,占山为寨,专抢来往权贵巨富,接济城里头的孤儿寡妻,在咱们这条道上颇有些风评。可惜去年拦了巡查御史的车马,年前朝廷八万银甲兵士围剿,听伙计说鲜血染了山道,光是烧营大火就燃了三天三夜,听闻他本人也是身首异处。”说到这车夫情不自禁地摇头叹息着,又皱眉说,“他还有个弟弟叫元华,使一把斩头大刀,为人很是狠厉,已有不少富商丧命在他手上。我有几个走夫也被他抢了银钱,当日却是逃脱了。”
宋墨存又问:“这山贼可善御马?”
“元雄本是行伍出身,听闻他手下个个骑术非凡,马队更是来去如风,是以能逃过多次追捕,更有霹雳之称。”此时客房的破门一下撞开,青年带着衣衫不整的妻儿夺门逃去,车夫疑惑道,“奇哉,三更半夜,那小子欲往何处?”
宋墨存淡淡道:“山贼夜袭,自然是逃命去了。”
“什么!此话当真!”宋墨存这话说的不轻,一侧独行客听闻从铺上一跃而起,须臾又沉下脸色道,“你这小子好生奸诈,贼人夜袭,你怎地不逃?先前见你神色不愉,定是欺骗我等逃亡你好独占床铺!”
这独行客身有异味,举止粗犷,宋墨存心下不愉,颜色一沉,也不去理会。任长笑却趴在塌上哼哼,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四下旷野,又无良驹,双足哪里敌得过四腿?”末了,又感叹道,“风暖月好,人生怎可无酒!”
话音未落,一尖细女声自屋外传来:“哈哈哈哈!这般景色自然不能少酒。我这有酒,何不出来喝上一杯!”原是寡妇金,提了两坛泥砌的女儿红,一坛开封,另一往桌上一砸,“咄!这坛子酒姑奶奶请你喝!”说罢一仰脖子牛饮了三大口。
宋墨存向任长笑道:“我还待歇息片刻。”任长笑颔首,扬声道:“早看姐姐义气云天,原来也是海量,诚不输丈夫!”他见了酒已是两眼放光,锦鼠似蹿起来,扶着伤处踉跄着踱步下楼,只觉得老板娘英武的长相也柔和了几分,攀起近乎来,“嘻!香气扑鼻,色浓味醇,好酒,好酒!”身周还在吵闹两人你来我往,旁若无人拼起酒来。
“岂有此理!你们可知我中原长剑吴的名号!今日我就要......就要......”那大汉一愣,见几人,一人假寐,两人对饮,这般不将其放在眼中,捋起袖子,已是红了眼睛,不想金寡妇墨眉一挑,杏眼一睁,到口的半句话生生咽了下去,语调也嚅嗫了。
金寡妇嘲讽道:“哟!好响的名号!你倒听听屋外声响?”不过说话时间,马蹄声已清晰可闻,浩然成群;再片刻,已如百鼓齐鸣,振聋发聩。
“发生何事?”“马贼!是马贼来了!”“定是杀人如麻的鬼头刀元华啊!快逃,逃命去啊!”这次第不必多说,客栈上下已是慌乱起来,那独行客这下哪里还在乎面不面子,连包袱也顾不得了,随着人流便飞奔而出。“诸位莫慌!在下乃山西五台山道士李云宇,诸位都是侠士!贼子可恶,且随我除暴安良!”却见大堂正中一白袍道士,左手挎拂尘一,拱手说道。那声音加杂了内力,故而稳稳的传入耳中,仅凭这一点就可看出十数年功力。客栈倏尔寂静,接着又沸腾起来,有稀落的应和声,但大多数人并不理会,四散开去。“侠士留步!”那道长一急,探手便拦住了一个带剑侠客。“滚开!鬼头刀何许人也?你这厮何许人也?你要死也别拖着我!”原本客满的客栈半刻不到就冷冷清清。
风起卷,夜虫鸣。只那一轮清月幽幽悬在天际。
“哎——”却是老板娘一声长叹。
任长笑道:“如此良宵,有酒有佳人,姐姐缘何作叹?”这番却是胡说,金花年过四旬,生得还不如寻常村妇,然而这话金花却听得受用。
“兄弟委实合我心意,早那一二十年,我定是要嫁给你的。如今却是想和你结为姐弟。”金花又干了一杯,拍桌道,“呔!山贼如何?鬼头刀如何?我金花客栈往来的竟都是懦夫!”
任长笑接道:“可惜怕死的都无福长命,不怕死的倒还能多活片刻。”
“此话怎讲。”那道士走到近前,又是一拱手,“敢问兄台贵姓?师承何派?”
任长笑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兄台请坐。”顿了顿,说,“你听,可还听得马蹄声?”
道士摇头道:“来时迅猛如斯,这下却落针可闻了。”
“不止如此,连人声也不见了。”
道士骇道:“你是说......”
“不错。”
那道士身躯一震,差些跌下凳去,面色惨然:“方才出门去的少说也有十数人,杀人不难,能使得被杀的人连惨叫都不得发出。素闻鬼头刀以狠戾著称,未想到这般强力。这等功力怕是能与先师相类。”他没说的半句话,事实若此,恐怕他们命不久矣。
“三年前在下曾见过南岭三杰与元氏兄弟有过一战,彼时元华不过二三流的水平,短短三年想入化境恐非可能。”任长笑抿一口酒,缓缓道,“当时元雄仍在,凭他兄弟二人武艺本抵不过三杰联手,然他手下马队,可踏鼓而行,令行禁止,疾时如电,静时如松。不仅如此,我见那马队似灵蛇圈雉围困对手,前一人攻罢,后人走马接上,攻势不止。那三杰便是生生耗死之中,应是自创的灵蛇阵,只不过江湖人还不曾知晓罢了。”
任长笑心情舒畅,不知不觉已说了许多,不自觉便怠慢了‘酒客’,金花果真不满道:“噫!老弟好生啰嗦!鬼头刀也好,灵蛇阵也罢!哪里比的上吃酒重要!”
“不错,有什么事能比吃酒重要呢?哎,我该自罚三杯!”
任长笑斟满一杯还未及饮,看得门板哗的一声破开,一独眼男人手持一手鼓,正在击打,声响清脆动人,可使人舞蹈。他身后又有一人,腰间佩刀,正是鬼头刀元华!怀中搂一美貌妇人,踏音而来,朗笑道:“老板娘,喝酒怎么能少了我?快些来二斤烧酒!”金花,任长笑、李云宇各坐东西南三位,元华右手巧劲一推,那女人已被他按坐在空着的一侧,正是先前睡在墙角的那个妇人!她似是被点了穴道,半身僵硬,眼无神采,满脸泪痕,与木偶无异。
元华在桌上轻叩三声,先前那独眼人利落地取了一只杯子,斟上白酒呈到他面前,附带献上一油纸包的烧鸡,也不知短短时间从何翻出。
喝酒吃肉本是尽兴之事,但此时此刻又哪里有人可以放松?元华忽的一拍桌,一脸懊丧,“哎呀,你瞧我这记性。我这人最讲一起,有了好处自然不能拉下我的朋友!弟兄们,都出来见见!”
顺势鱼贯而入二十余人,皆蒙面黑衣,那独眼人似是有意又似是不巧,碰出咚的一声手鼓。顷刻寒光快闪,闪亮出二十余雪花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