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城》沈清顏

28、第 28 章

　　但我开始害怕面对依依。
　　她一如从前，是脆弱娇媚的年轻女孩。会耍小脾气，有虚荣心，得到一点点夸奖与肯定便可笑颜如花。但亦是不可损贬的。出身富足的家庭，令她具备寻常女子身上不常见的骄傲。那是从小至大，自己慢慢摸索而知的骄傲。明白日常所得的玩具，衣物，零用钱，以及良好的家居环境等等，并不是人人都有。她因此有暗藏在心的欣喜。不拿出来讲，但我看得到。

　　我从美贞身上看到另一面，是与依依截然不同的个性。两者彼此间没有任何比拟的可能。因我渐渐知晓非此即彼的是非判断，从不适用在人类的评断标准上。正如很多案件中，无法承受家庭暴力的女性，最终不堪重负，犯下罪行；而以嗜血与凶残为人所知的连环杀人犯，却是一名十足的孝子。
　　人的个性无法轻易被定夺，因为它是变幻的，流动的。他者只是掬一把清水在手，却未见到整片广阔的湖水。

　　我渐渐看到美贞身上所涌现出的能量。仿佛一座宝藏，打开它的门锁，看到里面闪烁着珍异珠宝的璀璨光芒。每一枚都是让人试图捧在手中，赞叹不已。我想与这座宝藏同在，并且看到它们身上的光芒映照我，直至我亦是光亮的。
　　我渴望了解她，渴望从她口中说出故事，说出她的童年，父母，家乡，音乐，情人。她的恋爱的过往，她的职业的历程。我渴望她的一切，想要从她口中得知一个完完整整的她。那比她站在我面前，让我目睹到她的容颜所看到的要清晰明朗的多。

　　她说，有些事是隐蔽的。如同禁忌，不可告知，不被言说。它们只可以被埋在心底，用遗忘来唾弃它们，仇视它们，由此令它们慢慢腐烂，蒸发，直至最终消失。它们只可以消失。那会是最完美的结局。
　　她说，我要告诉你的，会是我生命里重要的一些人与事。也许是小时照顾我的外婆，也许是十六岁夏日夜晚看到的白色花苞。他们的存在，对于我同样重要。他们不会是惊天动地到让人心颤，如同电影中在高楼大厦点亮巨大屏幕写下我爱你令世人瞩目，而是每一处都是细小的体悟。一点一滴，他们在我身上产生变化，最终让我我长成现在的样子。

　　她珍视每个细微感受，童年时在乡下外婆家寄居。外公外婆下田干活，她坐在农舍屋檐下，端着一只大盆，坐在小板凳上，清洗昨日间他们换下来的衣物。它们散发着汗腥味，并且脏。干燥的泥土，在浸染清水后，被一点点剥落下来，在指缝间划过。她要清洗数遍，才可以洗凈这些衣物。最后，把它们晾晒在竹竿上，置于烈日下。

　　她坐在屋檐的阴影处，看着这些衣物在夏风中飘飞，发出啪啪清脆声响。远处天空清凈到无染，白云澄澈。想到此时外公外婆在屋后劳作，自己在等待他们归来。时间一刻刻流走，自己却不惊不惧。可以读书，写日记。或者是站在厅堂里，摆着桌椅，将它们视作听众，然后读自己写的诗歌。

　　美贞说，日后，在繁华城市里，我终于享受到高级餐厅，豪华的旅馆房间，昂贵的化妆品，高档衣服，出国旅行。一切日常所及，都远离村镇生活。但在寂静的某些夜晚，在梦中，我会回到童年，想起与外公外婆居住的日子。即便外公后来离去，我却依然记得他的面容，他的咳嗽声，他慢慢走路的样子，他读武侠小说。一次，在夏日午后，他与我在街边售卖家中栽种的桃子，卖完之后，他带我去书店。各自买了一本书，我选了一本童话大王。我不记得他的书名，应该也是武侠书。他喜欢一切的武侠小说。

　　她说，二十六岁那年，我在女友家留宿。是临着市中心的房子，非常之吵闹，但或许是疲惫，在看过一部DVD后，我很快入睡。我梦见与外婆坐在厅堂，是冬日里。我们穿了厚的棉袄。我坐在她对面，帮她清理旧毛衣上的线头。她在修补一件衣服。一边修一边说起母亲小时的事。她说母亲自小聪慧可爱，知道大人不易，常帮忙做家务，照顾幼小弟妹。这样碎碎叨叨，说了很多。待外婆补完衣服起身去厨房煮饭，我仍坐在那里。心绪停留在外婆的话语之中。

　　美贞的容貌遗传自母亲，有一样的脸部轮廓，眉眼及嘴角。光滑的额头则来自父亲。她在流荡迁徙的岁月中，一直带着家中的几张旧照片。
　　一岁时坐在父母怀中拍全家福。穿着粗针毛衣，眼神光萤，神情如男童。
　　六岁。去舅舅家吃饭。在后院的桔子树下，拍下众人合照。照片里除了孩子，都是成年女性。母亲。姨妈。舅妈。她后来记得的事件中，他们都已年过四十，容貌呈出衰老迹象。但这张照片上的她们，仍旧是年轻的女子，脸上有着面对镜头的坦然微笑。
　　十三岁，初中入学。是从学生证上撕下来的一寸红底照片。短发，圆脸，脸上没有微笑。脖子里的项链，是从搜集了许久的饰物上拆卸下来的各色珠子所做成。
　　十七岁，她与同桌女生在照相馆留下合影。彼时，她无心向学，把这个秘密唯一吐露给同桌。她是她唯一的朋友。上课时，互相掩护，在课本下放置言情小说来读。考试时，会互相对答题。各自写日记，然后交给对方来审阅。她们所走的是不同道途，但心性却宛然相通。在美贞离开学校之后，她们鲜少有过联系。这张照片是唯一的留念。提醒她们在自我选择的路途上，不轻言放弃。这是她们一早的誓言。是写在日记中的句子。

　　父母是老师，不代表会教育出一个合格优秀的孩子。而出色的定义，不尽相同，不能以一贯的标准来限定和束缚人。父母少时家境贫寒，依靠读书考上师范学院，如愿脱离困境，成为受到世人景仰的老师。这是他们一生的骄傲，是勤奋读书最终的结果。而这样的结局也导致他们根深蒂固的想法。读书，考上理想大学，获取一份薪酬优渥的工作。看似完美的表像下，却存在很多问题。

　　美贞十三岁被接回与父母同住。她因此知晓，父亲并不热爱他的工作。尽管他十分热爱数学，时常把时间投入到解析数学难题的世界中去。但他不善与学生相处，甚至厌恶那些粗鲁的男孩子。每晚回到家，他会咒骂那些坏孩子，第二天，又会如常去上课。甚至说服自己面带微笑。但很快，他败下阵来，无法再维持僵硬的笑容。他陷入矛盾纠结中，直至他与校中的一名英语老师相恋上。
　　那年美贞十四岁。这场婚外恋改变她的命运。

　　母亲原本是温和善良的女子，极力容忍父亲的执拗脾性。并且努力承担家中一切事务。对美贞亦格外疼爱。她送美贞去学校合唱团，挖掘她唱歌的潜力，试图开辟她身上所显现出的才能。但父亲改变了一切。

　　美贞说，母亲在同事的闲言碎语中，得知一二。而真相最终从父亲口中得以证实。她瞬时间崩溃，无法应对突如其来的背叛。感觉到羞耻，无心上课面对学生。只得逃回乡下外婆家。却又不能告诉他们事实。她推说生病，日日卧床不起。我去看她，她又嫌恶我。因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她痛恨他，连带痛恨我。格外的愤怒。要把所有的怨怼，倾泻出来。仿佛我是一个通风报信者，是一个使者。她要我带回她满腔的恨，带回她的委屈，她的幽怨，她的被压抑的埋藏在心底的爱。我被寄予希翼与重负回家。我什么都没有对父亲讲。我不觉得可以与父亲说些什么。他很少与我交谈，而我不认为可以成为他们之间沟通的良好药剂。

　　我问，后来呢，后来怎样。
　　她说，经过校长调解，父亲回心转意。而那名年轻的英语教师，最终无法在此地逗留，只能辞职，离开小镇。失去了踪迹。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或许父亲知道，但那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三人所面临的已是一个分崩离析的家庭。因为恨，母亲始终有怨气。在相处的日子中，时时挑起矛盾，认为理所应当，亦不觉得需要道歉。父亲愈发沉默，有时甩手离家，彻夜不归。我在他们的冷战中，一日日长大。我听见心底的歌声在身体里跃动，无时无刻不在呼唤。我渴望自由，却一直不能够。我知道自己在等待时间。时间会让我变得强壮。

　　美贞说得疲惫时，会在沙发上睡着。我抵着她的额头，一并睡去。醒来后，会煮咖啡或是泡茶喝。她之前说了许多的话，所以在某些其他时刻，又会显得寡言。仿佛所有的话都已说尽。她的身体是空的，倾倒了以往的记忆碎片。再盛放的将是一些崭新的，有别于过去的人事。

　　临到晚上时，我会回家，她去上班。得着空闲时，我又来。有时不说话，只是饮茶。有时，我们看电影。她在电视柜里存放储备多年的碟片。有许多的电影。我不知她亦是一个电影迷，追随电影多年。这真是意外的惊喜。

　　她看好莱坞动作片，法国文艺片，也看日本恐怖片、动画片、伦理片，以及韩国惊悚片。她会找到一些小众的电影来看，看到昏昏欲睡，欲眠未眠。她说她看过最闷的电影是【天堂异客】，但她看到最后时，却不愿电影结束。她想看到他们有好的未来。可是没有。

　　我们一起看一部西班牙电影。画面色彩鲜艳明亮，如同儿童画幅。少女有明艳动人的神色，宛如晚宴桌上依旧带着水滴的青色葡萄。她在舞会上，被年轻男子注目。十七岁的骄傲年纪，却亦容易爱上一个人，为他的英俊折服。
　　她被推倒在大树下，赤裸肌肤横陈在草地上。他的脸靠得这样近，他的睫毛历历分明。她欢喜这突如其来的激吻，以及男子强壮有力的臂膀。但很快，她改变心意，不愿这般轻易相好。于是，再三推却。男子升腾而起的欲望，却不容熄灭。两厢情愿换作孤注一掷，他已不惜任何代价。他蹂躏她，把她扔在大树下，孤独地度过茫茫长夜。少女最终选择自杀，离开深爱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绑架年轻男子，为他置换性别，化为妻子的容貌。在与他长时相处之下，渐渐浸淫出一种爱。束宥的，捆绑的爱。自私的爱。不可泄漏的爱。爱他，如同爱着死去的妻子。
　　阿尔莫多瓦的复仇，总是让变性参与其间，连带着虐恋与畸恋。不能被解释的人性，却又有着协和的逻辑变转。一切事件仿佛出人意表，却又顺理成章。

　　那个年轻男子，看到昔日照片中的容颜，不能自抑地落泪。再回复不去的男子雄壮，是多么深重的惩罚。这比死亡更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