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猎户（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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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不鉴平时除了春梦，不会做其他有内涵的梦。况且那种旖旎的念想，醒来留痕，而梦中场景却会很快忘记。可是这一次，他躺在圆滚滚的拱形炮筒里面，核磁共振干涉他的大脑皮层活动，真真切切做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梦。
蒙太奇一样的画面如琉璃光在黑幕般的眼帘上映，拼凑出一段他百般回避、刻意遗弃，多少年不愿忆起的陈年往事。
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有一张温暖柔软的手牵着他，有一个女人和婉明丽的微笑伴随他。在层叠阴影处，在阳光照不到的转角，站着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
周不鉴一直记得那女人的手，她的掌心刚好容纳他的手掌。无论春夏秋冬，那连着心尖儿的方寸皮肤总是温温凉凉。温温凉凉，却一直捂着他的手。
那个男人始终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他站在树荫里，看着这对母子在草地上漫步。他站在屋檐下，看着母亲弯下腰让孩子别起她纷飞的长发。他站在黑夜中，看着女人轻轻晃着摇篮，哄孩子进入梦乡。
画面在他六岁那年定格。母亲坐在轮椅上最后一次牵他的手，她微笑着抚摸他的头顶，像从前一样絮语叮咛。日光闲散地透过镂空的窗棂，照在母亲苍白憔悴的脸上，她瘦了，变得很瘦很瘦。
母亲艰难地转动轮椅，一点一点朝反方向挪动。那个男人从窗户旁边墙壁后面的阴凉处走出来，一只手推着椅背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周不鉴不知道，这是否是他们俩绝无仅有的一次相握。
他没想到母亲再也没回来。
母亲走后，他便被送到了全寄宿小学，从全寄宿小学直升全寄宿中学。他青葱张狂的岁月始终在连屁都不能乱放的“全”字头公益辅助设施里度过，一分一秒都没有离开。
学校为他办理了公民ID。开启后第一眼，他去查询母亲那一栏。
空白。太稚嫩的头脑本就不擅珍藏记忆。太长岁月的空白让原本浓郁的感情变得稀疏。柔软掌心的触感已经忘却，呼吸里随处都是温凉的气息。
接着他又扫见父亲一栏，却选择了刻意遗忘。他觉得，或许从一开始，这个男人就没存在过。
多年过去，少年时父母的离散在他心里留下的孤苦难言、偏执叛逆、激狂愤恨早已在如同补偿交换般的情爱欢愉中磨平。山峰成海、冰凌消蚀，他也渐渐被时光的砂纸打磨地轻浮而疏狂。
干涉停止，大脑皮层活跃度增强，周不鉴从浅层睡眠中惊醒。仿佛大脑被清零了一样，他直愣愣地看着大炮筒白花花的筒壁，结果发现只是短时的空白反应。他闭了一下眼睛，感觉眼角有什么东西流出来，就近渗入了发丝，消失无踪。
“什么呀……这是什么玩意儿，根本完全失败。”周不鉴轻声嘀咕。他本来都已经做好准备全部遗忘的东西，居然还记得一清二楚。
他仰卧的窄床在向外移动，周不鉴赶紧趁着遮挡擦了擦眼睛，揉了揉周围眼眶。重见天日的那一刹那，他正想开玩笑说这台破机器是糊弄人的，却看到周围两边站着一排人，神情肃穆地垂头盯着他看。
那种不言而喻的庄重，就像是在瞻仰一位革命先烈或者在做遗体告别。周不鉴下意识用手背蹭了蹭眼角，还好，干的。
“我说，你们这‘记忆消除’太不靠谱了，居然完全失败。昨天晚上的历险记……我都记得。”周不鉴得意地从窄床上翻身跳下来。
半天没有人接茬，周不鉴觉得这些人眼神里还多了些古怪。
“你的快递送到了。”黑风衣打破沉默：“我去拿的，并且……开箱验收了。”
他说这话有些像开棺验尸的口气，周不鉴明白了，定然是这黑风衣看见里面“物品”奇怪，怀疑周不鉴有什么极其变态的犯罪嫌疑。
“我觉得你还是对我说声抱歉比较好，毕竟你打扰我母亲休息了。”周不鉴耸耸肩，用一种伪装成吸血鬼木乃伊的奇葩言论回了黑风衣的话。
“她是你母亲？”黑风衣反问，语气里夹杂着急迫疑惑诸多复杂元素。
“是啊。寄件人是这样说的。”周不鉴平铺直叙道。
“如果她是你母亲，你……居然不着急去看看？”白大褂好奇地问。
“听说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我还是不去看了吧，省的做噩梦。”周不鉴淡淡地说，心里却想着童年的记忆美得太不真实，比起伶仃无着混吃混喝的后十八年来说，那才更像是一场被植入脑中的违和的梦。
“盖波，去把这件事跟庄老头儿汇报一下，对事件目击者暂定为保护。”
锅盖头的小青年得令，屁颠屁颠地跑了。治疗室又剩下一黑一白一花三个人，和一具陈列在飘窗上面的遗体。
“我觉得还是做一下DNA鉴定比较好。”白大褂轻轻地说。黑风衣想了想，点点头，回了一句“内部保存。”
于是白大褂从口袋里掏出一次性针头，也不知这人到底是太称职还是瘾君子居然随身携带这些玩意。接着他半强迫地拉着周不鉴开闸放血，然后抱起装尸体的盒子，一阵风似的飘逸地走了。这倒真是应了他自己说的那句话，“管死不管生”。
周不鉴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密闭的空间里，黑风衣一直用探究的眼光盯着他看。那种如火如灼一般洞悉的视线，几乎能烧掉一层外皮一层伪装，到达所谓事实背后的真相。
“因为……一些缘故我们要请你在队里暂留一段时间。”黑风衣打开治疗室的门，示意周不鉴和他一起往外走。
周不鉴乖乖地跟在他身旁，保持不远不近稍微扭头又能看到他的脸的距离。
雪后的平和市格外寂静，这个大隐隐于市的神秘基地被一层白色颜料遮掩，显得更加神秘。两个人走在楼前被雪覆盖的空地上，留下的痕迹如同滑翔机在蓝色天空上划出的尾迹。周不鉴不时回头，身后那栋六层居民楼般的建筑正渐行渐远。
“你们让我住多久都行，反正我没别的去处。”周不鉴两手交叠放在脑后，闲云野鹤般地说。
“我们还需要把你的母亲暂扣，她的遗体……十分宝贵。”黑风衣藏一半掖一半，欲言又止。大概事关重要，他声音非常坚决且凝重。
屋檐树桠上被风吹下的霰雪，落在地上复又归于无痕。
“您随意。”周不鉴点点头正色道：“要不然身无长物的我还得买块地皮给她安葬。”
“你真是她儿子，这时你对你母亲的态度？”黑风衣对周不鉴的漠然而愠怒，他止住脚步转身看他，神情里压着深深的责备。他一双眼睛黑得几乎要把人吸进去，双拳紧攥，深觉这个没有人情的人比野兽更像是畜生。
周不鉴笑了，他笑得很轻浮很浪荡，有那么点挠人还有点教人火气上头。双眼一勾，薄薄的嘴唇一弯，跟橡皮泥似的轻而易举就能捏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意味深长，因为周不鉴发现，他原先认为很冷情的这个男人，其实感情浓烈深沉，不形于色却意蕴悠远。
“反正你们去做鉴定了。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周不鉴把贱胚贫嘴进行到底。撂下这句话，就自顾自地在雪地里踩着寸余厚的雪玩。虽然，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去哪儿。
“昨天晚上你杀死那怪物的时候，脏血溅了我一人一身。既然要留我，就顺便行行好，借我一套衣服换换吧。”
“你……”
黑风衣眸色深沉隐隐动怒，他察觉到眼前这个小年轻就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冷血混混。他一只铁腕拽着周不鉴的胳膊，把他拖到一个如方盒子一般巴掌大的水泥小平房，打开两扇门把他推进去。
“你先在这里老实呆着，回头再跟你计较。”黑风衣说着便咔嚓一声锁上了门。
周不鉴扬起的嘴角慢慢落了下来。又被关拘留禁闭了，一周时间第二次被限制人身自由。上回好歹还是明面上的公权机构，这回落在一个神神叨叨的队伍手里，连申诉都不知道找谁。
一个连归处都没有的人，有地方住就算捡到宝了。周不鉴懒懒散散地一张钢丝床上坐下，闲闲地环顾这间房子。小屋大概十平米大，出了这张一个小钢丝床外还憋憋屈屈地摆了一套小桌椅。小屋没有窗户倒有两道门，打开里头的木门外面又是一道铁纱门。
屋里没有暖气。周不鉴却又嫌弃自己身上都是那些畜生临终前后的排泄物，脏得要人命。他干脆脱了衣服瑟缩着躲进冰窖似的被子里，漫无边际地想着自己的遭遇。
长大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把生命活成了一只氢气球，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在有人养他的岁月中，繁事不过脑子，汗水不湿双手。全靠一副好皮囊，把小白脸迷得死心塌地。外加一张贱得很有分寸的嘴，连哄带骗。他不是氢气球。他的皮要比气球厚得多，戳不烂、扎不破。
还没把齐人之福给享受过瘾呢，怪事儿都扎堆了。
如果说那场野兽袭击是一幕悲喜剧，悲的便是袭击者反倒先死了，而遇袭的周不鉴因祸得福被人收留，外加碰上一个气韵卓绝的男人。
他想起那个男人一袭黑色风衣，公园里举手射击干净利落。黑夜里立着的衣领似乎有意遮住他半边面容。微弱火苗的照射下，他的线条轮廓简练干净，束带矜庄、严整从容。雪地里，二人相视，他的眼睛好似阳燧聚火，煌煌如星。
从来都把做|爱当做饮食来源、生理需要的周不鉴开始认真思考：他为什么开始频繁地想起这个人。
周不鉴嘟嘟囔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像是衣食父母的小金主类型啊……果然是最近受到惊吓太多，神经错乱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猎户（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