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策唐]千机变》羽泽空青

42、闲竹（三）

　　今朝天子托言为先圣李耳后人，尊为太上老君，由是历代扶持黄老之学。道士罗公远出身彭州，于蜀地颇具仙灵之气的名山筑室修炼，其人年至古稀仍为少年面容，又多秘术，最善隐形之法，故而今上甚为宠幸。今上敕令在益州外山林间择选出风水极佳的宝地，修建道观以供清修，但罗公远厌倦此间奢靡，遂弃而不居。此处虽冷清，却勉强算是皇家供奉之所，更有那些稀世珍宝布列殿堂，官吏不敢疏忽，特意拨出当地神策营内的士卒守卫道观。
　　观内那群小道士里有一个叫镇元，他并非因家贫才被送来入教求活命的孩童，而是益州一世家子弟。镇元是幼子，出生后便体弱多病，家人为求禳解，于是托了相熟的道观主事收容儿子。他家境优渥，父母送来供奉甚为丰厚，故而哪怕镇元少年脾性晚课早课时常偷懒玩耍，主事也不好太过苛责。
　　那日傍晚，镇元又逃了课诵，跑去后院躲懒。那后院里清寥寂静，白墙青瓦，墙角点缀的山石边几株腊梅开放，冷香沁骨。镇元溜达一转，瞧见观内那个替伙夫打下手的杂役路过，喊道：“你过来。”
　　那杂役面相老实，平时不爱说话，镇元不时命他跑腿下山去镇里买几块香甜糕点，或是玩具一类的东西，完事便给点银钱作为酬劳。今天大概他又想要点什么，杂役走过去，小声问：“小道长有什么吩咐？”
　　镇元挠头想了想，“观门外的大树上有个马蜂窝，我想弄来玩，去把它摘给我。”
　　杂役面露难色，口气还是和缓道：“小道长，这么晚了，明早我帮你。”
　　素来这人对观内其他人吩咐皆是有求必应，今天却是不晓得怎么回事，连这么个小小要求都不愿应允。镇元瘪着嘴，一手又在怀里摸出数枚铜板，“你拿着，这些够了吧？”
　　杂役男子赶忙推挡，“小道长，今日我确实还有要忙的，真的不便……”
　　镇元养成一副骄横脾性，见男子百般推诿，忍不住跳脚指着他鼻子道：“有什么难的？！上回你帮我拿鸟窝一下就跳上去了……”
　　男子眼神陡然一变，带上几许森然，“不许胡说……”
　　镇元被他一凶，不觉愣住，好半晌吃吃道：“你明明就……”
　　男子盯着他，目中不由闪出凶光，然而他侧耳一谛，却手臂一伸把镇元捞过来，镇元还没喊叫出声就感到腰间被一戳整个人便瘫软。男子将他夹在腋下，皱眉一瞬间，正待起步忽然从旁边屋顶跳下一个黑衣人来，正挡在他面前。
　　“这快入夜了，要去哪里？”
　　那杂役呼吸一停滞，半晌低声道：“我随便走走……”
　　黑衣人阴恻恻道：“你可往后门那里走了，大人吩咐过晚上就得老老实实待在杂役房里。那小屋就你一个人住，还嫌弃里头挤了不成？”
　　杂役下颌线条绷得僵硬，倏然又转开往来路行去，半途犹豫地瞧了一下昏睡过去的镇元。黑衣人道：“这小子动不得，他出事，只怕他那爹娘会闹将起来。”
　　他一手把镇元提过去，笑道：“等会儿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黑衣人倏然一瞥，“唐晋，别走那边。”
　　唐晋怔忡道：“不是让我回去？”
　　“是让你回去，但不是原本住处。”
　　黑衣人颇有深意地嘿嘿一笑，唐晋刹那间明白过来，沉声道：“你们……！”
　　他话音方落，不知哪方角落又闪出几道鬼魅人影，唐晋目中惶恐：“这么说，唐门追来也是你们拿我做诱饵……”
　　黑衣人打断他的话，“怕什么？！横竖不让你死就是了，你脑子里还有点料，放心吧！”不待唐晋再语，黑衣人一挥手，那新来几人将唐晋包围起来，裹挟着往后院不见光亮的角落退去。
　　天彻底黑了，三清像前香火虽盛，却是敌不过夜幕的浓重。无月，无星，却莫名掠过数道浅淡的蓝光，眨眼便消失，仿佛根本不存在。随后屋顶上低语喁喁，被寒风晃动枯枝的声响尽数盖去。
　　“怎么回事？！唐晋没在屋里，可没见谁出去过。”
　　回答的男子嗓音沉稳，“山下同门露面的确打草惊蛇了，不过他还应来不及逃走。”
　　又有一男子道：“越师兄，先退吧。”
　　唐越断然道：“来了便没空手的道理。再者以后这样的机会还有没有……很难说。不过看来没法顺利擒拿了，等会儿分散方向搜查，若见着他立刻诛杀。”
　　唐越低低说话间，吩咐好各自查询处所后及汇合位置，众人悄然散开。
　　眼下唐无琛借助庭院内花石遮掩，悄然朝后院左侧。日间查探时，他便知道这里地势坦荡，数间小屋空旷，是最不可能让唐晋躲藏的去处。然则方才唐越本待让他与自己一道行动，同来的前辈师兄唐谷怀却当即反对。唐越询问，唐谷怀淡淡道：“只怕无琛师弟届时下不了手。”
　　唐无琛还没反驳，唐越沉吟半刻道：“也罢，无琛你去旁边，这里由其他同门来办。”
　　唐无琛心有不悦，他晓得唐谷怀担心自己心软犹豫，但确实唐晋与他关系不浅，也无恰当缘由回绝唐越。唐越指派一名年纪较小的弟子唐云青跟随，亦有让他照顾晚辈的意思。唐云青出入这行当经验自然欠缺，不过唐无琛虽觉累赘，但多个人手总是好事。
　　院内虽有道士，但他们自有寝居，不与那少数杂役混住。唐无琛估摸一番，唐越必定在道人中寻找起来，他留神瞧瞧周围，虽然可疑处极少，倒不能掉以轻心。正当他侧首观望，唐青云碰碰他手臂，唐无琛倏然回头，远方石灯朦胧光亮中唐晋的面目一闪而过。
　　唐无琛目光陡暗，唐青云瞥着他小声道：“我去叫越师兄他们。”
　　唐无琛垂目思量一番，断然摇头，“来不及了，何况你再过去太冒险。”
　　观内要紧处总有三两卫兵来回巡视。往常而言此种清修之地，不该有刀兵搅扰，唐无琛一时间却无暇想到那要紧处，对唐青云低低道：“先跟上。”
　　两人蹑足潜行，那看似唐晋的人夹在两名卫兵中低头疾走，拐到一所别院外。他径自踏入院内，单留两名卫兵守护门口。唐无琛与唐青云藏身树端，但见纸窗上人影一闪，赫然是唐晋身形。唐无琛冷漠而视，倏然对唐青云道：“去那里候着，这事我来办。”
　　他指向东北角接近院墙的一株榆树上，那里院墙甚高。飞鸢虽有翻越之力，但从小院到这处中间阻碍物件颇多，原地腾飞相当艰难。可如果上头有人设法接应，便能借助后头几座亭榭滑出院墙，而墙外是一片繁密树林覆盖的陡坡，追兵必定赶不上自己。
　　唐青云点点头，朝那树边摸去，但他背转刹那眼里微妙的光芒，唐无琛没有机会瞧见。
　　唐无琛立在枝头思量，唐晋在里头敲敲门扉，卫兵踏进院内，在门外与他絮絮一阵。出来对同伴耸耸肩，隐约说去取点吃食，又无所顾忌地朝地上啐一口浓痰：“他娘的，真当自己是大爷！”
　　唐无琛见状暗哂，看来唐晋的日子过得不算舒坦。士兵帮他拿取东西，实非重视而是因他行动受制。这时他脑中忽而灵光一闪，悄然跃下。
　　那士兵不多时折回，拎着个小包袱，直端端走进了唐晋屋内。唐晋背对他正摸索什么东西，士兵咚一声把散出糕点香味的布包往桌上一丢。唐晋稍稍偏头正要说些话，士兵手中幽蓝一闪，借布包落桌短暂一响掩盖动作带出的风声，光点直奔他背心而去！
　　暗器无声没入躯体，唐晋随即翻倒，那剧毒必会让人立刻身死。唐无琛腕子一转，便待一刀割下头颅带走，他忽觉唐晋面目有异。唐晋耳垂背后有一极小黑痣，平素近身交谈方可看见，而眼前这句尸体根本没有……
　　房内一股奇特气味，是从死者身上散发出来，显见他倒地时身上触发了某种机关。身为唐门弟子，唐无琛嗅到气息瞬间飞速掩住口鼻。
　　这是……迷香！
　　唐无琛屏住呼吸，再也不管是否暴露行迹，轰然撞破窗户飞出屋外。半空中眼见无数锋锐银芒朝自己飞来，飞爪梭子一般探出，猛地扣住墙头，听得砖瓦破碎不绝。锁链一抖，激活暗藏机簧，他以快得人身不能达到的速度被扯往院墙。足尖方踏在墙头，足弓回蹬出大片碎瓦，手上金钱镖似豪雨洒落。箭矢受阻停滞，虽则仅一瞬间，他已趁机躲闪在墙根。头顶噼啪噗嗤好一阵响，箭雨压得人抬不起头来，攻击方住，外间忽而有人道：
　　“唐轻雷……唐无琛，我就知道，你最终会来的。”
　　唐无琛大睁双眼，嘴唇不觉剧烈一颤，这声音……
　　裴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