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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百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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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桓掩上房门,一口气吹熄了灯盏,身侧唐轻雷的气息骤然急促了半拍。他呼吸轻浅,只是屋子实在太安静才听出了变化。
片刻后,那人恢复平静问道:“不说有事么?熄灯做什么?”
“太困,改天。”一面说着,裴桓一面向床铺走去。
唐轻雷未动,窗纸透入的光照不亮房室,只将那试图隐藏黑暗里身形勾勒出一道并不明晰的晕黄轮廓。
“你奔忙一整天,难道不累?”
不必裴桓提醒,他也知道该休息,可他不清楚对方叫上他的用意。唐门刺客淡然应道:“好像是。”
裴桓停下脚步,审视一下卧榻,“屋里只有这张木榻,看你追得辛苦,让给你吧。”
话语方毕,裴桓便见人影游鱼似地从眼前滑过,木板格格响了两下,床铺已坐上一个人。旋即一团黑呼呼的东西朝他面前飞来,手触之下质感柔软,却是被褥。
“难为你善心,地板太硬垫着好点,”唐轻雷悠闲道:“我先歇了。”说罢,他连靴都未脱,便大大方方背向裴桓躺倒。
裴桓瞥了他的背影,往前跨出一步。
床板砰地又一响,有人重重地在床沿坐下来。唐轻雷呼一下坐起身,目光正撞上裴桓的。裴桓只瞅了他半刻,然后开始脱了皮靴再抽掉腰间束带,随后毫不介意地仰面躺下。
唐轻雷盯住他好一阵,终是问道:“不是说床榻让给我了?”
“我又没说让全部,分你一半该知足了。”
他合上双目,显然不想继续搭理人。
唐轻雷还在思量如何应对,裴桓忽而再睁眼,“怕我吃了你?”
往常与同门任务中不乏这境况,实在是件小事不值计较。唐轻雷冷笑回了句小心噎死,便又翻转身躺下。
背后的人入睡很快,不一会儿便传来低微鼾声,也直到这个时候唐轻雷一直大睁的双眼方闭上。
唐轻雷很少能睡得踏实。斩逆堂多年历练下,树叶落地的沙沙声到他耳中也成了轰天惊雷般剧烈,更不必说身体的触碰。
指尖刚点到额头的一刻,唐轻雷霎时睁开眼,手则速如闪电地伸出锁在某人喉间。唐门不擅长以深厚内力伤人,但杀人有时候只需要行动快速和目标正确罢了,因此他们的搏击之术便以狠准为精要。
裴桓双手撑在他面颊旁,目光淡然地端详着他。因为俯视的缘故,神态里倒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尽管对方手上加力就会捏碎他的喉骨。
他无视威胁,淡然道:“醒得真快。”
唐轻雷没有松手,冷冷道:“想干嘛?”
“快到换岗的时候,叫你起床而已。”
裴桓指缝中缠绕着他铺散在枕间的发,柔韧带着微凉的舒适触感。那手指动了动,将发丝绕得更紧了。唐轻雷微微狭了眼,“这是让我起来的意思吗?”
裴桓轻笑道:“你着急呢还是害怕呢?”
唐轻雷哼了一声,“我问你一句话。”
“说吧。”
“你……”唐轻雷斟酌了一下语句,“……有龙阳之好?”
裴桓失笑道:“怎么这样想?”
“还用想吗?”
裴桓又是一声笑,音色低柔,“你猜错了,我不是。”
唐轻雷微晒道:“以为你的说辞会与众不同呢。”
“我可不会看到一个男人就有兴趣。”
“你的所作所为,只能让我这样想。”
“喜爱美好有什么不妥?”
“我不需要你喜爱。”
裴桓没有回答,而是将指尖抚过秀挺的长眉,顺着面颊滑了下去。
他的颈子有着优美流畅的线条,领口微微张着,衣料遮盖所成的阴影掩藏了接下去的光景。裴桓注视良久,渐渐垂下头。
一直缄默的唐轻雷骤然出手。
裴桓双目蓦地精光闪现,肘一抬格挡在他手腕下方,顺势压下去。一翻手扣住腕子,裴桓笑道:“你忍了很久。”
唐轻雷唇角衔着莫测高深的笑意,道:“把你的爪子缩回去。”
“把你的刺先收起来。”
唐轻雷被压制住的那只手,指缝间有一枚蓝幽幽的细针。
“杀人的话,还是捏碎喉咙最干脆。”
唐轻雷不语,裴桓道:“你不动手吗?还是不打算生气?”
唐轻雷却道:“天要亮了。”
纸窗外似乎是亮了些,裴桓瞥了一眼,“那又怎样?”
“玩够了吧?”唐轻雷徐徐道:“怎么,还要准备在你属下面前再来一场?”
裴桓摇头笑道:“你不乐意。”
“你当我和女人一样担心有损名节?”唐轻雷嘲讽道。
裴桓垂首伏在他耳畔低低道:“你只担心戏码早早没了,不知接下来干什么。”
他逐猎着他,他也逐猎着他,利用与被利用的从来不是单一一方。
唐轻雷并非一无所知,对那些提示,他既不嗤之以鼻,也不会给予任何肯定回应。
行路间或明或暗的交汇,短暂而不确切,却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就像裴桓今晚的那些话到底几分真意几分虚假,难以辨别。
“走吧,”裴桓抽开手去。
他很快离开了,房门合上很久后,裴桓还凝视着那里。
黑暗无处不在,他也无处不在。
红日初升时,裴桓统率的一队人马早已离开龙隐村。目的地卧龙丘与龙隐村间山路蜿蜒,地势陡峭,因而马不停蹄行到晌午也才走了十余里,各方皆是人困马乏力。见此状况,裴桓便命众人在山脚一条小溪畔暂停歇息。
溪边生着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日头下瞧着让人凉意顿生。唐令月牵着坐骑到山涧边饮水,临近也有士兵带了马匹过来,几人大声说笑着。唐令月颇觉扰攘,便将缰绳系在一株矮树上,踏着露出水面的石块穿进对面竹丛。同行女伴只有莫澄玉一人,此时不知是否与她夫君一道。唐令月折了碧绿竹枝,一面玩闹似地在手头晃动,一面哼着小调。
“师妹好兴致啊。”
唐令月听到这人嗓音,脸上笑容一时褪得干干净净,“你来做什么?”
唐采笑嘻嘻从她前方踱出,“除了师妹的闺房,我哪里去不得?”
唐令月扭转身便要走,唐采又嗖一下蹿到她身后堵住退路。
少女因羞恼而脸色绯红,“唐采,你莫忘了同门间的礼数。再这样,我回门派就找堂主理论去。”
唐采慢条斯理道:“哎哟,这算什么事,堂主老人家才不会理睬。”
他笑着逼近一步,“再说了,师妹这家里名声不好,连你大师兄都抬不起头来,谁乐意管你的闲事就唐轻雷那不知死活的惹过我,不过如今他骨头都烧成灰了……”
唐令月喝道:“住口,不许提我二师兄!”
唐采眯起眼,笑道:“是了,是我不对提到师妹的伤心事。来,我看看眼睛会不会哭红了?”
他边说着,边径直伸手去掀唐令月面具。唐令月既惊且怒,连连退步,却又想不出法子脱身。
唐采乍然听到背后竹叶传出唰沙急响,赶忙缩回手道:“谁偷看?”
一抹浅红掠过,挡在唐采与唐令月之间,有女子俏生生道:“乾坤朗朗,怎会有窥探一说?”
唐采眼珠溜溜一转,“原来是秋夫人,多有得罪。”
莫澄玉微笑道:“正说找唐家妹子等会儿一道启行,不想竟被郎君绊在这里。”
唐采赔笑道:“我找自家师妹说点悄悄话,哪是绊住的意思?”
“是吗?郎君说便说,令月妹妹若不愿听,那就是滋扰。”莫澄玉淡淡道:“女儿家虽柔顺方会可爱,得看对什么人。”
这话却是对唐令月说。少女对上莫澄玉平和双眸,心底安慰了些,转对唐采冷然道:“我不想和你说话,你走开。”
唐采脸色阴沉下来,但看看莫澄玉手中一双亮如秋水的宝剑,只得悻悻道:“不着急,师妹,我们以后多的是机会。”
等他走远,莫澄玉方带着有些责备的口气道:“这几日下来,我看妹妹功夫未必比那唐采弱,为何总受他欺负?”
唐令月垂着头,“我本不是唐家人,唐采却和无乐少爷交好。我纵然出手能教训他,受害反是自己。”她眼眶微微发红,“二师兄还在的话,怎会让他……”
“可他过世了,”莫澄玉叹息,“你不小了,这么瞻前顾后太像个孩子。”
她见唐令月神色间甚是难过,忙转了口气安慰道:“瞧我这说的!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总喜欢依靠一个人。为着自己都觉得无足轻重的琐事缠住他不放,他从来不会不耐烦发脾气……”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目光像透过眼前的风景,落在交叠着回忆的时光里。唐令月看她神色恍惚,不由唤了一句:“澄玉姐姐,你还好吧?”
莫澄玉一时回过神,淡笑道:“没事,我们先出去吧。”
良久良久,女子细碎足声再也听不见,竹林深处却再度传出奇怪的沙沙声。
裴桓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条,回身望着一人道:“秋夫人来得真是时候,省得我解围时大家面子都过不去。”
唐轻雷没应他的话,淡淡道:“唐采还是死性不改。”
“你难得这么反感一个人。”
“是恶心。”
“为了什么?”
“善于巴结的人,总会做出恶心的事来。”
“你不在意名利之争,更不会在意那些纠缠其中的角色。”裴桓轻声道:“我听唐采话里,似乎你得罪了他。”
唐轻雷笑道:“他被我整治过。”
裴桓环抱双臂,背靠了一堵山石闲闲道:“说来听听。”
唐轻雷指间夹了一枚竹叶搓揉,草木淡淡的清馨气息升腾起来。“唐采这人,武功底子本也不差,奈何心思更多花在迎奉去了。唐无乐纵使獒犬咬人的时候,他会帮忙把被咬的人推得更近些。唐无乐要痛打谁,唐采会拿绳子事先绊倒他。”
唐轻雷忆想一阵,又笑道:“说来那时他不过是不到十岁的孩子。因此所谓人性本善的话,我从来不信的。”
“以你的性情,至多不屑于与他打交道。”
“虽然唐采为人不堪,说到头只是个人活法不同。”唐轻雷侧一侧头,回想道:“他自命风流,时常对派中美貌的女弟子有轻薄之举,三年前却惹到令月头上。师父师母早去后,令月便由我照看。她对我哭诉唐采行径后,我便生了主意。我叫令月假意与他相约月下,不过么……赴约的人是我。”
他促狭笑道,“第二日,早起弟子便见唐采赤身露体昏睡着被吊在演武场最高的木桩上。我选的地方和绑的手法都不错,同门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将他解了下来,那天大家可是饱览了风光呢。”
裴桓忍不住噗嗤一笑,“你会不会哪天琢磨用这方法整治我?”
唐轻雷挑眉,“你的话不必太费事,直接一刀抹了最好,省得还担心你报复。”
“你害怕我?”
“只是不想费神。”
裴桓微笑道:“可惜,我大概会继续做些让你费神的事。”
唐轻雷扬起下颌,眉眼的笑意里藏着刀锋般的锐利,“拭目以待。”
“不过在你完成眼下的使命前,我不会做什么,看在你这么关心她的份上。”
“哦?兄妹情深让你有所触动?”
“不,”裴桓摇头,“我在想她对你有什么用处?”
唐轻雷微微一笑,“你的话真奇怪。”
“唐令月与唐采争执时,我留意着你的眼神。”裴桓悠悠道:“你仿佛只觉得那状况很有趣,甚至没有任何忧心和关切流露,委实不似疼惜师妹的兄长。但你所做的偏偏是在保护她,还真猜不透你的心思。”
唐轻雷静默半晌,末了忽而一笑,“昨晚你本说聊些有趣的故事,可惜没说,现在不妨听听我的。”
他想告诉我哪些?裴桓心道。
他颔首。
“七年前,我第一次独自一人施行刺杀使命。要杀的人在西北武林有些小小名头,我便潜伏在他每年必去渡夏消暑的山庄附近。”
“我扮成异地士子,托言寻找僻静地攻读,赁了山庄不远处一户人家的屋子暂住。男主人卖酒为生,现今妻子是续弦,带着与前夫所生的大女儿住在一起。”唐轻雷轻轻道:“酒商脾气并不好,时常打骂家人仆役,受最多责打的便是那大女儿,而她的母亲这种时候素来冷眼旁观,我那时起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一天我夜里出门查探,回房时发现那女儿正在我房里。”
裴桓淡然道:“莫非佳人慕才子?”
“你错了,”唐轻雷嘴角薄淡笑意里有残酷的意味,“她央求我替她杀人。”
裴桓静静看着他,“她如何认为你能杀人?”
“也许我当时太急切想除掉目标露出行迹,也或许是杀念可以意会。”唐轻雷顿了顿,“我没有否认,因为我随时可以让她闭口。我问她能给我什么,除了她自己,最后她说能帮我除掉那位庄主。”
“我很早探听到她在山庄中做工,还知道这女儿的名声不大好,时常有些登徒子在她外出时轻薄挑逗,但那和我的任务没关系。不过,我想错了。”
他忽然不说话了,裴桓疑道:“怎么不说了?”
“接下去的事情,实在不堪,你还想听么?”
“说吧。”
“那女儿有了身孕,是继父的。”唐轻雷拍掉破碎的竹叶,看着指上浸染的淡绿,不甚在意道:“她母亲改嫁给继父后未有诞育,常被毒打。继父本欲纳妾,但会多一口人吃饭,便想休掉妻子减少用度。母亲担心衣食无着,想起大女儿姿色可人,便和那继父密谋,给她饮食里下了迷药。接下来发生的,我不说你也该明白。”
裴桓不言,唐轻雷笑道:“你看,所谓天伦亲情都是在衣食无忧、性命无碍的时刻才会存在的东西。一旦离了那些,任何悖德行径都做得出来。”
裴桓终于开口道:“后来呢?”
“那女儿本想自尽,念及胞妹极可能在自己死后落得一样下场,才忍辱至今,不过如今这样也不必忍下去了。”男子嘴角弯出诡秘的弧度,“我给了她药后,借口投亲离开。走后两天便听说山庄主人暴毙,死因不明。邻近的酒商家里也出了惨事,妻子夜半发疯,把醉倒熟睡的丈夫剁成一滩肉泥,之后点火自焚。他的继女痛心失母,悬梁而死。这结局十分美妙啊。”
裴桓凝视他道:“你觉得很好?”
“不好吗?恶因恶报,不是符合天理么?”
“没有你,不会多失去四条人命。”
“照你这么说,我才是首恶?”
“只是提醒你,你的恶因也会有恶果。”
“随意了,如果真有阿鼻地狱的话,我不介意去观赏一番。”
裴桓低低道:“世间便有,何必死后。”
唐轻雷微笑道:“在哪儿?你不妨带我去看看。”
裴桓紧盯着他,片刻后哈哈笑出声来。“真有意思,”他收住笑,抬眉看住唐轻雷,“世上的人无不爱美化自己,纵然十恶不赦之徒也会拼命辩解自己无辜清白。你偏爱让人见到自己毫无遮掩的恶状,真是妙人呢。”
唐轻雷笑道:“既无义正词严的谴责,更无故作神圣的教化,和我不断这么相谈下去的你也是妙人。”
裴桓眼尾一挑,“口舌伶俐是好事,不过么……有时稍微管住会更好。”
“我说的自是我的恶,你的,我可一点都不清楚。”
“真聪明。”裴桓悠然道,“接着说你的故事。”
“呐,我当初答应过那女儿,给她妹妹安置好去处。说来她一死,这也是可为可不为的事,我却鬼使神差真按她请求做了。”他好笑似地看了看裴桓,“我将那女孩改了名带回唐家堡,又将她交给师母收养。这个善人真当得莫名其妙。”
“她就是现在的唐令月?”
“带她回去的那夜,月色皎洁美好,这名字倒是贴切。”
裴桓沉沉道:“她知道真相吗?”
“我仅仅将她从一个泥沼放到另一个泥沼里,至于窥探她是否真心感激还是假意掩饰,那又何必?”
“令月当年已十岁知晓人事,我不知她是否偷偷探查过自己的身世。不过一切都无所谓,没有需求回报,我自然收不到失望。话说这种怨恨中生长出的苗芽会变成怎样,倒是值得期待呢。何况她的存在,总能提醒我亲情会变得如何龌蹉不堪。”
裴桓皱眉道:“你真可怕。”
唐轻雷笑容可掬道:“多谢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