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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绝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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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苍穹墨黑,万籁俱静,院内众人正处在甜美的酣眠之中。
庭院里一处嶙峋突兀假山后潜藏一人,阴影里他的面孔模糊不清。冷风吹动庭中叶片几无的梧桐树,枝条刷刷沙沙摇曳着,听着单调而枯燥。
簌簌仿若落叶拂地的响动,这人警惕往后闪避,偷眼从石缝里张望。一个轮廓熟悉的影子跃入眼帘,他不觉暗自欣慰,拟出两三声猫叫。来者略一侧首,似乎辨别声音来源,倏然身形展动,几个纵越便没入假山后头藏身,一番动作驾轻就熟。
两人虽无法看得对方分明,守候者仍低低叫了声:“裴师兄。”
来者也低声道:“久等了,日后小心些。若次次借口送货晚归借宿,这里的人怕会起疑。”
守候者道:“裴师兄前几日不在山庄,我有些焦急才出此下策,往后会小心的。”
来者淡淡应了一声“有些事务要办,出去得紧急,无暇上报府中。”
“可是与山庄幕后人物相关……”
来者断然道:“不是,解决一些私事。”
守候者见他不想解释,倒不行追问,又道:“师兄可有头绪了?”
来者轻喟,“山庄托言是一位富商产业,实则真正主人从未露面,下人只听此地管家吩咐。那家伙老奸巨猾、城府深沉,我试探几番,他竟没露出丁点口风。不过听闻下人私传,这里偶尔会来些看似武林中人的访客。”
“这倒怪了,为何是江湖人?”
“如今看来这山庄真正主人身份不简单,想来他该看不上赵况这等职位不高的官吏,应是重视他背后之势力,怕还不止是朝中高官。结交江湖中人,虽则有打探信息之变,但是总不及高位官吏有用。”
他沉吟一阵,“所以,他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而且与天一教,还有明教余孽牵连有何意图?”
守候者一一听完,“师兄打算如何?”
来者沉声,“等!待他完全信任我。赵况将我安排这处藏身,又一直未交代重要事务,必然还想试探于我。若只铲除爪牙自然容易,赵况及这山庄与吐蕃、南诏勾结已有证据,但是背后指使者不除,大唐边陲终究难得安宁。”
守候者道:“那我就静候师兄指示,暂且不惊动外头鬼祟之辈。”
“时辰不早,你快回卧房。”
守候者应了声好,他小心直起身,正往临近一丛花木走去,忽然回首有些迟疑道:“裴师兄……路将军的事终究是意外……你莫要自责,毕竟……”
仍留在山石后的人沉默半刻,缓缓道:“我明白,你去吧。”
五更天时,雄鸡高亢鸣叫,东方边际天空浮出一片鱼肚白,庄子里下人开始起身,或是洒扫,或是烹煮,还有些忙着替主客准备盥洗器具。裴桓斜倚榻上倾听室外种种声响,他四更折回室内后便再未入眠。
之前的交谈,令他想起一个人来。这人虽生性狠毒,但自己所为亦是公报私仇,实在说不得光明磊落。两日前把唐无琛带回后,一直忙于其他无暇顾及此人,今日是该去看看了。
晌午后,他径直往山庄深处一所僻静院落行去。山庄仆役得管家吩咐,说要将此人视为当前主人,自然任由他随意游走。那院子过去多由下人居住,最近又辟为堆放器皿杂物的仓房,而今只六七个新来院丁昼夜看守。这些人相貌平凡言语木讷,行事毫不张扬,乍眼瞧着觉得是一帮老实人。但若留心瞧来,则身形强健,步履稳重,眼眸犀利有神,并不像一般下人一般谨小慎微的模样。
裴桓离那院门还有数丈远,门忽然被打开,两名院丁垂首立在两边。距离甚远,他们仍觉察自己的到来,足见耳力之佳。两人迎进裴桓,一言不发重新别上门栓,裴桓瞥一眼屋顶灰瓦,瓦当上莲瓣纹深刻,“他怎么样?”
一人低声答道:“那小子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
檐角悬挂的风铎叮叮零零催声响着,裴桓移回视线,冷冷道:“别下手太重了,我要个死尸何用?”
方才答话的院丁连忙道:“大伙都省得厉害,不会伤了性命。”
裴桓不置可否,静静一会儿道:“我去瞧瞧。”
屋里堆了许多杂物,陈设自然简单,只留一两张案几供人搁放什物。裴桓进去时里间几人刚用过饭食,食案上还有些残羹冷炙,但并无酒水。这群护卫从不饮酒,倒是个维持清醒的谨慎好习惯。先前迎接的院丁引他往左侧一扇小门,拉开一些箱柜现出一个暗门,木阶直通下方。
裴桓面无些许惊诧,接过院丁递来的灯盏与铜钥,俯身进了暗门。里面潮气极重,因终年不见天日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霉味,裴桓皱眉掩住口鼻。他自木阶拾级而下,踏在石板地面后再度举灯往里间一晃。这间石室用一排粗大结实的铁栅隔为两半,灯光映照下,铁栅后头的幽暗中似乎躺卧着什么。
裴桓目无表情看了许久,里头没有动静,大概他已没有动弹的力气。木阶咯吱咯吱响一阵,院丁举了一簇火把,将它在石墙铁环上扣住,便识趣地出去了。
室内顿时光亮许多,裴桓持铜钥打开铁栅上的小门,地室角落堆一些朽烂的稻草,唐无琛侧身躺在上头,脸色煞白十分虚弱的模样。火光刺得他微微闭了闭眼,裴桓不动声色,忽然足尖在他身上轻轻一触,对方瞬时皱紧眉头,身体微微蜷缩起来。他身上瞧来并无多少伤口,但要令人痛苦,有时候未必会弄得血肉横飞。
唐无琛缓缓睁眼,定定望了来人,裴桓冷然道:“我不喜欢和人这样说话,自己起来。”
唐无琛按住胸口伤处,挣扎着坐起,带出一串锁镣碰撞的声响。虽然骨折处已被草草固定,这些动作仍旧带给他莫大的痛楚。但唐无琛只是默不作声靠墙坐好,看看裴桓,哑声道:“来干什么?观赏我狼狈的样子?”
对方哼一声不置可否。
火把哔剥哔剥燃烧着,裴桓将陶灯顺手搁在墙壁上一方小台上,闲闲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大概尝够这种滋味了。”
唐无琛合了眼,满面厌憎之色,裴桓并未动怒,忽而低声道:“你到底怎么觉察的?”
他等候良久,唐无琛仍不说话。裴桓半跪而下,突然执起他的手来,原本形状秀美的双手已血肉模糊,乌紫遍布,竹签钉穿指头的伤口刚结出黑痂。裴桓略略用几分力一握,唐无琛的面庞瞬时抽搐起来,他旋即松手,不疾不徐道:
“再这么下去,手上筋络必然尽毁,莫说千机匣,你日后连拿动一根稻草也不行。他们问的,我明了你嘴紧必然不会吐露,对那些我也不太有兴趣。但我想知道的真相……”
裴桓虚虚扣住唐无琛手腕,“你不愿说也不行。而我,可以阻止他们再对你下手,你难道乐意平白受罪?”
唐无琛倏然发笑,声调粗嘎沙哑,蓦地收敛声音,嘴角犹挂着一缕讥嘲的笑影,“裴将军这是还对我旧情难忘?实在感动……”
裴桓冷眼旁观一字不发,唐无琛终究缓缓垂首,低声道:“好吧……我是从益州城那驿将之死瞧出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