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蛛网 ...

  •   达恭莱今年六十五岁,灵泉村里和他同辈的人大多已故去。如今暂居此处的苗人里,他是甚为受尊敬的长者。达恭莱受敬重的原因除了漫长岁月磨砺出的睿智外,还因他是这一带山地里医术最精湛的巫医。他三年前来到灵泉村至今,这个地位没有任何动摇迹象。
      他对每一个病患都友善而和蔼,只有汉人不在其中。他的独生女儿嫁给一个做生意的汉人并离开了此地,只留下七岁的外孙女陪伴他,大概这就是因由。
      新建木屋中树皮散发的酸涩气息还没完全消退,沿墙排布开大小不一的瓦罐里溢出的各种气味突兀地与它混在一道。有鲜花的芬芳,有虫蛇的腥气,还有药草的苦辛,古怪却不会令人不适。达恭莱席地坐在进门处,于土陶钵盂里细细研磨赤色粉末。
      屋外头很远的地方,穿着盔甲的士兵们走来走去,隐隐约约金属碰撞的声音和着磨药时嘎吱嘎吱的声响。这群汉人的驻地就在灵泉村迁出的苗人建立的新聚落旁。虽然近在咫尺,却未有人趁机到苗民那里搜刮山货之类的值钱物。
      这些汉人挺有礼,但没好到让达恭莱喜欢的程度。
      为避开地上潮气,屋子建在高高支起的几个木桩子上,坐在门口的达恭莱不用起来就能查看院子里的状况。当他看到一个装束与士兵相仿但更显繁复的人骑马向自己踱过来时,两条短粗的眉毛不易觉察地拧起来。
      骑手在枯枝搭出的篱笆前下了马,把缰绳抛给护卫,径直朝屋门这里走过来。他推开同样枝条编织的院门,动作很轻,步伐也是缓缓的。护卫则统统守在篱笆外。骑手停在台阶下,仰面对达恭莱笑道:“这几日叨扰老丈了。”
      达恭莱满是皱纹、晒得黑黑的脸实在不容易让人瞧出表情。他一边捣药,一边闷声闷气道:“好久不来,不怕养在我家的鸟飞跑了?”
      “翎毛剪断,能飞哪里?”
      “还会长啊,”达恭莱重重地舂捣几下药末,“那是鹞子,不是麻雀。”
      “老丈自会细心,我有想不到的,您能。”
      达恭莱停了捣药,细细打量了裴桓,“幸亏那一镖毒药麻药参半,他自己也有点抗性。不然你跑死几匹马,这人的到头都是死人。”
      “所以他还不能像您说的那样飞走,您也不会让这种事成真。”
      达恭莱嘿嘿笑了笑,颇有些狡黠,“这么偏僻的地儿,你把他藏这里不就是不想被人知道?我算帮灵泉村的乡里还人情了。”
      “日后再行酬谢老丈。另外,最近是否有陌生人来此造访?”
      “上次你提了,我让村里人留意,没有你想找的人。”
      裴桓垂目沉思,“罢了。那他人呢?”
      “后院跟阿娜依蹦着呢。”
      裴桓颔首示谢,便绕到木阶旁的小道上。正待起步时,达恭莱瞅了他道:“这小伙子和唐门有什么仇怨?”
      裴桓转首,面上波澜不兴,“您瞧出来了?”
      达恭莱从鼻孔里发出不屑的哼声,“老头子我眼没瞎,脑子没废。”
      “您想告诉我何事?”
      “没啥说的。唐门那帮子是生意人,只要能做生意什么都肯干,人命都可以做买卖呢。”达恭莱摇头,“我可厌烦得紧。不过你准备留着他派哪样用处?”
      “这嘛……老丈无需操心了。”
      达恭莱瘪嘴,“村子里汉人老说你们都是什么什么狼,我反觉得你像个蜘蛛。”
      边民难受中原礼仪教化,讲话往往粗陋,现下这句裴桓却不明何意。他笑道:“不同吗?”
      “狼饿了,山里正大光明奔着找食吃,困了回洞里蜷着睡。蜘蛛喜欢张网,捞住东西才蹿出来,拖去偷偷摸摸吃掉。一点都不像呐。”
      “手段不同,但皆是捕猎。只要功成,谁会计较经过?”裴桓停住,继续道:“如您之前所说:世上没有不费脑子的事。”
      达恭莱提起药杵,反手朝后面指指,“别啰嗦,去后面吧。”
      后院不过是屋背后的杂草清掉后一块较为平坦的泥地。山里人日间劳作的器具大多堆在这里,达恭莱这里则是一个个盛满药材竹编的簸箕,地上铺的竹席还晒了一大堆药草。裴桓绕过时,正有一大一小两个边苗装束的人翻动席子上的东西。
      “哎哎,川贝不要放泥巴里,只能摊到席子上晒。说了几次还是记不住,真笨!”却是个脆生生的小女孩嗓音。
      背对男子慢悠悠道:“再说我笨,不给你做木头鸟了。”
      那女孩倒急了,大着嗓门道:“都说好了的,你们汉人不能不讲信用!”
      男子轻笑道:“逗你的,我还怕你放蛇咬我呢。”
      女孩显见是放心,嘻嘻笑道:“就是说嘛,你还要给我做个小猪呢。阿青,老鼠你会得么?”
      “会是会,不过我留不了太久,你要的多了我可没法子。”
      “你……能不走吗?”
      男子拍拍她头顶,“没办法。”
      女孩沉默了一阵,蓦地拍手笑道:“你要走,我也有办法。我嫁给你好了!”
      对方诶了一声,半晌讷讷说道:“这谁教你的?”
      “我阿娘说的。她说嫁了人,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能分开。阿娘就那样跟我阿爹走了。” 女孩垂着头翻弄手里干草,话语到最后越发的低了。
      男子似叹了口气,“你还小,没法嫁人。”
      女孩像想起什么,啪地拍了下巴掌,笑声银铃也似,“啊呀,没关系。那我娶你嘛。隔壁努雄叔叔娶清玲姨,不就一直住在一起了么?”
      裴桓只觉好玩,不由笑道:“不成,你娶不了他,阿娜依。”
      被称作阿娜依的女孩猛地回头。她容貌清秀,只是常年山野玩耍晒得肤色浅麦。一双眸子深褐,含了汉家孩子难见的野性,像似了山里出没的猞猁。
      阿娜依瞧着裴桓大皱眉头,记得他是前几天把阿青送来的人。今天来说不定是要带走他,这么一想火气就起。她冲裴桓一指,手腕上银饰哗啦啦地响,话语更是不客气。
      “谁叫你说话的?!我娶不了阿青,难道你娶?”
      裴桓怔了半刻,忽而哈哈大笑起来,阿青冷冷盯着他并不说话。阿娜依见是如此,隐隐觉得自己有什么好笑的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了。
      “笑什么笑啊你?”
      裴桓费了老大力气止住笑,“放心放心,我消受不起。”
      阿青冷哼道:“消受不了,还会短命。”
      这时达恭莱大着嗓门在前院喊道:“阿娜依给我过来!你在后头闹什么?”
      阿娜依向来怕外公发脾气,此刻嘟囔着走开,只留裴桓和阿青在后院相对。
      裴桓打量他两眼,“穿了这身衣饰,你还是半点不像苗人呐。”
      苗民衣物大多为深紫深蓝,袖口领口衣缘绣着五彩丝线的图案,搭配着形状奇异的银饰,阿青身上的也是如此。只是他面容一看就无山民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与粗糙,倒是苍白的。却非病态,更像是冰雪漫射的月光似的色调。
      唐轻雷站起身,漠然道:“老头子用的伎俩,大概有你一份吧?”
      “你说什么?”
      “过了三天,内息依然阻滞。我虽非药堂弟子,却懂点毒理,区区一枚化血镖怎会如此?”
      裴桓好整以暇注视他道:“这事倒不是我的意思。”
      他这么一说算是承认了,唐轻雷唇角一扭,“想怎样,直说。”
      裴桓却将先前进来时就捏在手里的东西朝他抛了过去,“拿着。”
      唐轻雷手臂倏地一抬,便将那事物扣在手头,一看时反倒怔住。
      独当一面。
      “你我初见时,我在利州天一教藏匿处搜出来的,想来是你的东西。”
      指尖抚摸银白面具内那几道熟悉的刻痕,唐轻雷淡淡道:“是。”
      “这次来我才想起来带着这个,正好物归原主。”
      “是被伤了我的黑甲人取走的,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他沉吟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答应过送你离蜀,后日你就可以走了。”裴桓缓缓道:“我想你也留不住了。”
      裴桓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唐轻雷大致明白。他杀了同门已是死罪,是否真是奸细已不再重要。
      “你怎么交代?”
      “找了具无名尸,与你那同门一同火化。只说是天气渐热,尸首留不住。”
      “死无对证了么?”唐轻雷继续轻轻抚摸面具,头也不抬说道。
      “你临行前,兵器我会差人送来。”
      那日唐轻雷中毒受伤,裴桓送他来达恭莱处疗治,也将他身上一概兵刃搜得一干二净。唐门不同其他武林门派,若少了机关暗器之助,威力便给削了不下七成。裴桓这么一提,倒是真不会再留他的样子。
      “让你耽搁几天,是便利我理清这些琐碎事务,要是……”
      唐轻雷蓦地打断他的话,“我不走。”
      裴桓静静凝视他,“为何?”
      唐轻雷目光落在远方,“掉进一张网,始终没明白谁是罪魁祸首,不会每次都有运气做漏网之鱼。”
      “然后呢?”
      唐轻雷不说话。
      “你留在这里处境只会更加艰难,何况你没有找出真正奸细的法子。”
      “难道我就该去亡命天涯,时刻被人追杀,就和我……”
      他的话忽然中途断掉,脸上的神情甚有些莫测高深。
      他想说谁?裴桓心里想着,却是没有问。
      “既然你这样盘算,我不勉强。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尽管讲。”
      唐轻雷侧目,笑道:“你竟然如此义薄云天。”
      裴桓笑笑,“统领命我来此,正是要监督巴蜀江湖事务。不是我愿意帮你,纯为公事。”
      “公事便公办,你帮了我,我会还你人情。”
      裴桓微微一笑,“那就说定了。达恭莱心性警惕,阿娜依年少单纯,都不会是惹麻烦的人物。你多留几天也无妨。”
      唐轻雷摇摇头,苦笑道:“我真得给阿娜依做木头老鼠了。”
      裴桓向前屋投去一瞥,“似乎你挺招小孩喜欢。”
      唐轻雷道:“那只因孩子欲求稀少,稍有小物就能满足,便容易对外人生起好感。”
      “这话说得太无情。”
      “或许是吧。”
      风岚掠过山岭,吹得草药里的碎叶都飞了起来。唐轻雷半跪下去,用手把吹散的茎叶扫回竹席。倏然间,只觉肩头被一拂,霎时反掌一挥。却听裴桓道:“别动,”说着又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手半路收了回去,唐轻雷一面忙碌,一面不以为意道:“怎么了?”
      “肩膀上落了草药碎屑,”裴桓此时也半蹲下,“身手倒和以往敏捷,我的确能放心了。”
      “好像这该谢谢你。”
      裴桓轻笑道:“这是当然。”
      他瞧那银白面具,问道:“面具都用来隐藏真容,为何唐门弟子却只遮住半面?”
      唐轻雷闲闲道:“想知道缘故?”
      手遽然一抬,他将独当一面扣上,唇畔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提醒而已,让唐门弟子记住:你生来便该有两幅面孔,真的与假的,界限分明。”
      他的发并未束住,彷如墨色水流垂淌肩颈,银面的亮,肌肤的白,三者不同色调,相互映衬。
      裴桓淡淡开口,“有趣。”

      月光,朦胧,灯火,熹微。
      纤手如素,撩过逻沙檀木琵琶流淌水样光晕的丝弦。娇颜如玉,一颦一笑牵出销魂入骨的风情。
      成都名伎中的翘楚,少不得聂家年方十六的茵娘。茵娘擅歌舞,精琵琶,有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肠,生得肌肤雪白远胜中原女子,一双明眸碧绿,虽带异域风情,却不像胡女高鼻深目不甚纤巧。这样的尤物自不是一般人碰得,如今神策成都将军皇甫冉将之视作禁脔,寻常人物难见她一面。
      夜深了,又至茵娘习练琵琶的时辰,她拨了拨弦子,随手把它放在一旁。
      小堂垂帘挂上金钩,屏风移去,茵娘一下一下慢慢扇旺风炉火苗,小釜上方渐渐聚起一层淡雾。她不时抬头望向堂外的庭院,似乎等待着什么人。
      东面厢房一扇窗户半支起,小堂和庭院景况从此处可一览无余。
      裴桓抚摸自己脸庞,能感觉到掌心的温热,肌肤却没有多少触感。
      “似有似无,这便是易容术的精妙。”
      室内已熄灭烛火,他借着月光走到小几旁,温润如玉的白瓷注子里散发出馥郁甜美的气息。
      “河东乾和葡萄,”他举了举手中银觞,“试试如何?”
      屋角帷幕后有人道:“我不饮酒。”
      “为什么?”
      “醉了,没命。”
      “已不做那营生,喝上一口又何妨?”
      “破例一次,永无宁日。”阴影里的人动了动,向他缓缓靠过来。“你要抓谁?居然这么费劲。”
      裴桓凝视如血酒液,“怎没有耐心了?”
      “好奇,”唐轻雷隔着小几与他对坐,“让我替你手下易容就罢了,为何还得叫上我?”
      “既说了欠我情分,收取一些不过分吧?”
      唐轻雷轻声一笑,“将军,还是说实话吧。”
      裴桓沉吟道:“赵况宴请我那晚,驿馆的驿将死了。”
      唐轻雷回想片刻,霎时道:“就是我听到……”
      “是,但他不是被人所杀,而是自杀。”
      “自杀?”
      “以佩刀割断颈项血脉,却是容貌安然,并无惊恐之色。室中没有挣扎搏斗迹象。”
      “他为什么要死?”
      “这是我今晚带你来的缘故。你说攀云台曾撞见一名明教弟子。可巧,驿将死时仆役听到有异响便入内查看,却撞见一个蒙面男子站在尸体旁。他本待喊叫,却被那蒙面人制住。”
      “他居然活着?”
      裴桓悠悠道:“你以为人人皆是你么?”
      唐轻雷抬抬眉毛,“能和这样的我对坐侃侃而谈的,好像也不多吧?”
      裴桓轻轻一笑,“是不多,你方说还我人情,而今的口气还是不太客气。”
      唐轻雷莞尔道:“可不敢,与熟人我都这么说话。”
      裴桓静默地凝注他,末了忽而道:“这样好多了。”
      唐轻雷一时不解其意,“哪样好多了?”
      “你如今笑起来的样子好多。”
      “啧,说得我以往和木头人一般。”
      “笑有真假,”裴桓啜了一口酒,慢慢道:“这般真心实意的笑容才令人宽心。”
      他旋即话锋一转,“那蒙面人吓住仆役不许他叫喊,旋即逃了出去。虽然看不清面目,他还是记住蒙面人手头的兵器,一双弯刀。”
      唐轻雷目中精光闪过,“这么说,还真巧了。”他斟酌一下语句,“那之前的几个时辰里,我见过他,如果是同一人……”
      裴桓忽然一指压在他唇上,低低道了声嘘。唐轻雷无暇顾及他略显失礼的举措,因为他也发现了异状。
      咔,咔,咔……
      附近屋顶的青瓦被什么飞快踩踏而过,像一只敏捷的野猫快速踏过。
      裴桓缩回手,庭院中央已多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不知他什么时候到来。黑影向茵娘所在的小堂移过去,到了灯火能明之处方见得是一个高大的男子。
      天底下没这么大只的猫。
      堂中茵娘见了那人不惊不慌,反笑道:“郎君来得真是时候,沸水正合烹茶。”
      那人呆立许久,方讪讪道:“我……我来不是为这个。姑娘身上那青玉佩……”
      茵娘笑道:“夜里行路想来累了,您先坐下说话。”
      厢房藏身的唐轻雷递给裴桓一个眼色,裴桓立刻会意那正是他遇到的人,自称为江尘的胡人。江尘已背对外间坐下,茵娘柔柔道:“那青玉佩奴很小时候就带着了。”
      江尘语气陡地添了几分急切,“你是否记得是谁……”
      茵娘无奈摇头,“可巧六七岁时生了一场重病,之前的事情……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男子静默着,良久道:“你记得父母是何方人士么?”
      “我是胡汉所生,因那大病缘故,父母样貌早记不住了。”
      “罗克珊娜这名字,姑娘可有印象?”男子不死心地继续追问,茵娘方皱了皱眉头,“似乎……以前有人这么称呼过我,只是……是谁……”
      男子柔声道:“没什么,你慢慢想,灵泉村这个地方还有印象吗?”
      茵娘笑道:“当然,我病好之前在那里住过一阵。”说着,她把先前舀出的一瓢水倒回小釜中,翻腾着茶粉的水面又平静了。
      “姑娘的玉佩可否与我一观?”
      茵娘踌躇道:“这……不太好吧?毕竟是女儿家私物。”
      “姑娘有顾虑我不勉强。若没猜错,那枚云头玉佩背面刻了一个妍媸之妍字,肉眼不易见,只在把玩时方能觉察。”
      茵娘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江尘猛地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些颤抖着道:“没错……没错,是你……”
      茵娘显然既惊又怕,猛地抽回手去:“郎君莫要无礼,奴虽轻贱也非旁人皆可亵玩。”
      江尘的手僵在半空,半晌他涩声道:“抱歉,失礼了,我只是太高兴……”
      茵娘见他诚恳,方又温婉道:“奴错怪郎君,切莫介怀。见您模样,我也该知道并非登徒子一流。”
      她端起那一釜茶分次倾入瓷盏,举起一杯奉向江尘,“请饮此茶,略表奴之歉意。”
      江尘迟疑片刻,他不知为何从兰花般的茶香里嗅出一丝异样。然而茵娘仍旧低眉捧起茶盏,想想实在觉得对面前的娇弱女子无需担心,他便接了过来,只是仍旧没有饮下。对陌生地方的事物,有一分提防总是没错的。
      “姑娘,你愿不愿离开成都,去自由之地?”
      茵娘摇头喟叹,“我等贱籍女子能去哪里?大唐天下虽广,我去往何地不都是一样?”
      “若是西域呢?”
      茵娘膝行往内室退去,轻柔道:“西域沙尘铺道,又是什么好去处?”
      她甜甜一笑,“况且,郎君此次是有来无回呢。”
      江尘警觉之时已晚,抽出的双刀在手中变得磐石一般沉重,他的头也处在晕眩之中。茵娘已消失在视野里,数名大汉持着刀兵守在庭院中虎视眈眈。
      奇怪,我以前怎么不觉得它们重?他混乱地想到。
      丹田空空荡荡,以暗沉弥散躲开敌人追逐已是妄想。江尘一声长啸直冲屋顶,青瓦噼里啪啦直往下掉。那是唯一的机会,只要融入黑暗,那些人再也无法找到他。
      然而有些人生活在阴暗的时候比他更长。
      他撞上一张韧性实足的网,但没有丝毫犹豫地继续往冲,弯刀也凝聚了最后力量削上网绳。
      当当两下金属撞击声,几道锐不可当的冲力接连撞上刀身中间,兵器脱手而出。环跳穴一麻,腾跃之势戛然而止。他又落了下去,只借了手掌击地反冲方没摔死,只是无力再动。
      此时却有人分开包围他的那几个汉子,走到面前。江尘抬头一望,却是茵娘。
      “郎君,对不住,我骗了你。”
      “那玉佩并非我自小佩戴,是四年前从古物商那里买来的。我十岁时被做酒肆伙计的汉人生父卖来益州,我也没有波斯话的小名。”
      “我不是你想找的人。”
      茵娘说着说着,不由抽泣,“我们这些女子没法自己做主,还不是由人摆布,他们吩咐什么我便做什么。你要恨我,我不怪你。”
      江尘本是合眼不想看她,听她啼哭才又睁开眼。他的眼里没有憎恨,只含着伤心与失望。
      “我不怪你,放心吧。”他低声道。
      “封了他穴道,趁天黑带人出去。”有发号施令的声音道,“出门换上武侯装束。”
      院子里再度沉寂时,裴桓坐回空无一人的小堂。他看了看案几上冷掉的茶水,微笑着把它倒回釜中。
      唐轻雷一手提着千机匣,目光还落在那些人离去的方向,“是不是达恭莱给你的东西?”
      裴桓指尖轻轻磕击檀木几面,“那是花香,遇热而散。”
      “毒花,像那女人”唐轻雷微扬下颌,“方才做戏简直以假乱真,她大约都以为自己是真情流露。”
      “她怕那明教弟子报复,便把罪名推给旁人。”
      “她是皇甫冉上心之人,消息流出去你不怕神策来抢功?”
      “良贱不得婚,皇甫冉只是一时的靠山,到底不会纳她这种女人为妾。一时恩爱,还不如到手的金珠宝贝可靠。”
      唐轻雷沉默了一阵,“你真让我越来越觉得高深莫测。”
      “你害怕?”
      “哪里的话,”唐轻雷笑道,“我一直觉得你有点意思。”
      “荣幸之极。”
      “那明教弟子或许不是你想找的人。”
      “怎这样说?”
      “你看他的样子,像为潜伏谋逆而来的?”
      “你笑得很好看时,同样不像个刺客。”
      裴桓见他又不言,说道:“这样吧,你方才出手帮了我。我就告诉一件你想知道的事作为交换如何?”
      唐轻雷斜睨他,“你丢出来的全是饵料。”
      “你既然愿意留在蜀中,何妨偶尔当当我的帮手?”裴桓温和笑道:“我给你的,一定是绝佳香饵。”
      “我不是鱼。”
      “你是山豹,只吃血肉。”裴桓淡然注视他,“撕开真正叛徒的喉咙,是你当下最想做的事。”
      唐轻雷微微侧目,眸子里带着嗜血的笑意,“知我者,裴将军是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