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有情芍药 ...
-
一夜风雨,零落乱红多少?本已回暖的春意在今晨却又变的寒冷,昨日花间亭畔的满山绯色如今徒留一场淋漓花雨,葵墨终究晚了一步,本命花落,桃夭这个才修行五百年,性子最是活泼可爱的桃花小妖,已经去了。
长生素来稳妥,在禀报她之前已先行做了处理,兰漪被暂且押下,花间亭只余斑驳血迹在遍地桃花之中隐隐昭示着方才发生过什么,而赶来处理桃夭伤势的月见也只是无声向葵墨行礼便退下,医者仁心,纵是妖类,眼见同族生命在自己面前逝去,哀伤之余,她更有着太多无力的遗憾。
而葵墨亦是无言,月见走后,她眼前只余二人,静静卧在花雨之上至死仍带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桃夭,以及单膝跪在她身旁,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的花缭乱。
这双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有多美丽,就有多可怕,这份可怕并非因为他的力量,而是在那份足以魅惑人心的深情之下,掩藏的却是冷漠。
冻杀一切的冷漠。
葵墨的心也一寸一寸的冷了起来,恍若百年前那个冬季的清晨再次重演,窗外让她寒入骨髓的哀声清晰的撕心裂肺,她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你为何不救她?”若有人及时出手相救,桃夭不会死,虽是被贬之神,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花缭乱要救桃夭不是难事,但偏偏他不曾出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几日前听他唱“桃之夭夭”的少女莫名逝去,若非心如铁石,怎可如此残忍?
听到她的声音,花缭乱才略微抬了抬头,没了往日神采的眸光中似乎闪过一丝什么,快的让人抓不住,默然半晌,他竟是一笑。
“妖主这话问的奇怪,难道忘了我是因‘罔念杀生’才获罪的废神,如今……妖主还指望我去救人不成?”
“啪”的一声,花缭乱愣住的表情上留下一个通红的掌印,葵墨的手似在发抖,俯下身将桃夭的尸身小心抱起,未再看留下的人一眼,转身而去。
花间亭来年的春日,再见不到漫山绯桃的绚烂。
“妖主……”镜花楼下,一直等候的长生见桃夭尸身,便已知晓事情终是未能挽回,她也只能叹息一声,“属下去准备,将桃夭厚葬了罢。”
葵墨默然,终还是点头将桃夭交给了长生,可心头的压抑却愈发挥之不去,“兰漪何在?”在长生退下前,她还是问出了口。
“属下派人暂且将她押在炼妖池,等候妖主发落。”长生躬身答道。
“……我去见她一面,桃夭之事,就托付长生你了。”葵墨微阖上眼,道。
“属下明白。”长生应下,顿了顿,却又似有些迟疑的开口,“妖主……对于花公子,妖主又准备作何打算?”
这或许是葵墨此时最不愿回答的问题,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晓答案,可往日总是最懂她心思的长生却偏偏挑在此时封堵她的退路,葵墨沉默之后仍是沉默,但没有答案,长生却是难得强硬的不曾退却,最终,葵墨也只能道出自己的想法,“长生,你容我想想,让我……先见过兰漪,再做决定。”
长生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似乎也漾起了几分悲伤,轻轻一叹,她用葵墨已久未听过的朋友语气劝道:“妖主,长生知你为桃夭和兰漪难过,但……顾看他人之前,妖主也该多想想自己。”
葵墨怔然,长生却不再解释,只是带着桃夭退下了。妖族的修行之路生来便走的艰难,从前葵墨经历太多,眼见族人若不幸半途而折,便大多肉身尽毁魂飞魄散,纵是得以保全三魂七魄,也大多只是曝尸荒野,一抔黄土尽是奢求。她为妖主之后,妖界亡魂始有后事,于众妖而言,这是记录一生的终点,而于葵墨来讲,她更希望轮回转世后,她的族人可以顺应天道光明而行。
宁愿往世,再不为妖。
炼妖池,听名字便能猜出这是个怎样的所在,从前妖界混乱各自为政时,水妖一族建炼妖池残害各界生灵,千百年积攒下的血腥令此地妖气甚重,在葵墨领妖界之主后,便将此地封为妖界三大禁地之一,只在关押重大罪人时才再开启。
而妖主令下,残害同族性命,便是重罪。
兰漪被锁在炼妖池中,不过是过了半日,她往日冷艳的形容便已不再,炼妖池本是水妖族心血之作,池中之水乃万千饱含怨气而亡的水妖本体,炼于池中之物,先尝化肉之苦,蚀骨之痛,饱受折磨后,再被妖池之水销魂摄魄,吸尽精气而亡。这一池水锁住的不知是多少无法入世轮回的孤魂荒鬼,如兰漪这般生来便平和修行度日之妖,当然不曾受过如此折磨,可在葵墨到来之后,她却还能忍住痛苦平静以对,即使是已认定她罪无可赦的葵墨,也不禁一声叹息。
因这声叹息抬头,兰漪的眸光一如死水,“杀害同族,其罪当诛,妖主此来是若赏我全尸,或是欲亲见我被炼妖池所化?”
葵墨望向她,不复笑意的目光亦是极冷,“两个疑问,何以拔剑,为何杀人?”
听问,兰漪的神情却是未曾改变,似乎她一早便已猜到葵墨会出现,更会问她这两个问题一般。因疼痛而蜷缩的脊背缓缓挺直,在锁链的声响中,从前清冷高傲的幽兰依旧如昨,扬起的唇不知是自嘲还是冷笑,“妖主若知何为情,何为怨,何为痴,何为恨,便不必再来向我要这两个疑问的答案了。”
“你想说,我不懂情爱怨怼,”葵墨依然平静,“我的确不懂,可若这就是你杀桃夭的理由,那你又何尝懂过?”事情终究还是以她最不愿见到的方式收场,葵墨只觉无力与悲哀,来见兰漪,已无任何意义。“最后还有什么想说?”
“还有一个问题,一件事。”兰漪眉目舒展,神情坦然,“我欲问妖主,雨夜镜花楼琼浆之醉,妖主倚窗微笑时,可有动心?”
葵墨愣住。
兰漪却并未想听答案,已开口说了第二件要求,“最后一事,是我要再见他一面。”
意料之外的问题,意料之内的要求,葵墨不曾回答问题,对于要求,最终并未拒绝。
“若是他愿意见你,便见吧。”
葵墨转身时忽然叹息,若是多年前,兰漪早已在她手中不能留命,可如今……到底还是随时间改变了太多,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既然结局已经决定,便让可怜她之人送她最后一程吧。
花缭乱并未拒绝兰漪最后的要求,这也在葵墨的意料之内,令长生将人带至炼妖池,兰漪最后的时间只交给了他二人,再传回消息,已是兰漪一掌击碎己身内丹,肉身魂魄俱毁。镜花楼中葵墨看着窗外比往年春日凋敝许多的萧瑟景象,只余叹息,两人芳魂已逝,不管如何,这件事也该告一段落了。
虽然自妖主临世之后,妖界已是全然有别于洪荒记初期的混乱与黑暗,但对于妖灵一道,生死无常乃是天意难为,于是桃夭和兰漪的死讯在众花妖间相传不多时便归于沉寂,这是妖之本性,纵是葵墨自己也心知肚明,她已将桃夭之死放下,只是那日忽然又见窗外桃花飞入落于案上,她一怔之下,一时想去桃夭的墓前看一看。
葬花冢内,一众已有了年岁的花碑中,桃花的新坟很是突兀,葵墨无声走近,而坟前却有比她早一步之人。
葵墨意外有人在此,却并不意外在此地偶遇将离。若说她是妖中的异类,倒不如说是该将这称号送给将离,妖无常命,更无常性,可将离却偏偏是最痴心重情感怀伤泪之妖,如此痴子,葵墨甚至敢言在妖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摇头笑笑,却又忽而恍然,那晚花缭乱坐在窗下所言她实乃上天入地第一者不似妖族之妖,竟不知为何又让她回忆的如此清楚,明明在桃夭兰漪一事之后她都不曾再见过此人,而在此时,三四十日中的平静,竟也在这一刻动摇了。
气息微动,终是让将离发现了她的行踪,“妖主。”将离回身行礼时,一双眼睛还是通红,显然方才又不自禁的哭过一场。
葵墨一时点头无言,她近些年虽然性情愈发平和,可从往至今,她从来不会安慰什么,眼前更是如此性子的将离,葵墨只觉自己一开口怕是更要惹得她泪水连连,张了几次口,却最终仍是提起旁的事。“将离有心,这蜜汁甜糕桃夭一向喜欢,还记得上次她一介花妖竟然害了牙痛,长生还在镜花时记中写了几笔。”
将离听闻,却是微微一愣,而后才红着眼转了笑,“原是这样,她素来嘴硬,若非妖主提起,我都不知。”
“嗯?”葵墨也愣住,“那这糕点……”
“是花公子送来,桃夭走后,除了我,也只有他会隔三差五来探望了。”
将离说的随意,可葵墨原本便理不清的心绪却在这一言之后彻底纠结成一团乱麻。
兰漪的声音竟似还在耳边,“敢问妖主,你……可有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