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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回归(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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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不鉴一阵天旋地转险些跌倒。他扶着树干喘了两口气,心想这躲猫猫到底要玩到猴年马月。哪怕现在是和公鸡杂交、浑身鸡血的超男,也有电池用尽油尽灯枯的时候。
他觉得自打自己进了白矮星,就像是一条被投食的贪吃蛇,上下左右摆脱不了四面墙壁。果子越吃越多,看似越来越牛逼,实则离极限死期越来越近。他这条蛇,早晚不是撑死,就被玩死。
周不鉴摸摸肚子,有些饿。捡起地上的石头,瞄准树梢上嘎嘎叫的一只大嘴乌鸦,给了它一下。那只鸟受到冲击翅膀骨折,一个不稳从上面跌下来,眼睛一翻再也得瑟不动了。周不鉴把这扁毛畜生的一身黑毛给扒了,拽着它脖子悠了两圈,下定决心生吃。
他吃的姿势甚是粗犷,祈求一套肠胃也能来者不拒。他舔了一圈唇边的血,虽然味道不咋样,好就好在能用这只死鸟来激励自己,再挫也不是食物链的底层。
这是一个掐着秒表的中场休息,周不鉴嘎嘣嘎嘣把大块肉给咬得差不多,抛开半截尸体又开溜了。阑尾炎,胃下垂?没事儿,这般高贵上档次的病还轮不到他一个野人。
接下来,他脚不停歇离开了公园,浑身浴血枯枝草叶有点冲出亚马逊的狼狈劲儿。公园外头是一条车来车往的马路,深呼吸一口,浓浓的汽车尾气装满整个肺。
“呸,真难闻,害死人。”感觉太敏锐也挺麻烦。灰蒙蒙的天气让人看什么都是灰的。景色是灰的,楼房行人也是灰的。周不鉴觉得自己有点冒傻气,跑着跑着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跑。
他闪身晃进一个巷道。市郊最大的好处就是离了主干道两步开外,迎面而来浓浓的城乡结合部风味儿。也许前一脚还是伪摩登新潮的现代化高楼,下一脚就是残垣断壁的贫民窟。衣不蔽体的粉白围墙、半拉破楼,就像是圆明园的大水法似的,圣洁而忧伤。
两边拆违相送迎,孤身一人打游击。要而言之,是个跑得快的理想场所。
周不鉴用“通感”观察了一下,霸王花和牛粪球在公园边缘徘徊,直线距离约四五百米,路不直,中间有数不清的民房遮挡,是非常理想的掩护地。
手脚上像泼了红色颜料在往下滴血。周不鉴随意抹了一把,总觉得是刚才吃鸟肉没擦干净的血。他犯贱地去捅了捅左腕上勒出的沟沟,刚好伸进去半截食指指尖。
感觉很疼,这是一个判断句。仅此而已习以为常,却没有过度干扰他的判断。周不鉴在以一种格外超脱地姿态忍耐着肢裂一般的酷刑。就好像流血的人和一直跑路的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别跑了,老老实实站住。”一个声音云卷云舒地挠着他脑壳。
“不成啊哥们,你看我都跑了这么久,半途而废多可惜。”
“血,非要流光才甘心?”
周不鉴听黑白幽灵这么一说,猛地回头看去:地上留下的痕迹好像童话故事森林里的糖果屋,小娃娃掰开面包屑一边播撒一边记路。糟糕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血色的线索早晚变绳索把他套住。
“反正你想叫我死,不是么。”
他浅浅喘了一口气,压制住满头眩晕。缺氧的窒息感却始终无法有效缓解。抬起头下巴尖和脑袋与地面平行,睁眼看去一大片没有颜色的天空。春风大概不太欢迎这个无家的过客,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大下,让他一身破衣烂衫迎风飞舞。
“话……不能这么说。”黑白幽灵模棱两可地幽幽回了他一句:“不是我叫你死,是猎户座想你死。”
事实逻辑就是:白矮星想要猎户座杀了他。现在该怎么办?周不鉴认真地想。他脖子挺直,肩膀脊背僵直,两边胳膊下垂,腕间的流血顺手心手背汇到指尖一点,食指中指无名指,一滴滴地,红宝石一样坠落。脚上的伤,早已打湿了鞋子。
霸王花和牛粪球没有追来,他们是在等什么人吗。周不鉴轻阖眼帘,略略收回对那两人的感知,发散探查去寻找黑白幽灵。照理说他现在运用自如的能力,豁出去和幽灵死磕,对方也不会太好过。若能成功引得猎户座注意到这个黑影,拉一个坏蛋做垫背,拼上一条贱命怎么都不亏。
三百米,没有。五百米,没有。
八百米……一千米……
太远了。飘忽不定的幽烟像是一根发丝,从高楼飘落在风中行迹不定。周不鉴集中注意力,去追寻那一缕仿佛来自地狱的见不得光的冷冽寒意。
周不鉴蹭了蹭鼻子,痞唧唧地叼着食指,唆着上面的血,心里道:你既然设计害我,借刀杀人,我便如数奉还,与你天地同寿。
他调转脚跟,看似兜着圈子实则集中注意力捕捉微弱线索,朝黑白幽灵而去。
“队长。”上气不接下气的白姗和臧英形象不太好地迎来了祁连。尤其臧英这大老爷们,已经敞开短打褂子的盘扣,露着半边胸膛乘凉。
祁连从车上跳下来,第一时间就是观察地形。从荒草漫天的野生公园到遮蔽物较多的城市森林,如果对方智力敏捷外加身手矫健,利用障碍物隐藏身形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可抓人的一方也不至于落得这么惨。
“四分二十三秒以前,目标所在地。”通讯器里夏恬的声音响起。
祁连视线兜了一圈,看见马路牙子上面残留的血印子,刚刚渗到柏油地里头去,间间断断向远处延伸。他敲了一下通讯器:“把目标的行动路径绘给我。”
乌良把车钥匙甩给臧英,示意两人上去休息。他走过去弯腰查看了一下那血,哼了一句:“还挺新鲜的,像是鸡血。”
祁连看终端里的地图,比划着血迹消失的方向,说道:“它受伤了还是它攻击人了。哪来一身血迹,到底怎么回事。”
车里臧英伸出脑袋,感谢老天开眼似的朗声道:“跑成这样还能分出精力去袭击。我看是它脑袋给汽车碾了吧,活他奶奶的该!害爷爷兜这么一大圈。”祁连听他一说,排除这伤是猎户座赏赐的可能性。到底是它在躲避追杀过程中又施加什么伤害,还是被害,就未可知。
白姗探头道:“应该是它身上自带花洒,这一路流得越来越明显。”
祁连低头托腮思忖片刻,转眼又看见红色小点开始运动。白姗和臧英注意到了,异口同声说:“奇了怪了,之前我们不追它不动来着。”
祁连命令:“你俩跟着轨迹,别让它跑远了。我想办法抄近道。乌良你把地上的血弄清楚,别是三型袭击造成的人员伤害。”
众人应答一声。鉴于目标走得都是一人小巷犄角旮旯,累半死的臧英和白姗有些不太情愿地从车里爬下来,执行祁连命令去了。
“技术室,继续侦查该区域能量情况,警惕异常能量源。按惯例,白矮星放狪狩猎总会有恐怖走狗暗中跟随。”
盖波得令飞速敲着键盘,欢乐说道:“队长英明!在目标行动线路周围,我们的电磁覆盖网总确实接收到了四次不稳定、微弱的非制式脉冲信号,呲啦呲啦,就像广播偶尔信号不良。”
祁连暗地骂了一句粗话,心里有点责怪这孩子没有服务意识凡事非要提点,自个儿不动脑筋走在前面。不过他还是很有大局观道德心地压下火气先说重点:“把这个脉冲信号的爆发点找出来发给我。”
如此说来,白矮星是在远程操控三型狪。而看这个三型的流窜轨迹,似乎不太听话。是了,如果一个体既具有独立精神意识,又有超凡的肌体素质,必然能够自己判断决策,不甘受旁人操控。
祁连闪过一个念头,地上的血……或者这样也能解释得通。
那三型,在迷宫一样的低矮瓦屋里绕着圈子,看上是在逃窜,跑出一条无序无目的的路。朝西边进个几十米绕过房角,又折回东边,稀里糊涂往北边冲过去。
祁连穿过粉墙黛瓦的破街陋巷,两边逼仄倾颓的屋墙仿佛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他看了一眼终端,又把它揣回口袋。朝着某个方向快步走去,越走,脚步越急,渐渐变成了小跑,小跑又变成狂奔。他很诡异地觉得自己似乎能够明白什么……
白矮星的那人想必是把自己藏得妥妥地,却用什么高科技在隔空打牛。已有四次脉冲信号的发射源十分有规律,都在运动目标物之外千米左右的距离。目标物,也就是这个不老实的三型狪,似乎刻意引导猎户座往某个方向去,祁连猜测,它是在朝着白矮星的方向去。
祁连没有紧紧跟着红点的行动路线,而是猜测它前进的大方向,松松地缀着。他需要保证自己在离红点不太远,同时又处在距离下次脉冲信号射程之内的范围。
那个信号发出点,即是白矮星的家伙所在的位置。
“你在干什么。”
周不鉴听见脑瓜里冒出来一句声音,怀疑中带着点不稳。他没搭理黑白幽灵,依旧屏气凝神,几乎用自己全部的毅力和集中力去追寻他的影子。风中的发丝在飘荡,行踪不定。自己要做的便是用尽全力去逼他,要比他移动得更快一些,要让他紧张,暴露踪迹。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除了靶心一点,其余都是空白。他跌撞着擦过锋利的墙角,跳过拆到一半的屋墙破瓦,跃上半截房梁,双手吊着游荡翻滚着落回地面。打滚,然后继续追逐。他觉得那黑色的发丝在意识之中愈渐放大,变成一抹黑色的鸟羽。黑色的鸟羽继续放大,变成一只展翅欲飞的乌鸦。
“我警告你。”
猎户座到底有没有跟上。周不鉴没费心去琢磨。他一门心思深深浅浅、模模糊糊的都是黑白幽灵的影子。
祁连突然觉得有些紧张。夏恬告诉他,那三型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他担心的不只是速度,还有其他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栓着他,撞破也不是挣脱也不是。眼下情况紧急,并不由他追究缘由,他从腰间拔出枪握在手上。
黑白幽灵没料到被折腾成这样的周不鉴还有力气反其道而行——被猎户座追杀的他偏偏出其不意,跳出来像个牛皮糖一样粘着自己。他看那小子的韧性,他的狠劲儿和硬骨头,哪里还像是初初被抓来的时候,那个萎缩不振的青年。
基诺姆的命令是利用三型狪,顺利挑起上将和猎户的对立。这步棋里,必须要让三型狪毙于猎枪下。可是,他黑白幽灵还没想抛头露面搭上自己的命。
“老实站住。否则……”
黑白幽灵最后一次警告。他被周不鉴越咬越紧,同时还注意到猎人在周围蠢蠢欲动。他电光火石下定决心,拨弄了一下钥匙环一样物件上面一个按钮。
“队长,第五次脉冲信号出现,坐标A51,B107。”
刹那,疼痛像铡刀落地一样袭来,周不鉴知道自己是折腾不动这个皮囊了。他双腿一个踉跄,膝盖跪地,料想双手撑不动,干脆肩膀借力侧身跌倒过去。扑哧,血袋落地,溅起灰墙一片鲜红。身体透支,他视线模糊,两眼一抹黑全是马赛克。他的听力也渐渐离他而去,只有咚咚咚,心脏不规则跳动的声音。
奇了怪了,人都蔫成这样了,心为啥还跳得那么风骚呢,到底还是不是他自己的。
祁连听到盖波报出坐标,幻影移形似地单手攀着砖墙飞身跳上至高点,不吝子弹朝坐标盲射了几枪。此处距离脉冲信号直线距离约三百米,虽说是盲射,祁连也根据追击路线,冷静估计了那人物可能的偏离。激光粒子枪射出如丝雨般耀眼的光线,远处炸裂声爆破声不绝于耳。朝天炮噼里啪啦乱跳。
日光影翳,焰火如虹。祁连斜身站在倾圮破裂的屋顶上,衣领下的脸带着凝重。他隐约嗅到了空气中不稳的血腥味,难分难解丝丝缕缕搅扰他的神经。
到底是谁的血。一番抢射击中了吗。
不明来由的冲动。这是祁连给自己这次行动下的概括性总结。枪林弹雨的炮轰过后,那白矮星或死,或伤,或逃是亟待确认的事实。他从墙上跃下,一心回顾这次的判断——利用不见踪迹的三型狪反追白矮星,自己凭什么去相信倚赖一个可疑的生物。
他从高墙上跃下,飞身冲往坐标A51,B107所在地,白矮星黑手停留的地点。
白姗微喘,冷静道:“队长,追踪目标静止不动。疑似受伤。目前正不断接近,已在射程范围内。瞄准……”
祁连心头微颤,张口拐了个弯,一下变了初衷:“……等等。先控制,留活的,不要杀。”白姗和臧英心有疑惑,相觑一眼。他俩一个飞屋顶如同轻功,一个地上跑东挪西错灵巧奔袭。委身尘土的一坨东西离他们越来越近,十米,五米,他俩看清楚那生物袖管裤脚浸染的血色,脸朝下侧身躺着像是熟睡过去。
祁连在坐标A51,B107附近收获了一些新鲜的碎砖石烂树叶,相当不起眼的地方挂着一片黑色塑料垃圾袋一样的布片。他伸手够下那掌心大小的破布,黑漆漆有些湿,手里沾红还有腥气。
究竟还是伤到那白矮星了。遗憾的是似乎没有致命。祁连惆怅。
另一边,向来直线球白姗突然吞吞吐吐:“……队长,这里……有些情况。”臧英和白姗把那东西翻开,看到一张好死赖活着的脸,没有什么生气,却还有呼吸。这家伙,说来不亲不近,却曾有那么一两面之缘,一朵奇葩,三四个月叫人忘不掉。
“什么情况。”祁连正在探查黑白幽灵消失现场周围的痕迹,扫开遮目障碍,寻找他失踪逃跑的方向。听白姗说,也没多想就反问了一句。
臧英夸张地接话道:“队长您过来看看哟,坐标A49,B109,是那小子,白二代那小子。”
“什……什么小子……”
“从咱队里走丢的那个,周不鉴是吧,我记得他叫。”
灰色的天,灰色的房子,郊外人迹罕至的逼仄小巷,风之过处裹挟的血腥味细碎如毛。祁连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切搅成一团乱麻。刚才,猎户座一直追击锁定的人是谁,借助脉冲波诱导指引他注意白矮星走狗的人是谁,他险些下令枪击的人又是谁。
一直被死生、责任、使命之类填得满满的胸腔像是松动了一下,他听见剧烈的声响在敲打鼓膜。“……受伤了么。”祁连问,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声音这么遥远。
“您放心,他还救得活。”乌良赶到,冒出声来。
周不鉴处于用力过度且不慎摔倒的状态,他没脱臼,倒是虚脱、玩脱了。整个人都是关黑屋子潜深海的虚浮状态,除了咚咚的节拍声,感觉不到别的。大约是自己的心在跳……从里到外这副赖相,心脏怎可能还跳得这么有力?不合逻辑。
……如果不是自己的,又能是谁的。
祁连还未走近,就看见乌良已经张起了小范围能防仪,屏蔽非制式能量的干扰。三人合力小心翼翼刚好把周不鉴平摊,歪脖子大字型,露着“乌云盖血”一样的手腕脚腕。
对上队员们纠结征询的目光,祁连深吸一口气定神道:“臧英和白姗,去把事件善后一下,白矮星的人受伤了,能追则追。另外回头去把附近的居民安抚一下。”二人领命离开,对着躺在地上的家伙,这个首当其冲永远想着当务之急的男人,突然有一种不寻常的慌张。
祁连嘴唇开合几下,没说出话来,伸手擦去他脸上沾的血,捋了捋他的头发。一个事事都有所预料、规矩方圆的男人,突然萌生一种害怕意外发生的心情,或者说是情怯。
乌良瞥了祁连一眼,细致入微。他从兜里掏出细铁丝一样的玩意儿,就往周不鉴手腕里插,一边做一边解释道:“如您所见,三型狪。老熟人,新朋友。还有啥来着……哦对了,别担心,这点伤要不了他小命。”
乌良又拿出一根铁丝塞给祁连一边操作一边解释道:“先得撬开他手脚上的锁,学名叫结扎电圈。对,我已经用能防仪屏蔽了白矮星控制的脉冲信号。现在,用合金导线插|进他伤口,勾上电圈引起短路,然后绞断,挑出来就欧了。”
祁连手巧,不抖,初次做这活计居然稳重熟练。他扶着周不鉴的手臂,就把导线往血沟里伸。导线和线圈似乎有磁力吸引,很容易就绞缠到一块儿去。沾着血的黑手镯般的线圈咔嚓被绞断,祁连便闻到一股焦糊味儿,皱起眉头。
“没事儿,线圈截断遇水短路,冒点青烟。”乌良敬业地手上没停。祁连心想就凭这人的嘴也该扔去军区医院练习好好处理医患关系。他按下不快,配合地把剩余工作做完。噼里啪啦四根线圈落地的时候,他们看见周不鉴脸色青白,呼吸极浅,很配合地抽搐了一下。
麻痛少解,肢端肌肉和骨骼如何不听使唤地运动,周不鉴已然感觉不到。混沌中,他只听到心跳的声音不断放大最终贴着自己。接着他感觉自己整个人悬空起来,似乎是被抱着移动。
乌良很有眼色地把车开到附近。祁连托着周不鉴的膝弯和后背,让他脑袋无声无息地搭在自己胸膛。这小子体温还是这么凉,他捧着他坐进后座,心想得快点让他暖和起来。乌良把车彪得很猛,祁连觉得整个人都是漂浮的状态,他把周不鉴抱得稳了些,脑子里挥之不去辗转反侧的念头是这可怎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