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的红雪花》张子真

4、第一章

　　我叫卞靖，今年二十五岁。

　　年前，我的青梅竹马死了，呼吸衰竭，死在家里。

　　我没敢去看她，我害怕看她死去的模样，不敢想面对她时我会有怎样的负罪感。她死前的最后几天我一直陪伴着她，我知道她喜欢我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胸口，感受我的体温。

　　九岁那年，一个叫林梦君的女孩搬来我家楼上。

　　因为是女孩，生活没什么交集，偶尔上下楼碰见，也从不打招呼。这女孩给人的印象非常安静，有点内向。时间长了，我发现她总是一个人上下学，似乎没什么朋友，也从不见她哭笑。

　　好奇心的驱使，我跟一帮毛头小子打算捉弄她一下。我们在她放学的路上拦住她，夺下她的书包，扔来扔去，拿出她的课本在上面乱画，我们人多，她抢不过来，只能带着哭腔叫喊。等到有路过的大人喝斥，我们才扔下东西，嬉闹着跑开。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几次。胆大的我原以为她会哭闹着带父母去我们家让我道歉，结果她竟然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不躲着我，也不正眼瞧我。这让我有恃无恐，计划着搞点更离谱的恶作剧。

　　时值冬季，几天后下了一场雪，积雪盖过脚踝。放学后我去一班找她，假装要跟她道歉。我走到她课桌旁，递给她一张纸条，转身走到后门等她。想到一会儿她狼狈的模样我就忍不住要笑出来。

　　等了半天，她才出来，没有表情，看不出是不是识破我的把戏。我带她走出校门口，在看到我的小伙伴们背着手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她停下脚步，悄悄地跟我说了生平第一句话，“要是骗我，我就不放过你。我知道你找人代写作业的事情。”我愣了，我不怕班主任，可我怕我妈，我怕压岁钱没了，我怕我还要再省吃俭用半年才能凑够买一套漫画的钱。我赶紧跑到伙伴们面前，催促他们扔掉手里的东西，可我不敢说原因，这反而激将了他们。

　　雪球夹着各种小玩意呼啦啦从耳边呼啸而过，每一个都正中目标。她的脸很快变得通红，眼睛在雪缝中透着莹莹的光。我不知所措。伙伴们扔够了，跑开了，喊着我是叛徒，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她站那儿瞪着我，应该恨死我了吧？可我没心情哄她，半年的钱没了，还被伙伴们骂，我没说一声对不起，垂头丧气地走掉了。

　　每天我都等着惩罚的降临，可接下来一段时间竟然什么也没发生。

　　我有点不安，不知她是不是真的不跟我计较，为防万一我开始主动跟她说话，早上跟放学后碰到还会一起走。反正那帮家伙们也不打算跟我混了，脸皮厚点说不定还能摸到我的漫画。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她好像并不讨厌我，在一起时虽然是我一直滔滔不绝，但她的表情告诉我她比我更兴奋。

　　有人开始嚼舌头说我喜欢她。我忍了，我决定拿到漫画后不再跟她来往。

　　几天后，学校公布了一个处分。我之前那几个小伙伴因为多次欺负同学和私改考试成绩，被学校书面警告了。

　　这消息把我吓的不轻，因为这些事我都参与过，而且是主谋。可是，我为什么没在名单里呢？我马上想到林梦君，难道她真的告状了？！

　　虽然学校没处分我，但我感同身受，见到她也不禁打怵。

　　一天早上，我故意晚走，老妈嚷嚷我也不听，我就要赶着快迟到的时候再出发。我不想碰到她，不想装着跟她要好。可我刚出门就听到楼上有脚步声，抬头一看，她竟然也没走！

　　她下楼，看到我惊奇的模样竟然问我怎么了，我磕磕巴巴，“呵呵，你，你也没走啊？”

　　“嗯，走吧。”这口气好像我跟她一起去上学很正常。

　　一路安静。

　　拐了几个弯，终于我憋不住，用小的只能我自己听见的声音问她是不是去班主任那告状了。

　　她低头走了几步，转过身，趴在我耳边说出了她的秘密。原来她是校长的亲戚！我一个机灵，这下，再说不通的理由都能给捋顺了！我就说就这些屁事能给书面警告，有这条
　　件，想整谁都稀松。

　　我窃喜，看来她真的对我手下留情了。多亏了我及时与那帮小子分道扬镳。

　　路上，她一再强调我是第一个知道这事的“外人”，希望我为她保守秘密，她不想生活因此受影响。

　　我答应了。

　　当天我就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我的同桌，并告诉她，我们俩住上下楼，关系好的不得了。没几天全校都知道了。

　　很快就有老师跟她见面打招呼。课间和她一起去卫生间的女生越来越多，有时候我还会看到一些男生给她带早饭。

　　我自己也受益颇丰。课间找我说话的人围了我一圈，小组长再也不摔打我的作业本了，连从不拿正眼瞧我的数学课代表都会冲我微笑了。我的自信心像爆米花一样炸开。我甚至觉得我已经由一个全班倒数第三的差生一跃成为年级前十的三好学生！

　　只是，那些被处分了的家伙们再也没有跟我走近过。

　　经历这些变化她没有怪罪我，这让我既惊讶又开心，我甚至觉得我做对了。偶尔，在不经意间，我会看到她目光中露出的忧郁，但这无法抵消地位骤升为我带来的快感。我见她再也不打怵了，我恨不能天天见到她。漫画也不能让我提起情绪。

　　我发现我喜欢上她了。她淡淡的眉毛，可爱的小脸，小眼睛，小鼻子，小嘴，棕黄的头发，白净的皮肤，瘦弱的身体，每一样都让我喜欢。

　　我开始习惯每天等她上下学，也会挑衅有意接近她的男生。我发现她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内向，她也爱说话，还会发点小脾气，只是跟我在一起时，她更喜欢聆听。我喜欢在没人的时候牵她的手，趁她不注意时偷吻她的额头。她从不反抗，还会报以浅浅的微笑。她很白，只有跟我单独在一起时，她的脸颊才会泛起淡淡的粉色。

　　很快放寒假了。

　　因为大人们邻里关系处的不错，我们也就跟着沾光。这一个月的时间我干得最多的事就是跟林梦君一起写寒假作业。她是一班的学习委员，会说的英文单词比我认得的汉字都多。我只告诉她我哪儿不会，剩下的都是她完成。

　　这是我上学以来过的最轻松舒心的寒假。

　　来年开学，我们已经是公认的一对儿了。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我从她的目光中发现越来越浓的忧虑，有时候，她会分神，听不进我说的话。我纳闷，问过她，她就拿别的话题岔开，我也没当回事。

　　终于，在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林梦君同学说出了她的心事。这是一个决定。校长已经知道她的身份被泄露，打算让她转学。

　　我傻眼了。

　　“为什么要转学？别人知道你是校长亲戚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就是因为不能把我怎么样，我才要转学的。”

　　“什么意思？”

　　“我来的时候，是有约定的。校长跟我爸妈说不能将这层关系说出去，否则对我和他都造成影响。我下了保证的。”

　　“啥？对你有什么影响了？是你的跟屁虫变多了吗？”

　　她皱眉，“我的学习成绩下降了。”

　　“哪下降啦？你可是学习委员啊，前两天你数学不是还考了满分吗？”

　　“你只看到好的一面了。我的综合成绩跌出班里前十，英语比赛没有获奖，素描也有段时间没练了。这些我都没有告诉过你。”她头压得很低，“成绩下降是我转学的重要原因。”

　　＂那，我去跟叔叔阿姨求情，你这么聪明，努力一下成绩会上去的！＂

　　＂没用的，我已经求过他们很多次了。如果他们同意，校长那边就说不过去，而且，”她抬头眨了眨眼，“而且班主任已经把咱俩早恋的事告诉他了。＂

　　＂早恋？＂早恋？没错，我们是公认的情侣！可是，我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呢？转学只需这一个理由足矣。＂早恋，早恋么？＂我明白这事无法挽回了，失望溢于言表。

　　她双手抚起我的脸，目光在我两眼间逡巡，＂你怎么了？＂

　　我没说话，拿开她的手，我的心事怎么能告诉你。

　　＂哎呀！没事的呀！ｘｘ小学离这儿又不远，而且咱们住上下楼，见面很容易的不是吗？！哎？你不要这么沮丧嘛！＂她笑着安慰我，我发现她眼里的忧虑不见了。

　　＂连学校都找好了啊，唉！那就祝你到那边学习更上一层楼吧！＂她根本不理解我到底为什么沮丧。

　　＂谢谢你噢！”　她拍拍我的肩膀，“你也要好好学习！这样咱们才能在一起讨论问题嘛。＂

　　＂噢。＂

　　忽然，她靠近我的脸，使劲盯着我的眼睛。

　　＂干什么？＂

　　＂问你个问题。＂

　　＂什么啊？＂

　　＂我走了你会跟别的女生一起上下学吗？＂

　　我撇了撇嘴，有点不耐烦：＂不会！＂

　　她很满意。

　　一直到家，她都在手舞足蹈地跟我说话。我低着头，驼着背，“嗯嗯啊啊”地应着。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想到她走后同学们对我的态度会发生改变，我就难受得睡不着。我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一会儿把头蒙在被窝，一会儿站起来又蹦又跳，直到我爸狠狠地敲着我的房间门，我才消停。

　　两天后，她真的转学了。我的情绪跌入谷底，我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那些对我好的，没有一个是真心的，对我不好的，变本加厉。特别是受处分的那几个家伙，他们可真是幸灾乐祸，背地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一个“小白脸”；当面也经常让我下不来台，每当我跟女生说话，他们就起哄“林梦君看着我呢”，搞得女生们见我就绕着走，有几次差点跟他们打起来。我的破成绩也一直没起色，座位被老师调到教室最后一角，靠近走廊，连在窗口透气的机会也没了。

　　飞的多高，摔得多疼，我终于深刻体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