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惑星(二) ...
-
祁连看了一眼电子地图,就知道周不鉴所说的“距离我们很近”实在是太委婉了。两个小圆点像是甩不掉的尾巴、护航的战机,一直徘徊在他们左右。
过了一个街区,它们似乎是抄斜线走屋顶或者当鼹鼠挖地道,执着地跟上来,不远不近千来米的距离。
突然出现并且尾随的狪到底是不是巧合。祁连看了一眼副驾驶的周不鉴,后者正埋头好奇而专注地看着便携终端的屏幕,一无所知、恍若未闻。
一型狪和二型狪不一样,按照以往的经验,前者如野兽般横蛮强悍,并没有太多思考能力。它们的出现,很大程度上只是“白矮星”那群邪恶的家伙心血来潮想要取乐,从圈养的兽笼里面放出来,给平凡无奇的城市生活制造一点恐慌或“惊喜”。
一型狪的行动大都无意识,像是一只狂犬落进了钢筋森林。每次出现,它们都是被猎户座追赶、定位与猎杀的份儿。很少像现在这般主动而胆大地追着咬着猎户座不放。除非,它们受到“白矮星”的驱使另有目的。
祁连闪过一个念头。他很想试试看这两只生物的出现到底目标为何,受什么吸引。
安宁路位于城郊,车流人流量都不大,莫不如在附近找一个冷僻合适避人耳目的地点,引诱目标就近解决。祁连驾驶汽车在马路上飞驰,眼睛掠过两旁迎面而来的建筑。道路延伸的远处,有一栋还未竣工的高楼只搭好了钢筋水泥的框架,如苍苍白骨骷髅巨人一般森然兀立。
新闻曾经滚动报道过,那栋建筑曾经因为资金不到位被曝光,工程无法继续,只有骨骼没有血肉,成了一堆烂尾楼。这片工地占地面积很大,周围拦了一圈隔离带。祁连管不了那么多,车行至此,他猛打方向转弯撞开了隔离带。
周不鉴在副驾的位置有一种坐着坦克履带车一往无前横尸遍野的错觉。这辆军车撞开一圈一米高薄铁皮拉出的隔离带后,又继续向里开,在水泥土石生锈钢筋铺满的地上碾出一条路,活像伐木机在热带雨林砍倒了一片树林。
“队长,您领着这些怪物放荡不羁地在大街小巷穿梭,被路人看到,造成严重后果怎么办。”周不鉴调侃。
“只要路人没被近距离袭击,就走一套固定的处理方式,开开发布会之类。辟谣是市政那边常干的事儿,他们都有经验了。”祁连从周不鉴手里拿过自己的终端别在腰间,顺势扣上了风衣领口的两粒纽扣,将棱角分明的脸颊隐藏在立起挡风的毛呢领后。
周不鉴若是常看本地新闻,大概就会发现新闻中娱乐版面特别丰富,诸如什么知名电影公司又在平和市现场取景,大手笔大投资耗时长,只为拍摄超现实的科幻力作。作为背景的平和市的群众演员大幅上镜,一晃而过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新奇。
藏在祁连衣服里面的终端响起一阵干瘪的电子提示音,提示活动目标的距离从一千米到八百米正在一点点不断缩短。
那些生物果然在接近!
祁连瞥了一眼周不鉴,冷不防说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几次三番,我甚至觉得你是它们失散多年的同类。”
上一次遇袭,以及这一次又被一型狪盯上。若不是周不鉴身上散发了什么奇怪诱人的味道,只可能是这家伙本身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吸引这群生物的注意。
周不鉴跟着祁连跳下车,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我妈和它们是同一物种,这样说来,我也算是它们的侄子。”
祁连听罢,脸色沉了沉,明显又多了不少思量。一型狪,这些口不能言变异生命有靠嗅觉、动作或者情绪场互相感染彼此联系交流的先例,但从没听说这种类似于野兽的交流能泛化到非同类的子侄后辈。
察觉这个话题有些敏感,周不鉴想到,猎户座和一群人形兵器、幕后黑手可谓参辰卯酉、势不两立的死敌。他这般向敌人拉关系,落在祁连眼里不是明摆着阶级界线不明、敌我不分吗。
一转眼祁连已经跃步走进了烂尾楼下,他转身朝周不鉴冷嘲地招呼道:“它们就要来了,你还真等着投奔亲属么。”
周不鉴悻悻摸了摸鼻子,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水泥石渣钢筋遍地的烂路上,紧赶慢赶追着祁连轻松的步伐:“等你们早晚把我扔出去了,我再把这些‘亲戚’纳入可以投奔的对象考虑。”
夕阳已落夜尚未沉,灰白的天上有些云霞。平凡无奇的景物。祁连兔起鹘落,攀着钢筋脚手架跃上了烂尾楼的二楼。站在高点,从洞开无墙的豁口向外看去,百米开外,有两只双腿站立后背佝偻身材壮硕的东西,在单薄的防护铁皮边踯躅。
风吹着立起的衣领呼呼作响,粗糙的毛呢面料摩挲耳侧,他手扶枪上却没有拿出枪瞄准目标。
祁连又看向一楼:周不鉴明显没有受过体能训练,他双手不沾阳春水连日常家务劳动都没做过,想要徒手攀上两米多高的钢筋脚手架几乎不可能。眼下他正让自己躲藏在一楼一根立柱后面,看上去悠然自得,既不太害怕,也不太慌张。无情如斯,大概也不会有闲情恐惧。
祁连面沉如水,异常严肃。他知道自己突生萌生这一念头,居然想试试周不鉴到底是否是那群野兽的目标。
拿普通人的生命犯险,这绝对是违反原则的。
只见不远处那两只生物很大幅度地摇了摇脑袋,虬结的毛发颇具弹性地迎风抖动。它们的身躯如健美过度倒三角的加州壮汉,半截裸|露的小臂在夕阳下闪着橄榄色的光。
接着它们像是开启的推土车,沿着安宁路一步一步地移动,落脚极重看得人肉疼,就像是要把路面砸出一个个窟窿。
祁连精神微松,这两只一型狪没有继续跟随,甚至没有闯入这栋烂尾楼。它们无视停留在此处的二人,说明刚才一小段路线重合可能只是巧遇与邂逅。
仔细思索自己这番停车试探隐蔽行动的目的,祁连怔然。他察觉自己竟然是以怀疑周不鉴为行动的前提,他居然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周不鉴与那个拿人体做实验的邪恶组织有某种关联。
“队长,它们走了没有。”通讯器里传来周不鉴的询问。他站得不高,自然看不清远处路面上发生的情况。
祁连张了张嘴,却迟疑了。这种情况下无论追击还是不追都是问题。倘若要追,从安全的角度很可能会撇下毫无防备的周不鉴一人,他是否会受到其它袭击尚且不知。倘若不追,放任两只狪继续逃窜,明显有悖职责所在。
他怀疑了、试探了又否定了,整个判断完全受到了干扰。祁连突然觉得带周不鉴出外勤就是一个彻底的错误。
没有花费更多时间犹豫,他朝通讯器里喊了一声“跟上”,自己从二楼平台飞身跃下,他落地很稳,屈膝弓背缓冲像一只黑猫一样轻巧,转眼他又朝马路的方向飞奔。
“跟上,不要让你的视线离开我。”
周不鉴觉得这相当困难,不过也在听到他命令的同时从一楼的柱子后面奔出。祁连的话里有一种让人不得不服从的力量。从未参加过三千米障碍赛田径项目的周不鉴选手咬咬牙,跨过地面的泥沙阻碍,用尽自己全力追赶祁连的速度。
周不鉴感觉脚下坎坷,使尽全力也跑不出速度,实在难以想象祁连到底怎生跑得就跟百米冲刺似的。距离不长,却被越甩越远。好在距离不长,那一抹黑色的身影始终在前方。
祁连冲出被他自己驾车撞开的铁皮围墙,闪身向右,身影瞬时不见。大概担心窜出来什么突然袭击身后的人,他气息平稳,程式化地开口确认道:“周不鉴,你现在距离我有多远。”
“……我……还能看见你……”周不鉴气喘吁吁。此时他也冲出了铁皮防护带,来到了安宁路上。也就是在他追赶的时间里,祁连已经把两只狪诱导着拐进了一个分叉的死胡同,他看见祁连站在一百来米开外的巷口前,停住了脚步。
所谓的巷子只是两栋临街建筑外墙夹成的一米来宽的通道。周不鉴看见祁连平举一只手,略微侧身朝巷子里面走。周不鉴忍着泛着血腥味的呼吸,奋力追赶,终于在祁连身影刚刚没入巷中的时候来到他刚才举枪站立的道口。
急速而干净利落的轻声噗响,夹杂着紊乱的空气和两束丝线般的光亮;两堵墙之间幽仄狭窄的缝隙里传来什么重物接连倒地的撞击声。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共鸣,徘徊不散。夕阳已落,窄巷很黑,照不进光又没有光源,
更黑的是俯在地上肢体相叠,形同枯槁死灰般的一坨东西。
知道周不鉴追来,祁连侧身靠墙而立,流出空隙示意他也往巷里深处走。两个男人在局促的空间里擦身而过,刹那一个视线的重合,交流了许多不知名的信息。那一瞬看向对方的视线,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许只有他们自己能懂。
“你去把尸体给烧了。”祁连冷硬地命令道。
周不鉴正纳闷着,一个银亮亮的东西就凌空飞来,金属色泽在幽暗的背景里格外显眼。他双手一接,发觉那是一个簇新的打火机。
“你杀都杀了,还要别人烧。”周不鉴掀开盖子,发觉它除了精致一点,与一般点烟的玩意儿并无异处。
祁连依旧居高临下,言中带讽:“我只管杀,不管烧。”
周不鉴撅了撅嘴,他想这猎户座遍地都是只管杀不管埋、只管死不管后事的奇葩。抱怨只是抱怨,周不鉴好歹见过上次乌良的做法,于是弯下腰,把两个尸体拢到一起。光线晦暗,它们四肢胴体五官那么像人,打眼一看绝对会以为它不过是运动过度造成的肌肉爆棚。
看不清它们血的颜色,粘在手上温乎乎的。血是从它们颈动脉里喷出来的。周不鉴在它们背心一样简陋的遮羞布上蹭了蹭,又觉得手里沾了油乎乎的不知是汗还是其他什么分泌物。强按下作呕的感觉,周不鉴沉默着在上面那只尸体的胸口点了火。这火苗像是发育不良,微蓝微蓝,不疾不徐,却像染料一般逐渐浸染了两具尸体。它们身下的血迹倒成了他的停尸床。
微弱的火光在内,祁连脸朝外一直在看巷口的风景。华灯初上,仿佛两堵墙围就的长条形的空隙外面流动的斑斓夜色,才是活生生的世界。
周不鉴蹲在尸体前面,却身不由己地抬头仰望祁连。那是非常孤绝的身影。外面天色已沉,闪着灯火磷光的暮色迎面洒在他脸上是画,是雕像,是遥望西域烽火边,雪落苍山人不回。
祁连右手的枪没有收回去。大约察觉到周不鉴看向他的视线,他也低头回望。
“第二次。”
“什么?”周不鉴微楞。
“这是你第二次遇袭。”
周不鉴不太明白祁连为什么要算这个数,在他看来,撞上狪这无非就是遇到倒霉事、出门踩狗屎了而已。不过,这狗屎踩得确实有些频繁,他明显有必要换一双鞋。
“猎户座剿杀狪,是因为它们威胁城市安全和普通市民的生活。并不是因为它们本身有罪。”祁连语调平淡却掷地有声,他的食指扣在扳机上,不易察觉地轻动了一下。
“操纵和进行人体试验的人有罪,可是他们行踪诡谲。”
祁连俯看周不鉴,继续说道:“……但是,这不能成为掠杀的借口。也不可能让猎户座忘记,幕后真正的黑手是‘白矮星’。”
“呵……队长……”周不鉴缓缓从尸体面前站起身,薄薄的嘴唇弯曲,似笑非笑,挑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线。
“我只是提前跟你把话说清楚。”祁连抛下最后半句话,抬起右手,慢慢把枪收入了黑色呢绒大衣的里层衣兜。
周不鉴隐约悟出,祁连的话不是寻常意义的提醒,而是近于告诫和警示。他反思,是否是因为自己太过于挑衅而在二人之间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要么便是有什么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二人之间。
看来把红旗插到那座山峰的长征注定会漫长艰巨。周不鉴深知张弛有度的方针,停战浅歇,特意缓和气氛地伸出手递上那只簇新的银质火机。顺口说道:“您之前说不会匀出精力来照顾我的小命……不过事实上……我要谢谢您在追击的时候留心于我。”
祁连冷哼一声,睨了他一眼,甩开袖子没搭理他:“炎燧你留着吧,因为我从来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