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吴大音

32、送别（二）

　　晚自习，郑冲终于从桌子上爬了起来。今早回到学校，因为邵阳的叮嘱郑冲一直老实地待在教室里，不过他虽然表面上安静，眼睛却一直往邵阳的方向瞟，可对方从没理过他。
　　真没劲！郑冲撇撇嘴。
　　晚自习没有老师代课，大家都忙着写作业，郑冲闲得无聊想找人说话，于是搬着凳子悄悄挪到了李泽恺的桌旁。正要开口，发现自己的好友正呆呆地盯着手里的课本出神。
　　“阿恺？阿恺！”郑冲叫他。
　　李泽恺回过神，伸手扶了扶眼镜：“郑冲？怎么了，你怎么过来了？”
　　“你没事吧你？”郑冲神色夸张地上去摸摸他的额头，“你在干嘛呢？”
　　李泽恺被他这么一弄有点不好意思，挡开他的手：“你说我干嘛呢，没瞧见我在学习吗？”
　　郑冲张大嘴巴，指指他手里的书：“得了吧你！这可是数学课本啊，你能看得进去才怪！还好意思说，而且你已经盯着这页快五分钟了，打算从里面看出什么花儿来啊？你到底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李泽恺把书一阖，红着脸不说话。
　　郑冲叹了口气：“我说你们可真是的，一个两个都这样……有什么秘密非得瞒着我不可啊，我现在感觉孤独得很你们知道不知道！”
　　“谁有秘密瞒着你啊，”李泽恺道，“你就是太闲了，不弄出点儿事来你就浑身不自在。”
　　郑冲两手举高：“好好好，我太闲我太闲！你就跟你媳妇儿你们俩甜去吧！”
　　“你说什么呢！谁媳妇儿啊！”李泽恺拿起数学书抽他。“再整天满嘴跑火车，迟早有天被人削死我都不给你收尸！”
　　郑冲边笑边挡：“你说咱们都多久没在一起好好聊聊天了，你跟陆衡总是没事就在一起，不知道搞什么鬼，我能不想多吗。邵阳也是，天天都去找他的‘许老师’一起吃饭，都不怎么跟咱们一起玩了。就我孤家寡人一个，天天看着你们成双成对的，自己形单影只好不凄凉……”
　　说着，他还做出唱戏的样子抹着眼泪呜咽几声。
　　李泽恺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没想到啊郑冲，你语文水平见长啊，会这么多成语。”他收起了笑容，“差不多行了，现在还没下课呢，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要是被发现了我可不想跟你一起被点名批评！”
　　郑冲趴在桌子上没动。
　　“不过我最近真的没怎么跟你们一起聚聚了，”李泽恺低声说，“主要是因为这两天，我确实一直在学习……”
　　郑冲哼了一声：“那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李泽恺照他的头上扇了一掌：“是陆衡一直在帮我补课！人家这么尽心尽力，我总不能对不起人家的一片好心吧！”
　　郑冲撇撇嘴。
　　李泽恺道：“最近你们都没什么事吧？我也听说十二中出的意外了，不过也只是听说。郑冲，你没跑去凑热闹吧？”
　　一听这话，郑冲嗖地一下坐起身子：“怎么你们一见我都是这句话？我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个多爱凑热闹的人啊？”
　　李泽恺不动声色，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翻看：“不是说你爱凑热闹，只是我还不了解你？以你这性子，这又不是一般的‘热闹’，还发生在咱们身边，你又一直嚷嚷着你很闲，谁也保不准你会不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来……”他停了一阵，放下书本，“还是说你已经闹出什么事来了？没给人添麻烦吧？”
　　郑冲干巴巴道：“你要是不损我咱们就还是好朋友！”
　　李泽恺嗤嗤地笑他。
　　郑冲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我确实去凑了会儿热闹，而且差一点儿就真惹出事来了……不过你就不用再骂我了，我已经被邵阳念够了！”
　　李泽恺目瞪口呆：“你到底做了什么？连邵阳都去骂你？”
　　郑冲想到那一次的夜惊魂，心有余悸：“你别问了，说出来我都觉得丢人……”
　　李泽恺停了几秒钟，悄悄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见到什么不该见的东西了？”
　　郑冲捂着脸，嗯了一声。
　　李泽恺一脸过来人似的表情：“其实我也遇见过……你先别翻白眼儿，我不是说小时候遇见鬼的那次！”他想了想，又往四周看了看，然后凑到郑冲耳朵边，“其实我想说的是，咱们身边现在就有非人类。”
　　“你别想吓我！”郑冲悲愤地说着，“我那天晚上已经吃够苦头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被吓着了！”
　　李泽恺正色：“我没跟你开玩笑。这事现在只有你还不知道，我也只是觉得该给你说说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郑冲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不会真要告诉我……咱们身边有我看不见的阿飘在吧？”
　　李泽恺不耐烦：“不是，你都说看不见了我怎么告诉你啊！我说的是真的。”他说着，冲教室的某个方向使了使眼色。
　　郑冲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陆衡正在埋头写题。
　　他脸色有些不好：“喂，阿恺，陆衡不会是哪儿惹着你了吧？你才骂人家不是人？”
　　李泽恺一脸奇怪：“我什么时候骂他不是人了？”
　　“那你刚才说有个非人类，还示意我看他是什么意思？”郑冲意识到了什么，震惊的用手指着陆衡，“等一下，你不会是说……难道他是……他是……邵阳知道这事吗？！”
　　李泽恺见他终于明白过来了，神色平静道：“当然知道啊，不是跟你说了只有你不知道吗，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怕你跑去骚扰人家。”
　　郑冲收回手，咬牙切齿地冲他低声喊：“那你现在干吗告诉我？不怕我现在再去骚扰人家吗？”
　　李泽恺没理他的脾气，垂下眼睛：“因为咱们马上就要毕业了，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了。邵阳说，陆衡迟早会离开我们，所以我想如果真要分开，能多一个人记得他也好……”
　　“啊？”郑冲依旧稀里糊涂地，刚要说什么，忽然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两个人被吓得魂不附体，尤其是郑冲，他梗着脖子扭过头，一见是邵阳面无表情站在自己身后。
　　“你干什么！一声不吭站在这儿！我还以为班主任来了呢！”郑冲边说边给自己顺着气。“命都要被你吓掉半条！”
　　李泽恺发现邵阳手里拎着书包，问：“邵阳，你要去哪儿啊？现在还没下课呢。”
　　“我要先走一步。”邵阳低声说着。
　　“你要去哪儿啊？”郑冲立刻绷紧了神经，“你是不是要去……”
　　“不管你的事。”邵阳立刻打断他，“回去写你的作业，别管那么多。”
　　郑冲满脸涨的通红，憋了半天道：“我跟你说邵阳，你这个性子真的该改一改！你再这样下去，以后铁定找不到女朋友的！你听到没，真的会单身一辈子的！”
　　李泽恺无语地看着他。
　　邵阳毫不在乎地转身离去。
　　这个时间点，各个高中都还没有放学。邵阳来到了十二中附近，见黑漆漆的路上，停着一辆黑色林肯轿车。
　　“你可算是来了，”陈璐薇摇下车窗，跟街头对暗号一样，冲他招手，“你给我们打电话让我们先到，自己却那么慢，让女生等可是很不绅士的行为。”
　　邵阳走到车窗旁，探头向里看了看。
　　“张静君在我旁边呢。”陈璐薇说着打开车门下了车，张静君也从车里出来。
　　“那就好。”邵阳说着，从书包里掏出那块破烂不堪的手表。
　　“你要用这个把廖以航吸引出来？”陈璐薇问。
　　邵阳点点头，把手表递到张静君手中：“我在这块表上感觉有你的气息，我想这块手表曾经跟你有关。”
　　“跟我有关？”张静君睁大眼睛，捧着手表碎片不知如何是好。
　　邵阳道：“是的，不过气息很微弱，可能是你很久以前接触过这块表。”
　　陈璐薇想了想，问张静君：“这表会不会是你以前戴过？”
　　张静君有些不知所，她皱着眉，仔细打量着手里的东西：“我……我不记得了……”
　　这是一块电子表，但是任谁看都知道不是什么高级货。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戴这种手表了，而且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表盘似乎显得有些不合适，太小了，而且断掉的表带跟表盘好像不是很配……
　　电子表，表盘，表带……
　　张静君忽然瞪大了眼睛，这手表还真的跟自己有关系！她想起来了，这块表是自己送给廖以航的，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上小学时，周围的小孩子曾经流行戴这种电子手表，便宜的几块钱一个，有些小商店买零食送抽奖就能抽到，这块表就是张静君抽到的奖品。
　　那时候廖以航家还什么都没发生，有一次赶上廖以航过生日，张静君因为跟他关系比较熟，就想在生日的时候送个东西给他。正好在文具店买东西的时候抽奖抽中了这块手表，张静君不喜欢，就当作礼物送给他了。
　　“没想到这么个破烂玩意儿，他居然留到现在……”
　　张静君心里感到一丝苦涩。
　　邵阳把张静君带到十二中门前的小路上，陈璐薇没有跟过来。
　　看了看漆黑又空无一人的四周，张静君感觉比上次来这里时还空旷，对面的居民楼仍然一盏灯都没亮。
　　张静君站在路上忍不住抖了一下，心中不禁忐忑起来：“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因为我下了结界，这片区域中只有你和我。”邵阳对她说，“现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有第三个人看到。”
　　张静君听后，有些尴尬。邵阳则毫无感觉地站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说出了多么引人误会的话。
　　“你站着别动，他马上就会出现。”邵阳说完站了到一旁。
　　来了！
　　几分钟后，一阵阴冷的风迎面吹来，邵阳立刻摆起了架势。
　　张静君睁大眼睛看着不远处，那里隐约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来，就像从雾中走出的人影，停顿了一会儿后，此时正冲着自己飞奔而来。
　　她觉自己心跳很快，在人影离自己还有几米远时，邵阳猛地出了手，一团细细的金色丝线飞快地缠上了那道影子，把他缠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廖以航！”张静君叫道，焦急地看向邵阳。
　　“他没事，我这么做只是避免他逃跑。”邵阳解释着，手一挥，金色丝线就消失了。
　　松绑之后，廖以航好像被那些金线吸走了气力，站在原地没有动。
　　邵阳对张静君说：“我之前说过，人死后产生出的灵体会极度渴望生前喜欢的事物，你只要把手表交给他就能把他送走了，他不会伤你的。”
　　他看着面前模糊不定的身影，示意张静君该怎么做。
　　“等一下！”张静君叫住了邵阳，犹豫着，“在把他送走之前……我能不能跟他说几句话？他怎么说……也是我朋友。”
　　邵阳看着她，又看了看廖以航，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时间有限，你最好快一点儿。”
　　说完便退到了一旁。
　　不远处，廖以航抬起了头，紧盯着张静君的手，他的身影有些恍惚，但步伐却很坚定，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在这静谧的夜里，一个鬼魂向自己走来，尽管这个鬼魂她认识，而且还有人向自己保证他不会伤害自己，张静君却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
　　终于来到了张静君面前，廖以航刚站好，还没等有什么动作，张静君却先出人意料的大哭了起来。
　　这一下，把灵体和一旁的邵阳都给吓了一跳，灵体廖以航还差一点消失。
　　张静君哭得很专心，过去了两分钟，也没见她有停下来的迹象。
　　此时，廖以航开口说话了：“小静……你别哭了，别哭了。”
　　轻飘飘的声音飘进张静君的耳朵里，却使她哭得更大声。
　　又过了一会儿，廖以航苦笑了一声，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一见我就哭个没完？我也没有那么吓人吧……”
　　张静君看着面前模糊的身影，抽噎道：“你以为你现在的样子很好看吗？你以为你不吓人吗？”
　　廖以航的现在形象就是他死时的样子，整个人面色青白青白的，腹部还能隐约看到流出来的肠子，一副新鲜尸体的模样。
　　“这……我也没办法……”廖以航无奈，他人都死了，这副外表他也改不了。
　　张静君接着抽噎道：“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出事，结果你还真出事了！你说你怎么那么出息啊，当个混混都当不好，你比那个孩子大那么多岁，居然死在人家手上，你说你……”她伸手抹了把眼泪，“你还不如老老实实去学校上课，也不会出这种事了，老师和同学还能帮帮你……你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傻啊？就为这么一块破手表让人捅死了！”
　　“对不起。”廖以航说，“可这块表是我从小到大收到的唯一一份礼物，我必须把它要回来。”
　　张静君泣不成声。
　　“其实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看见我之后……我这几天一直都跟着你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廖以航说着，别开眼不看她，“我那天真没想到你能看见我……我很惊讶，本来只是想跟你说说话的，没想到你和另一个人跑了个没影……我吓着你们了吧？后来我就想办法一直跟着你，这几天你做了什么事我基本上都清楚，除了他在的时候……”
　　张静君吃惊地看着廖以航指着邵阳。
　　廖以航说着笑了起来：“我还真没想到，你也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跟自己父母吵架，还离家出走……今天你还跑去跟我爸妈对骂……原来好学生一发起火来那么让人招架不住。”
　　“有什么好笑的！我跟谁吵架那是我自己的事。”张静君停止了哭泣，有些脸红。
　　廖以航收起了笑容：“不过都是因为我，是吗，小静，我特别感谢你，你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会还为我说好话的人了。”廖以航看了她几秒钟，“不过张静君，你是个好学生，还是回去好好过你的生活吧。你不适合走我这条路，别再闹脾气了。”
　　张静君大叫：“我怎么样都与你无关吧？你已经死了！”
　　廖以航抿了抿嘴：“是啊，我已经死了……”
　　张静君也低下了头。
　　“可是张静君，你跟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确实是一个小混混……你妈妈说的没错，而且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哪怕我现在还活着，咱们将来也绝对走不到同一条路上。”
　　张静君说不出话了。
　　“可我还是特别感谢你。”廖以航轻轻说着，“张静君，你有非常疼你的父母，并且你很坚强，以后你一定会生活得非常好，认识很多有意思的人……你一定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张静君终于抬起头，想对他说自己肯定会过得很好，不用他操心，一抬眼，却发现眼前的人影变淡了。
　　“你这是怎么了？”张静君讶异的看着他。
　　廖以航也看看自己的双手。
　　“我时间快到了。”他说完，看着张静君手里的东西。“你赶紧把东西给我吧，我该走了。”
　　“居然这么快……”张静君鼻子一酸，又想哭，但还是把手表交到了廖以航的手中。
　　廖以航接过手表，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身影越来越淡。
　　“别再哭了，小静，你哭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好看。”
　　“要你管！你都这样了，还要管这么多……”张静君狠狠地抹去了泪水。
　　廖以航看着她，笑了出来：“张静君，快回家吧，回家之后跟你父母和好吧，你爸爸妈妈都不容易，但我都看见了，他们真的很爱你……你总觉得你妈妈不理解你，什么都不让你做，觉得不自由……可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有这样的妈妈……回去吧，别再让他们担心了……”
　　“我知道。”张静君轻声答应着，泪水再次滚了出来。
　　此时，廖以航就剩下脸还比较清楚。
　　最后消失之前，他突然说：“差点儿忘了，小静……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
　　廖以航说着，青白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