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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引线 ...


  •   麻老四不姓麻。
      麻老四是码头摆渡的船夫,那张太阳一晒油光闪闪的大脸满是浅灰麻子,活似积年灰尘粘在针孔中擦不掉似的。久而久之城里人索性不再称呼他本来姓名,他家里排行第四,由此得了个麻老四的浑名。
      城里人很少去他那里坐船,这家伙生性刁钻,总变着法哄骗不懂行情的外地人,间或还顺点别人钱财。不过受骗客商多半是外来的,本地熟人碍于情面倒不会和他理论。
      麻老四一边摇橹,一边面容惶惑地瞅几眼船舱里的人。天空还算亮堂,太阳却落到山背后去了,现今这一脸油光汗光可不是给晒出来的。里间“客人”像知道他的心情,又抽出那柄锋利匕首,就着舱里一圈拇指粗细麻绳磨了两下,那些绳子立刻被割断,像一堆没头死蛇一般摊成一堆。
      麻老四额头滑下几颗冷汗,他结结巴巴说:“马……马……上……就靠……岸……了……”
      那人斜睨他道:“半路加价的时候,你不是夹舌头三?”
      麻老四哭丧着脸,摸摸左耳背后那条大口子道:“我错了……不该莫良心莫脸皮……”
      算他倒霉,不该说知道那个脸盘子不怎么样身条不错嗓子好听的妹儿去了哪里,不该半道鬼使神差地漫天要价,更不该威胁坐船客人不给加钱就把他捆成粽子扔进江里。最后结果是客人冷笑着说道你豁哥哥嗦,一脚将他踢倒不说,还给耳朵后来了一刀,差点半片耳朵没了。
      于是他老老实实划起船,再不敢多话。又过了好半晌,客人忽然道:“这里靠岸。”
      麻老四分明记得自己送那女子去了迷津渡,这岸边却离渡头还有两里多。他心底虽然犯疑,按照吩咐将小船划进浅滩。
      等船停好,他转头对客人说:“差不多咯,再过切不得行了……”
      对上那人双眸,麻老四话音嘎然而止。那眼睛恍若万年不起波澜的幽黑深潭,散逸出丝丝缕缕透骨的寒气,不带丁点人所该有的情绪。他冷漠地打量麻老四,就像工匠面对将要被亲手摔毁的拙劣器皿。
      麻老四不敢动,也不能动,他只想到一桩事——也许他要死了。
      客人盯着他的时候并不长,他忽而将一个小布囊丢在舱里。清脆的金属碰击声间,他道:“钱收着,舌头也收着,莫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麻老四眼前一花,舱里已然空空荡荡。他瞧瞧岸边黑黢黢的林子,心有余悸地擦了把冷汗,赶紧把船退出浅滩。
      迷津渡头沿河岸走四五里路,有一处聚集着二三十户人家的渔村。照往常景况,劳累整天的村里人傍晚会早早用过饭食,一俟天黑倒头睡下。所以现下这里正该被寂静与黑暗笼罩。
      唐轻雷从村外大树上俯瞰,村中空旷之地燃着篝火,甲胄加身的士兵围坐周围,房舍中进进出出的也全是类似打扮的人。
      这不在预料之外,去年迷津渡十几里地外进驻了一支隶属神策炎字营的兵马。临近关隘皆由官兵占住,原有住民统被驱赶出去,这即是阴山城为何陡增流民的原因之一。
      听说麻老四载见过身形近似唐令月的女人,唐轻雷便急切追赶过来。迷津渡码头虽无神策军驻扎,但为减少麻烦,他便选了在无人迹的滩涂上岸。本欲顺道把惹是生非的船夫解决掉,奈何若然被裴桓得知,少不得又有麻烦。
      除了知道太阳下山前是有一船人被载到这里,里面的确有女人,他在迷津渡没有打探出更多消息。唐轻雷在码头仔细搜索,附近仓库僻静角落一株枯木上果然留着唐门弟子之间联络的刻印。刻痕乍看如孩童胡乱戳弄出的洞眼,除了本门之人谁也看不懂这含义。
      北方。
      唐轻雷往北而行,再未看到完整的暗记。查探良久,方又在河边树丛发现类似的痕迹,奈何它已被人用刀刮得模糊不清。显然这一路没有其他发现,定是有人毁掉唐令月留下的指引的缘故。他只好继续沿河前进,直至来到渔村外围。
      从树梢悄无声息地滑下,他借草木的遮掩靠近了邻近一间屋舍背后。房前正有两名士兵戍守,恰恰能听到隐隐约约的话语声时,唐轻雷停在一堆干草之后。
      “待了几个月,没见过哪个见得人的婆娘。”长得微胖的士兵满是羡慕之色的目光投向左边一间屋子,“那小娘子实在长得不错,张副尉真有艳福。”
      “你好歹玩过几个婆娘。我憋了这么久,昨个儿受不了,只能去路上随便抓了老太婆泻火。”另一个长脸士兵厌恶地啐了口唾沫,“不是他妈的憋急了,谁想玩个干巴的老货!”
      胖子嘻嘻笑着,带了一丝淫亵的口气道:“老杨别急呀!张副尉最照拂兄弟,等他拔了头筹,还不是给咱们……嘿嘿……享用吗?”
      老杨回忆道一些不好的事情,龇牙道:“那小娘子看来娇娇弱弱,可好生凶悍呀,眨眼做掉五六个弟兄。要不是赵侍御身边那伙计出手,怕早就跑掉了。”
      “哈,女人家厉害有限。倒是那个是她同门的小子,居然腆着脸让赵侍御把人给他处置,说什么看同门情谊留个全尸。我瞧那一脸急色,分明就是转的下三路的主意。还好张副尉半路把他劫了,嘿嘿,还是老大聪明。听说那小子脸都气青了……”
      唐轻雷没有继续听下去,身形展动往他们方才看的那间房舍掠去。
      屋子后窗里透出晕黄的光,唐轻雷悄悄靠近时,乍然听到一声男人怒吼,接着又是一阵噼啪连续掌掴声。
      “妈的,臭婊子想踹我命根子!松开腿是让你把爷伺候舒服,你他娘的敢耍鬼!老子把你玩够了再丢出去给千人骑!”
      张副尉一面咒骂,一面揪住地上被捆得动弹不得的女子发髻,一把将她丢上木榻。女子被打得嘴角鲜血直流,秀发更生生给揪掉几绺,还是哼都不哼一声。张副尉扑上来两手揪住她衣襟蛮力一发,撕拉一响扯得大敞开。赤裸胸口肌肤莹白,张副尉不由口干舌燥,赶忙制住她挣扎,探手便去解裤带。正自亢奋不已,颈间忽然一紧,竟然给一条冰凉细线缠住了。
      他反手往背后抓,却再抓不到什么。袭击他的人继续用力朝前压,细索深深勒进皮肉。而床上女子就势一翻,以身体重量把他另一条自由的手臂制住。
      张副尉喉间格格作响,躯体不住痉挛挣动,弄得床榻嘎吱嘎吱响。不过片刻,他便软软垂下头,一股恶心臭味随之散开,他死时失禁了。
      唐轻雷手指绕动,银线被收了回去。唐令月睁大眼瞧他,因嘴里被堵了布条说不出话来。
      唐轻雷一下割断她手上绑缚的麻绳,只道:“起来。”
      唐令月挣开这些束缚,却又不动了,望着他惊讶道:“师兄,你真的还活着!”
      唐轻雷瞅了她一眼,便把脸转开。唐令月低头看到胸口裸露,羞得满脸通红,赶忙拢起扯破衣襟。等她将一切料理完,他又回头淡淡道:“怎么这么不当心?”
      唐令月咬了咬嘴唇,却答非所问道:“师兄,唐采是奸细!”
      唐轻雷略一沉吟,想到先时那两兵士的对话,“你追着他来的?”
      唐令月点头,“唐越师兄说唐采喜欢躲懒,索性让他去卧龙丘送信。我无意间在阴山城码头见到他。”她抿唇道:“他那身形和举止,我绝对不会认错。”
      “你跟踪了他?但唐采修为不高,你如何被看破行迹?”
      唐令月脸色白了白,“他本没觉察。我见他进了附近一个屋子,瞧那里守卫与周围杂兵不同,我倒不敢轻举妄动,只伏在房顶听了一阵。仿佛是……”她犹豫了半刻,“仿佛是他有带东西给那个姓赵的……”
      唐轻雷忽然手一挥,压低嗓音道:“脱身再说。”他看了看唐令月被布条胡乱包扎的左脚踝,布料上浸出斑斑点点的血迹,“能走么?”
      “还行。”
      “姓赵的在哪里?我先去探探,再来接你。”
      唐令月面色惊恐道:“师兄不能去,他身边有个黑衣高手,我便是被他擒住。”
      唐轻雷笑道:“放心,我只瞧瞧不会动手。再说你行动不便,得找匹马才好上路。”
      他倏地吹灭灯火,吩咐道:“等下弄出些动静。”
      唐令月疑惑道:“什么动静?”旋即明白他的意思,脸不由又红了。幸而室中昏暗,倒是免去尴尬。
      门口护卫先听到张副尉对那女子打骂,又一阵不闻声响。几人本在疑惑,忽而里间床榻又嘎嘎地响起来,便心领神会地冲同僚挤挤眼。只等自己老大玩够了,少不得能分一杯羹。

      赵况拿洁净丝巾掩口咳嗽了几声,皱眉道:“这灯油气味实在难忍。”
      对面黑衣男子低沉道:“山乡野陋,怎能与府上比?”
      赵况微微一笑,“能得与君手谈一局,身在何处已是无妨。”
      黑衣人垂首,棋盘上黑白交错对峙,一时难分胜负。
      “你可是还想着唐采?”赵况端详棋局,优雅捻起一枚白子。
      黑衣人顿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
      “你怕他惹出麻烦?不过不是我的人,无所谓。”赵况说着将棋子放下,将边路数枚黑子枷住。
      黑衣人淡淡道:“你大概对我也这么想。”
      赵况笑道:“怎会如此?前番利州也得你相助,我非忘恩负义之人。”
      “我不在意你是不是,”黑衣人冷然道:“我只要该死的人都死,这般简单而已。”
      赵况长叹一声,手一扬,指间夹着一枚纸卷,“拿去。”
      黑衣人阅过,沉默良久,将纸卷在灯火上付之一炬。
      “第四个。”他森然道。
      “打算怎么动手?”
      “与你何干?”黑衣人手一翻,啪地落下一棋,这一下却将周围一路黑子连成一片,白子若不小心定遭困毙。
      赵况默默,许久后悠然道:“此局不妨留到下次再破解。”
      黑衣人不予回应,起身直直往外踱去。赵况摇头又是一叹,“我送你一程。”
      “你乐意就无妨。”黑衣人没有回头,赵况倒不以为忤,反快步跟上。
      两人行至村口,见前方一人牵马缓缓而行,一身布衣而非甲胄。马背上担着一人,头垂着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守卫士兵竟不加阻止,任由他们往村外行去。
      赵况脸色微沉,喝道:“给我拦住!”
      牵马之人赶忙回转身,神色间满是谄媚,躬身道:“赵侍御,是小人呐。”
      赵况定睛一看,目中满是不屑:“唐采,你回来做什么?”
      唐采不紧不慢拱个手,“赵侍御本说把师妹送给小人,却被张副尉半道劫走。小人好不容易才求他高抬贵手放人,这不……”
      黑衣人趋近前,将马背上那人的脸托起端详,果然是那唐门女子。见她衣衫凌乱,双目紧阖面带淤肿,气息微弱已是昏迷不醒。瞧着样子,明眼人都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虽是美人,也不算倾国倾城之色。你至于这么念念不忘?”
      唐采听他发话,似怔了怔,勉强赔笑道:“到底是自家人……”
      黑衣人撤手,女子的头又颓然垂下。
      赵况冷哼,“张彬居然敢背着我做下这等事?”他环视周围兵士,怒道:“是这样吗?”
      一人小声应道:“是。”
      “去把他叫来……”
      唐采急道:“哎呀,小人多嘴了。赵侍御不必训斥张副尉,反正么,花落在哪家不是一样,先后无妨的、无妨的……”
      赵况听得恶心,挥袖止道:“够了,快走,别误了我的正事。”
      唐采嘿嘿笑道:“是,是,小人会做得很干净。”说话间赶紧翻上马,对两人唱个诺,一抽鞭子赶紧闪人。
      赵况咳了几下,神色间厌恶至极,仿佛是被唐采散发的浊气呛到一般。黑衣人默不作声,良久才吐出两字,“鼠辈。”
      赵况长吁一口气,“的确。”
      “你的下属也好不到哪里去。”
      赵况淡笑道:“见笑了,不过人无完人,我不想苛求。”
      黑衣人哼了一声,再不说什么。兵士将坐骑牵过,他接了缰绳却不上马,忽然道:“不好,刚才那个唐采有些不对劲!”
      赵况怔住,“这……怎会?”
      黑衣人跃上马去,“你赶紧召张彬。”
      赵况目光一斜,立刻有人跑开去。片刻后,又急急气喘奔回,“不好了,张副尉被杀了。”
      黑衣人冷笑,“果真是假货。”
      赵况转首对随侍道:“快带上一队人和这位大人一道去,一定要杀了那厮。”
      黑衣人却道:“不能杀,我要生擒。”
      赵况略一沉吟,颔首道:“随你,只是不能让这人跑了。”

      马在狂奔,水珠四溅,仿佛河面盛开了银色夜兰。
      唐令月眺望天空,玉盘天中,柔润的光冷冷的,淡淡的,却莫名给人安宁之感。
      小时候离开那个已经不愿忆起的家去往川中唐家堡的路上,悬挂竹梢的明月亦如此安抚她的心。少年笑意暖暖对她说:“既然要入唐门,就不能再叫二妞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叫令月怎么样?”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回应。之后又过去七年,无论因时光逝去还因经历太多,她不再是稚龄女童,也回复不了当年初心。
      马陡然停下,静静伫立浅滩,唐令月疑道:“师兄,没到迷津渡吧?”
      唐轻雷不说话,忽然跳下马来。唐令月不明所以地跟着下来,足踝的伤令她一时间站立不稳。唐轻雷伸手一扶,却被唐令月摸到他手心湿漉滞涩,全是汗水。
      唐令月小声问:“师兄,怎么回事?”
      唐轻雷目光微寒,“刚才那黑衣人与你交手时是使枪?”
      “是。”
      唐轻雷沉思,好一阵才道:“这人我见过。”
      唐令月不觉讶然,“师兄哪里见过他?”
      “利州,”唐轻雷缓缓道:“那嗓音,我忘不了。但……他如何又和赵况……”
      唐轻雷陡地顿住,唐令月还不明所以,他却抬头淡然道:“你走吧。”
      少女低语道:“师兄不和我一起回唐家堡么?”
      “回去?我在外面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再说……”他嘲讽地一笑,“我已经是死人了。”
      “可唐采才是奸细……”
      “你有证据?书信?证人?只有你一个人见过他去神策军营。”唐轻雷嘴角勾起,“师妹你还是没多少长进。安心待在堡里,找能依靠的男人成家,当个不问世事的主妇,你只有这条出路罢了。何苦跟其他人攀比,闹得劳心劳力?”
      他从未以这种轻蔑口吻对唐令月言语,她霎时说不出话来。
      许久后,她方嗫嚅道:“师兄……为什么……你以前对我和暮儿那么和气……”
      “大概我烦了,反正离开唐家堡,不用再替蠢货操心。”唐轻雷呵呵一笑,“马留给你,快回阴山城去。”
      他淌水往对岸走去,唐令月不顾伤痛冲过去拉住他,“师兄,你等……”
      唐轻雷冷冷扫过一眼,手臂猛然往后挥击,正中她肩膀。唐令月吃痛下护住肩头,身子一晃便跌倒水里。
      唐轻雷睨她道:“累赘,离我远点!”
      少女咬紧嘴唇,目光泫然,只强忍着才未落下泪来。唐轻雷冷笑,撩衣蹲下身去。
      “跟着也行,”他一手勾起唐令月下颌,闲闲道:“不怕我和唐采一样对你心存邪念吗?”
      唐令月惊诧地望着他,仿若瞧见一个纯粹的陌生人。
      唐轻雷温柔地说着话,如抚慰幼年的唐令月与唐暮早早安睡时一样。
      “滚。”
      他瞬间收回手,再度往远方涉去。唐令月沉默不言,依然半坐水中不动。
      唐轻雷走出几丈远时,唐令月倏然仰首呼喊道:“师兄!师兄!”
      那声音里透着惶恐,却绝非为方才争执而发。
      千机弩上利箭离弦,矢发如流星没入林间,旋即一声惨呼。而他们的坐骑也痛嘶一声,一头栽倒水里。唐轻雷急跃回来,一把将唐令月拉起护在身后,冲岸边树林低喝道:“不出来是怕死吗?!”
      林间有人嘎嘎哑声而笑,“果然是你。”
      唐轻雷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不,是阴魂不散。”
      十余只火把倏然举起,焰光熊熊竟把月光压下几分。光亮中,黑马,黑衣,一杆漆黑如墨长枪,是他。
      利州路上让他受伤遭擒的敌人,更是众多失败的开始。
      黑衣人嘿然道:“兄妹情深,真个感人。”
      唐轻雷温和地笑笑,“关你鸟事。”
      黑衣人策马逼近,慢悠悠道:“你很快就知道关不关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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