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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名花倾国两相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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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色润泽身姿健拔的神驹、七彩琉璃华盖翠帷的马车、沐宁香、苏合香、媚花奴、天宫巧混合在一起的脂粉香气……凤箫声中,琉璃光舞的玉壶在锦罗如织的宫人手中尽情传递……酒色连珠,华彩缭乱,看的人失了神,失了智,跌落进了红尘的最深处,一夜繁华如梦似幻……普通百姓想象中的皇宫家宴大约如此。
但实际上,在这方红尘的心眼里,呈现的却是出奇的平静。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似乎被这秋夜浸润过一样,冷静克制,每一次的笑容,也都好像事先演练过千百次,而做到了一丝不苟。
玉瑶坐得像块木雕,一向好动恶静的玉寒也大气不敢出地安坐一旁。穿着天水碧薄绸宫装的宫女们小心谨慎地来回穿梭,替他们布菜斟茶,行走间安静得仿佛连风也不带起一丝,让人不大能感觉到她们的存在。
一种人人克守尺度的拘谨气氛弥漫在席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是吃饭么?玉瑶觉得这是受罪。不止是她和玉寒这样的布衣在受罪,在这富丽堂皇的大殿中,大约十有八九的人,都无法享受用餐的快乐,只有被绳子紧紧勒住手脚的感觉。
乐在其中的人若有,那大概也只有皇上,不过他是否真的乐在其中,还是随便应付,玉瑶可不知道,只是见他一直在和皇子妃嫔说笑。玉瑶坐得离主席很远,但因为殿中琉璃宫灯高照,她仍能将皇上的样子看个清楚。
孔雀金翎的宫扇交错下,皇上黄袍玉带,端坐在主位上。撇去他的身份,他只是个五十上下的普通男子,微微发福的身子懒洋洋地靠在宽大奢华的椅背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国事繁重,他看起来精神欠佳,面带疲惫之色。可是他的双目精芒四射,说话时声如洪钟,给人老当益壮的感觉。
玉瑶虽然对他的评价是“素行仁政”,可是当真见着皇上,她还是从他的举手投足里感到了一种帝皇才有的不容侵犯的威严。一个普通的男子,一个年迈的普通男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迈普通男子,为什么会给人这样的感觉?不是深宫禁院,不是重重仪仗,仅仅是这个人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和光芒,就是威严的。
他的身躯如山,目光如电,所以温和的言谈也气势宠大,随意的注目也锐利难挡。玉瑶想,这大概就是所谓至尊吧,是她这样的一个小女子,不得不敬畏的天威。
在他身边的任何人,身形都自动矮了一截。尤其是三皇子的生母柳氏。
因为皇后早逝,因此后宫的女人中,除了皇太后,数这位柳德妃的位份最高。但是她身上一点摄人的气势也没有。在金丝孔雀翎大袖宫服、朱红玛瑙串珠项链、赤金累丝坠红宝石凤钗的重重压迫下,这名四十出头、容貌平庸的女子显得分外瘦小,玉瑶甚至觉得她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像是快要被身上的富贵压垮了一般。
玉瑶相信所有见到柳德妃的人,大概心里都会冒出一个疑问,她是如何获得皇上的宠爱,以至于拥有今日的地位的?听说,柳德妃的家族过去的势力并不大,她的后台不硬,能提升她身份的最贵重的砝码,大概就是她诞育的三皇子。虽说母凭子贵是后宫不变的至理,可玉瑶却觉得不是如此简单。她看起来安于平庸,实际上,皇上当政数十年,后宫的宠妃换了一拨又一拨,她却始终屹立不倒,在皇上的身边牢牢地占据着一席重要之地,一定是有别的道理的。玉瑶反而觉得她像是一个谜,表面看看没什么,解出来也许会吓人一跳。
而与她的平凡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皇上另一边的舒美人。
她身上是一袭正宫才配穿的朱红锦罗大袖宫装,净白凝脂的额间缀一点燕泥如血,衬得她面若桃花,艳丽无双。
就算没有玉佩的缘故,玉瑶也忍不住对她格外注目。
按理说,舒美人的位份并不高,也没有诞育皇嗣,没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不过舒美人自己似乎并不在意众人的虎视眈眈,坐得心安理得。
与柳德妃的正襟危坐截然不同,舒美人神情慵懒的偎着皇上而坐。皇上的威严让她显得娇小玲珑,却并不畏缩寒酸。玉瑶觉得她是一个很奇特的女子,说她娇俏,她又有些疯癫,说她疯癫,她又有些深情,说她深情,她又有些自毁式的无畏。玉瑶说不好,只是将她的出格举止看在眼里,奇在心里。
她是时常会当众做出一些不得体的举动的。比如趁皇上说话的当口,忽然把丹若的籽果塞进他嘴里,让他尴尬,又或者忽然之间纵声大笑,再或者突如其来扑到皇上耳边,亲昵地低语。
最奇怪的是,对她的这些堪称胡闹,甚至逾越无礼的举动,皇上全都一笑置之,不以为意。而柳德妃则仿佛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一概不作理会。
起初,玉瑶深以为怪。皇上为什么要容忍她的无理取闹呢?观察得久了,她渐渐发现皇上对舒美人的态度中有一种近似无奈的宠溺,仿佛父母在面对小孩子撒娇时的神态。宏丽的殿堂中,人人神色肃然、目不斜视,谨守本分。尤其是那些后宫嫔妃,一个个都如上了彩漆披着华衣的人偶。而唯独此女,她的表情神态充满了丰富的韵味,一颦一笑皆能动人心魄,你永远臆测不了她下一刻会做什么,说什么。大概对皇上来说,她的珍贵之处就在于她的胆大放肆吧。
玉瑶忽然觉得当皇上大概也很孤独,生活索然无味,所以会被一个个长高了,心却没有长大的女子吸引。
看完了主席,再看下座。主座以下的人,泾渭分明地分为左右两堆。主席的右侧是嫡系的皇族和后宫妃嫔,左侧是其他的皇亲国戚。玉瑶就坐在左侧后方,靠近朱红宫门的位置。与她并排而坐的,除了玉寒,还有一个衣着庄重的夷人。看衣饰,似乎是使节。对此人,玉瑶只是瞄了一眼,并未多加注意。
满座中,人人都有故事,都有过往,都有欢愉,都有烦恼,都有心机,都有无奈。正如此刻的自己,虽是一介布衣,却也背负着从天而降的巨患要去消解。昨日夜晚,闺阁之中,那人并没有提到如果自己失败的下场会如何,她也没有问及,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那人一定会以自己或玉寒的性命来作为筹码。把属于别人的东西作为自己谈判的筹码,自然卑鄙至极,可是玉瑶却只能暗食苦果,她不能告诉于妈,不能告诉玉寒,除了默默承担起来,别无他法。
为什么不告诉陆君亭呢?因为她觉得涉及到皇家的事情,就算是陆君亭也无力相抗。她不是怕他不管,而是怕他硬要管,解决不了不说,白白给自己惹祸上身。这件事情,到她这里止步,才是最好的选择。所幸,今天似乎天公作美,她的计划应该可以实现。
玉瑶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镇定自若,其实心事重重。只不过她把心事全寄托到对皇族的好奇里去,借此分散注意力,免得被人看出什么端侃。她想,这件事情万一真的闹得很大,一定会有人事后问询席间众人的一举一动,她必须表现得完全正常不可,否则她这样一个本不该在此出现的外人,也许会格外受人怀疑也不一定。
玉瑶把目光投向三位皇子,焦虑之下,看看皇子也是好的。
皇子们都坐在右侧的第一排,玉瑶正好可以从人缝里瞧见三人的模样。
当今的太子是皇上的嫡长子,先皇后所生。他的年纪三十有余,面目普通,和皇上容貌最是相近,表情神态也极其相似,独独缺了皇上身上的那一股威严的帝王之气。玉瑶听他与皇上偶尔的几句对答,发现此人口舌笨拙,显得老实有余,精明不足,说不定将来又会是一个“素行仁政”的皇帝。
二皇子身形粗犷,面目英伟,言谈举止都有一股洒脱之气,令人敬佩之情不禁暗生。他不扭捏,不造作,大大方方,该吃就吃,该笑就笑,倒和舒美人的放肆大胆有点异曲同工,但又没那么乖张狂妄。他是一个皇子,但又不像皇子,身上少了点意图,多了份潇洒,也难怪陆君亭会对他心生好感。
他的这种洒脱,一方面也许是天性使然,另一方面大概是由于他的出生。他虽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但同时也是夷族的后代,他的母亲是夷夏国的贡女,被皇上宠幸之后生下了他,所以他身份尊而不贵,无缘皇位。
三皇子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玉瑶只看了一眼,就被他吸引住了。他一袭洁净无垢的白衣,在三位皇子中,显得尤为出众。他不仅长相俊美如玉,气质出尘,而且机敏善谈,言含智慧,每能搏得皇上一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柳德妃那样平凡的女子所生。不过最令玉瑶难忘的是他的举动,他待人温谦有礼,玉瑶见他对宫人说话时,也是温和客气的,并不传来喝去。他的容貌,他的气度,大概都足以叫天下女子一见倾心了。如果争帝位靠的是脸蛋和言辞的话,太子大概早就被比到爪哇国去了。
皇族中还有一位重要人物,那便是太后,不过她今日并没有出席家宴。玉瑶心想,这大概是因为太后已经潜心修佛多年,不问世事的缘故吧。
宫殿中央铺了大红波斯地毯,从开席起,表演就没有停下来过。此时开演一支《风上离霄》的琴曲,绿绮之声空寂高远,清冷入仙,席中的说话声渐至低不可闻,玉瑶的心事也仿佛被琴音抚平了,变得淡然坦荡,舒服自在。众人皆听得入神,人群里却忽然骚动了一下。
玉瑶的前排坐了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她忽然命令宫女给她拿一方锦垫,说是紫檀木的太师椅硌得她屁股疼。“屁股”两个字说得格外响亮,相信不少人都听见了。玉瑶朝她看去,此人穿了件深紫色百花穿蝶蜀绣直裰,珠翠满头,衣饰抢眼,富贵招摇,也不知是哪位后妃的家眷。
边上听到她说话的人,全都露出轻蔑愠怒之色,除开被她打扰了听琴雅兴的因素,还有别的原因。因为席间只有嫡系的皇族才有坐垫。
那个宫人面有难色,却没有当即回绝。玉瑶瞧见她垂着头,从后方绕至主席后面,在舒美人身侧一名彩屏的耳边说了几句。隔了不久,她就捧了一个大红底绣金线龙凤纹的锦垫返回,服侍肥胖中年女子安坐于上。
玉瑶立即猜到,这中年女子是舒美人的母亲。
这一家子人原来都是这么嚣张跋扈,放肆无畏。但仔细想想,玉瑶又觉得他们心思够单纯,一家子全像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嫌屁股疼,就要一方坐垫,嫌荷包轻,就四处贪赃枉法。这样的人,既可恶,却也可叹可怜。只不知他们会可恶到何时,又从何时开始可叹可怜。
《风上离霄》的曲子一演毕,坐在玉寒边上的那名夷人忽然间站了起来,操着不怎么纯正的中原话说道:“陛下,下面夷夏第一美人将为您献舞《醉芳华》。”
众人刚刚分散的注意力又马上凝聚起来。
夷夏是本朝的附属小国,素有进献贡女的风俗。坊间传闻,此次入京的贡女风华绝代,有倾倒众生之姿容,又兼舞技出众,众人不用推测也知道,那名贡女就是夷使口中的夷夏第一美人。
气氛使然,玉瑶也不免对这夷夏第一美人颇感好奇起来。
似乎是为了让众人的期待更久一些,夷使坐下以后,隔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有动静。太监去传了两次,乐匠才开始奏乐。凤箫声起处,夷夏第一美人宛如一朵红云,飘然而来。
她的舞衣,上身是一袭朱绫抹胸,中间赤金腰封,下拖朱红浣纱长裙。她的长发,挽成高高的天鸾髻,饰以赤金打造的凤簪和玛瑙串珠抹额。整个人金红辉映,极尽奢华炫丽。
数丈见方的波斯地毯上,她随曲而舞,舞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些目光,有的欣赏,有的轻蔑,有的回味无穷,还有的无动于衷。
夷夏第一美人那白皙纤美的美人骨,在抹胸上方裸露无余,玉藕似的手臂未着一丝布帛,只套了两枚赤金臂环,环上扣了几缕灿若红霞的丝绦。夷夏第一美人将身形舞成了一团炙热华彩的浓焰,唯独玉容却被一面朱红薄纱轻轻遮住。随着飞扬炫丽的舞步,面纱下的冰肌雪肤若隐若现,让人不免急欲一睹芳容为快。
舞毕,夷夏第一美人得了皇命,才摘下面纱,果然起到了艳惊四座的效果,就连皇上的视线也为之一亮。
这时,只听舒美人娇声道:“皇上,你再看下去,今日京城双艳就要改为三艳了。我不依!不依!”她声音酸溜溜的,一边说,一边圈住了皇上的脖子,仰着净如白瓷的脸蛋,一副撒娇之态,仿佛醉酒的小猫咪向主人邀宠。
本来集中在夷夏第一美人身上的视线马上转向了舒美人,见了她这副姿态,老成些的男眷都羞惭地低下了头,女眷则大都流露出愠怒鄙夷之色。舒美人却只顾气嘟嘟地看着皇上,并不介意众人神色各异的凝视。
柳德妃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一块被金丝红衾包裹着的朽旧老木,对夷夏第一美人也好,对舒美人也好,她都表现得无动于衷。而皇上是如何反应的呢?玉瑶不禁大为好奇。只见皇上望了怀中人一眼,淡淡一笑,拍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接着扭头便冲夷夏第一美人随口似地说道:“行了,你出宫去吧。”仿佛打发小厮似的口气。
夷夏第一美人一愣,美目中难掩震惊彷徨之色,红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两名宫女上前来拉,她才在她们的搀扶下黯然退场。贡女若是不能留在宫中,也是不可以回到原藉的,只有沦落青楼的命运。她当众被遣出宫,那送贡的夷使似乎十分没趣,悻悻然坐回原位,喝了两盏闷酒,再也不复刚才站起时的慷慨热情。
舒美人只是简简单单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便令这个姿容毫不逊色的夷女命运从此扭转。一朵娇艳的鲜花自此由帝皇的身侧坠落风尘,陷进污泥,不免让人生出“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之叹。在座之人皆有些感慨,却听皇上大为好奇地询问道:“美人,你方才说的京城双艳,第一艳自是美人你了,那第二艳又是何人?”
夷夏第一美人大概永远也忘不了今日在殿中所受之屈辱,可是给予她屈辱的人,竟然在她一转身的刹那,就把她彻底遗忘了。不管她有多么强烈的爱恨,都无法传达给这个对她毫无留恋的男子。她的爱恨,因为他的无所谓,所以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世间最无情,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玉瑶静静地想着夷夏第一美人的遭遇,却听舒美人再次语出惊人:“第二艳不是人!”话一出口,立即又引得众人侧目。
“怎么说?”皇上就像是个猎奇的男孩,兴致高涨地追问。
舒美人嗔笑道:“是京城梅翰林家的小姐所作的红梅傲雪图,凄艳绝伦,一画难求,比臣妾还要金贵些个。臣妾想求一幅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凄艳,却还买不到呢。”
她娇柔婉转,风情万种的话语听在玉瑶耳中却如炸响的春雷一般刺耳。玉瑶一下子怔住了,刚刚端起的茶杯差点失手打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