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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猎户(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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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回去,按照惯例,把他关于这件事的记忆给消了。”
周不鉴听到这句话,刚刚冒了个小芽的还没来得及推开泥土的情思咔嚓一声,被掐死在寒冬腊月里。
接下来他被两人半架半押,推推搡搡地折腾到了公园旁边的大马路上。这几步路,他走得脚步虚浮心中动摇,一直都在思考几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群野兽,究竟是什么东西。这男人,究竟是什么人。
白大褂和黑风衣都倦于言谈,更懒得解释他们是那班天兵天将,从何而来,所为何事。他们押送周不鉴的架势,就当他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犯。
马路上停着一辆挺显眼的绿皮车。这两人带着他朝那车走去。
周不鉴恍恍惚惚用他找不到北的在注意力扫了一眼那车的尾牌。军车。
黑风衣走进了驾驶位,白大褂把周不鉴塞到后座,锁上车门,钻进了副驾驶。打火启动,这一路开得颇有点八百里加急,一骑红尘、马踏飞燕不顾风雪路滑的境界。
“我说……你们要消除我的记忆?”
没人搭理他。
“……虽然我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不过,不管你们有甚么来头,擅自处理他人思想算是侵犯人权。”
依旧没人搭理他。
“你们要消除我的记忆……就是因为我看到了那群‘野兽’?”几次三番的问话毫无回声,周不鉴怒了。
猛地一个刹车。
白大褂打开后座的门,把周不鉴拽下车。周不鉴发现自己眨眼功夫来到一栋灰扑扑的房子跟前。夜雪荧光,勉强可以看清这幢如普通家属楼一般的六层小楼,前后间隔一大片空场,场地上都落满了雪。
“你带他去治疗室,我先去打个报告。”黑风衣说完,匆匆走了。
白大褂领着周不鉴来到一楼拐角的一个房间。所谓的治疗室,其实就摆着一个圆咕隆咚的大炮筒,炮筒口上放着可以伸缩收进的一个小床。跟普通医院的核磁共振仪有点像,不过不知道这个神秘仪器里面,装着什么邪门玩意儿。
对,就是邪门。
这两个人,他们干净利落地灭杀了不为人知的什么神秘物种,却息事宁人地要消除其他目击者的记忆。他们开军车,却做着绑匪的勾当。在这个似乎是他们老巢的灰楼房里面,沉睡着前沿科技的新奇玩意儿。
“看来你疑问还挺多。”白大褂指了指房间里空着的几张折叠椅,示意周不鉴坐下。
周不鉴很领情地坐了,不过并不愿安安静静做待宰的羔羊:“反正我的记忆都要被消除了,你们还不愿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白大褂和气地笑了笑。或许是一袭白衣,他整个人都被衬得非常俊俏。大褂一粒扣子都不带扣,半敞着露出里面的织着白绵羊造型的蓝色高领毛衫,滑稽中带出点不羁。
“你知道得越多,我们就要花费越长的时间和能量去清除你记忆的死角。所以告诉你,很不划算。”白大褂依旧脸上带笑,轻描淡写。看上去,白衣天使只是摆设,周不鉴隐约从他身上嗅出了一点没良心恶毒庸医的滋味。
“让人安心上路,没有后顾之忧,不是你们的职业道德吗?”周不鉴刺道。
“我和一般医生不一样。”白大褂露齿一笑,重音强调:“大部分时候,我只管死,不管生。”
周不鉴倍觉他笑容碍眼:“我大概要等到什么时候,这个你总能告诉我吧。”
白大褂悠闲地在治疗室里旋转,衣袂飘飘像是一只白天鹅。转了半天,哼出来一句“我也不知道,等上级批准。”
看起来,清除记忆不是一个小手术,光患者签字画押还不行,还得领导过问。周不鉴深感无趣,将几把折叠椅拼拼凑凑,搭成了一把小床。伸直长腿,躺平卧倒,双手抱胸,干脆睡觉。
这一个平安夜,过得一点也不平安。
刚从西城区分局的拘留室里放出来,就被男友给踹了。想安安稳稳捡个地方熬一宿,却遇上了神秘物种。神秘物种被消灭了,他的记忆也保不住了。
也罢,这都多大点事儿,他这辈子,还没因着什么东西而觉得舍不得。
趁着记忆还在,周不鉴赶紧拉出来溜溜弯,跑了一个大周天一个小周天,最后落回到雪地里那个举枪射击的男人身上。
他冷毅刚正的轮廓,毫不拖泥带水的一举一动,笔挺的脊梁和包裹得恰到好处的黑色风衣。这才刚走开呢,就想起他了,还没忘呢,就酸溜溜地舍不得了。
周不鉴觉着自己这么一遭奇遇,没破胆、没感冒反倒落着一个心里张芽的坏毛病。真他妈犯贱到与自己的堂堂正正一个真名不和的地步。
周不鉴就这样一边骂着自己,一边囫囵睡了过去。去留不由己,屠刀头上悬,他也懒得理会那个白大褂到底怎样眼光看待。
眼皮一闭一睁,天居然蒙蒙亮了。窗户外面雪光初霁,一个大操场上散落着些许脚步和车辙,再远处却看不清楚。周不鉴浑身被钢丝硬板床硌得浑身发酸,像是小儿麻痹的半瘫。他缓缓起身,折叠椅上重心不稳,险些跟积木似的倒翻在地。
“睡醒啦。”白大褂翘着二郎腿,道了个早安。也不知他这一宿到底有没有休息,居然精神状态还挺亢奋。
“醒了就起来吧,看来上级终于批了。我要操刀啦。”
听他这么一说,周不鉴算是明白了。这本性不善的白大褂之所以一宿熬着,是因为生怕放走他这个该进炮筒的患者。
治疗室的门打开,黑色风衣男和一个额发遮眉锅盖头,戴着酒瓶底眼镜的青年走了进来。白大褂迎了两步道:“老头儿又贪睡了?”
黑色风衣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自愿消除限定记忆”的确认表扔给周不鉴。
周不鉴看到标题眉毛就聚拢成了三峡大坝,怎么能说是自愿,分明是强迫。他再往下一扫白纸黑字的条文,没有一项是保护消费者权益的。
记忆删除操作失误、多删或者全删,后果完全由其本人承担。
如在删除过程中或术后,出现癔症、心脑血管疾病等身体不适,请到附近医院就医。
诸如此类。
周不鉴顿觉恶心干呕,胃酸腹胀,早上没刷牙的苦涩感弥漫整个口腔。在这张确认表的最下方,左边签好了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想必是这个单位的法人代表。右边的横线上,虚席以待的是周不鉴的名字。
“为了预防发生不必要的意外,请你提供一个亲属的联系方式,或者是你的家庭地址。”黑风衣看着周不鉴一脸便秘,颇习以为常,只是淡淡地开口。
“什么叫‘为了预防意外?’”周不鉴艰难地从表格上抬起头,看着这男人波澜不惊的脸。就是这样一个冷情的人,居然让无情的自己念叨了一晚上,周不鉴深感脑袋里那条筋搭错了。
“全程都在睡眠状态下进行,我们会在你醒来之前把你送到有人照顾的安全地点。最理想的结果是,一觉醒来,你记不得昨晚遇袭到术前的所有事。”
“还愣着干什么,你自己来试一试就知道了。”白大褂在炮筒后面一个显示屏前站定,朝周不鉴招手道:“虽然使用的次数不多,不过所有人都反应良好,没有任何一例登门投诉。”
这边锅盖头的年轻人也在炮筒前面的伸缩窄床前就位,他检查了一下仪器的运行情况,看上去是个手术助手的身份。
周不鉴有些干巴巴地开口:“我没有亲属,没有家庭地址。你们执意要删除我的记忆,回头就把我丢在事发地点吧。”
黑风衣终于有些动容,他微微讶异地眨了一下眼睛。周不鉴看见他的眼仁极黑,黑到仿佛遇着强光都要适应好半晌。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感觉他的视线仿佛有形,落到自己的眼底清脆有声。
周不鉴又抖了一下眉毛,别开眼睛不太自在地开口道:“给我一支笔,我签字。不过也没必要留这张破纸,术后你们自己烧着玩吧。”
“这张纸本来就是我们留做备份的。”黑风衣从兜里掏出一只很保守的英雄钢笔递给他,碳素黑,书写流畅稳重大方。
周不鉴手抖,在横线上留下歪歪扭扭的名字,心理斗争了一下冲白大褂问道:“倘若失败,会不会消除多余的记忆,或者错误删除?”
“以我的手艺,可能性很小。”白大褂十分自信。
周不鉴努力让自己觉得白大褂的话很可信。停顿了一下他掏出手机放在一边又叮嘱道:“如果有个万一,在我睡眠过程中来电话,很可能是快递公司的送货机器人。到时候麻烦你们帮我签收一下,顺便给它打个好评,这一趟它跑得不容易。”
另外几个人颔首答应。
周不鉴思忖自己难得这么多废话,每句话都不在要点,明摆着是拖延时间不想进那个圆筒。正如他先前所想,如果能在那番“野兽”袭击的遭遇中安然活下来,就要将这个奇遇出本书,做做自我宣传,此生衣食有着。
可惜天不遂人愿。
周不鉴瞟了一眼笔挺的黑风衣,祝福自己做个好梦,一觉醒来落个金窝重新拥有小美男。然后才磨磨蹭蹭地爬上了那张可伸缩的窄床。
刚一躺下,整个炮筒就跟一张嘴似的,舌头般的窄床缩回到口腔里。周不鉴看着纯白的筒壁,努力让自己不紧张地胡思乱想这材料究竟是钛合金还是炭纤维。旁边的机器嘀嘀轻响,他感觉自己脑袋上被戴上了一个帽子,虽然不妥帖,却也不难受。微弱的电流通过头皮,酥酥麻麻痒痒,坚持不到一会儿,他就难耐困意地睡着了。
周不鉴不知道,就在他被放进圆筒,脑电波扫描刚开启的时候,他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技术员和医生都在忙活,黑风衣按照先前承诺,回信提示投递机器人到达保护这片区域的能量防护网以外的安全地点,亲自接收了这封不寻常的快递。
半人多高的包装箱,不知道是木质还是铁制材料,扛起来还挺重。更让人纳罕地是里面装的东西。投递员的系统里没有物品明细,包装箱上面也没有标签。大概是敏锐的直觉使然,黑风衣掏出光弧刀,在盒子上划开一个口子。
看到的瞬间他瞳孔骤缩,火速接通队内通讯,呼叫治疗室的两人:
“乌良,盖波,立刻停止对周不鉴的记忆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