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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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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在临近中午的时候戛然而止。被惊扰了很久的森林重新恢复到了原先的平静,被惊醒的飞鸟再次落回枝头。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爱莲看着那些走回到小镇上的男子,努力着想松一口气,但心中始终有什么地方紧紧地坠着。她忐忑不安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却只让心里的烦躁越来越浓烈。然后猛然间被敲响的房门,让她吓了一跳几乎瘫软在地。
不知为何,所有的焦虑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了,爱莲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手居然丝毫没有颤抖就那样打开了大门。爸爸带着被露水沾湿的外衣和满身的草屑,还有满脸的胡茬疲惫不堪地逆着光站在那里。
“爸爸,你回来了。”爱莲扬起了一个笑容。
男人猛地抬起了头,他努力地想挤出一个微笑,但是失败了。“真是糟糕的一天。”他移开了目光,仿佛和他的女儿对视让他觉得不安,“我快累坏了,薇奥拉。”他脱下了身上的大衣和帽子,交给了他的女儿。他摘下了背上的猎枪下意识地就要递过去,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
“这太危险了,薇奥拉。会走火的。”男人难堪地微笑着,一面把猎枪重新握在了手里,枪托敲击在地板上声音清脆可闻。
爱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第一次体会出了恐惧的情绪,手里黏腻潮湿,心脏跳动得越来越迅速。她还清楚地记得,爸爸在面对着她自己残缺了一半的身体的时候是怎样毫不犹豫地开了枪。那一天震耳的枪声仿佛还在耳边,下一秒她就看到了自己的额头上留下的焦灼的洞,还有飞溅的夹杂着脑浆的血。
她克制不住地感到害怕,仿佛那黑洞洞的枪口对的是她。爱莲胆战心惊地看着爸爸对她露出了满怀歉意的表情:“我很抱歉早上对你大吼大叫。只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我都快要昏了头。”
爱莲小心翼翼地咬了咬嘴:“我明白的,爸爸。安德莉亚失踪了,安娜夫人一定快急疯了。那么,你们找到她了吗?”
“是啊,找到了。”爸爸皱起了眉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阴云凝聚在他的脸上,“安娜夫人在家门口发现了她,她已经死了……还有格瑞,躺在米娅家门口的台阶上。”
“死了?”
“格瑞看起来已经过世很久了,他们的死状真的是太惨了……安娜看上去受了很大的打击,真希望她不要做出什么傻事来。”
“是魔女干的,薇奥拉。”爱莲努力了很久才逼迫着自己正视着男人褐色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露出坚硬和冰冷,“有一张纸放在他们身边,上面写着‘魔女的歉意’。魔女没有死,薇奥拉。你以为是你朋友的那个可恶的家伙,她居然能从我的枪下逃脱,居然还活着。我会再次杀掉她,我们必须要永远地除掉这个祸害。”
让他再杀薇奥拉一次?但是只要黑猫还把薇奥拉当成它的魔女一天,她就不会彻底死去。只有最深的绝望才能杀死魔女。她该怎么办?
“可是那很危险。”
“但是只要她还活着,镇上的人永远都只能提心吊胆地活下去。我们不得不这么做。”爸爸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他很快就收敛了笑容,不再把任何喜怒表现在脸上。“那么现在,我想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论我们之前没有说完的话题了。”
“薇奥拉,那个魔术师先生到底是谁杀死的?”
一阵眩晕瞬间击中了爱莲,她使劲地扶着桌角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暴露了?怎么可能?他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到自己身上,她干得那么干脆利落,没有目击者,没有沾满血的斗篷。冷汗从手心里蔓延开来,身上的裙子似乎都贴在了身上。“我,我不知道。”她的声音显得脆弱地颤抖着。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男人重复了一遍,随着音量的拔高,连窗玻璃都开始都动起来,爱莲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充满了嗡嗡的声音。“那么你怎么解释这个?”
男人把一件揉成一团的东西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了出来扔到了桌上。那是一块蓝色的碎布,边缘参差不齐像是挂在荆棘上一样,上面还沾着几滴血迹。
“那么你怎么解释,这块布就挂在那个魔术师住的房间外面,在墙上的那些藤蔓上面?”
隐隐约约传来的歌声,贴在腰间小刀的锐利和冰冷,酒馆里熏天的酒味和烟味,印在窗帘上的高脚帽男人的倒影,鲜血像喷泉一样从喉咙上的伤口里涌出,垂死的人大口的喘息和挣扎,终于凝滞的眼神……那一天的记忆飞速地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停在一个点上。
那只黑猫。
“喵。”那黑猫站在窗台上,金色的眼睛带着戏谑凝视着她。
她终于想起来了,在她追击那只黑猫匆忙地爬下窗台,曾经在耳边一闪而过又被她忽略的“嘶啦”一声。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留下了无法辩解的证据。
黑猫,真的、真的是不祥的象征,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它带给她的永远都只有厄运。因为黑猫,她失去了妈妈和她之间维系的最后一丝爱;因为那只黑猫,她成为了一个魔女,把尸体、鲜血和死亡堆满了地窖;因为黑猫,她又要失去现在的一切吗?
“那……那不是我的。”爱莲在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绝望地发现一切都已经是徒劳。
“别再说谎了,薇奥拉!”爸爸狠狠地用枪托敲击了一下地面,他的嘴唇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条蓝色的裙子,是我去年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会不认识它?本来,本来,今年我们能过一个比去年更隆重的生日的……可是发生了这种事……”下一刻男人蜷缩了起来,脸上流露出几乎要凝结出来的痛苦。他虚弱地说,双手捂在了脸上。“上帝,看看我都做了什么?”
“路过酒馆的时候,我就在那里听着那些巡视官议论着那个可怜的魔术师死掉的事,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挂在他窗台下的布片。那个时候我真的真的快要害怕死了,我甚至没有考虑一下,就把这唯一的证据藏了起来。”
“不是你做的,那个时候我还在骗自己。因为我的薇奥拉连一只兔子都舍不得杀死,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是这么说服自己的,说服自己不要再去想,找到失踪的安德莉亚才是最重要的事……”
“可是我最后还是去问了巡视官,那个可怜的家伙的伤口的形状,和你藏在柜子里那把小刀的形状一模一样。我真希望那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我是猎人,我知道怎样形状的匕首才会造成那样的伤口。就算你把匕首洗干净了,可是上面的血腥味是洗不掉的。”
爱莲一动不动地任凭他吐出的每一字砸在心头,可他看上去比她还要痛苦万分。“就在那个时候,我有了一种可怕的想法,在我脑海里怎样都赶不走。安德莉亚的失踪,也和你有关。凡是失踪在森林里的人,最后的结果都是再无消息,只有可能是被魔女杀死了。但只有你一个,从魔女的森林里逃了出来。”
爱莲木然地凝视着男人的眼睛,试图从那里面的痛苦中看到一丝怜悯:“所以呢,爸爸?”
“别再叫我‘爸爸’了。”男人举起了猎枪,上膛的声音清脆利落。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爱莲的眼睛,男人的手出奇的平稳没有一丝颤抖。“你到底是谁?我的薇奥拉,到底在哪里?”
“不是的,爸爸。我是薇奥拉……”她不能让她刚刚才开始的新生活毁在这里。
“别再骗我了……”
“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是薇奥拉,我还记得你送给我你自己编的草帽,还有四年前我们一起放飞的那两只夜莺。还有那年冬天你差点被捕兽夹夹断了腿,是我找到了你但是最后你骂了我一顿说太危险了不应该随便走出家门……那些我都还记得,我说的都是真的!”
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了困惑,他的眼神微微有了写松动,但他依然握着枪手指放在扳机上,爱莲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到了喉咙口。她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魔法,她真的会死的。她曾想过自己的很多种死法,会死于病痛,或者被黑猫吃掉,但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死在即将成为她父亲的男人枪下。
“……我真的是薇奥拉。”那些过去的,属于真正的爱莲的记忆,早就应该死去了。有灼热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倔强地抿住嘴唇不让它掉下来。“……求求你,请你相信我……”
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僵持着,阳光照耀在爱莲背上爱莲只感觉到火辣辣的疼,汗水从脸颊两侧缓缓地流下来。
墙上金发女子的肖像茫然而温柔地注视着屋子里的一切,她绿色的眼睛和薇奥拉的眼睛一模一样。猎人颤抖着凝视着他已故妻子的画像,又颤抖着将目光转移到爱莲身上。“都是我的错,凯西。”他喃喃地说,最终他还是被击垮了。猎枪缓缓地垂下,他佝偻着背第一次看上去像一个老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无法狠下心对自己的女儿开枪。
“薇奥拉,你真的是薇奥拉?”他发出的是一个疑问句,可是没等爱莲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么,我不得不把你交给巡视官了。”
爱莲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双眼:“什、什么?”
“杀人的人会得到制裁,没有人可以例外。”
“可是我是你的女儿!只要没有人发现……”
“你以为我愿意吗?”男人再次怒吼起来,这一次他看上去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软弱。“我只有你了,凯西死了,我的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了。我多么希望着不是你做的!但是你要一辈子都背负着这样的罪活下去吗?愧疚会伴随你和我一辈子,没有人可以受得了这种折磨,有良知的人都会受不了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你是那么善良的一个孩子……”
不,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爱莲瞪着那个男人,只觉得他的脸越看越让自己愤怒。愤怒让血液充斥到耳朵里,她除了死死地瞪视着面前的一切再也无法顾及其他。
她所保护的的一切,最终还是被毁灭得干干净净。原本可以继续灿烂下去的,原本可以一直活在阳光下面的,全部在刹那间碎裂再也无法挽回。要么死在猎人的枪下,要么就是在牢狱里浪费掉她的青春和一生。无论哪条岔路,她都看不到尽头的希望。
“要出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黑猫的声音回响在耳边,这一次听起来是显得刺耳的得意洋洋。
瞧啊,黑猫先生,你的计划是多么完美。
她没有其他选择了,从一开始,她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是恶魔早就为她选好的道路。
爱莲没有再看那猎人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跑出了大门。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肋骨隐隐作疼,鞋子似乎也掉了,但她也没有停下脚步。猎人“薇奥拉,回来!”的惊呼被远远地甩开,森林迅速地扑面而来,她很快就置身到了交错枝桠下的阴影里。
鸟儿在枝头虎视眈眈地凝视着她,时而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叫。风呼啸着穿过树梢,显得毫不留情的冰冷,远处红色的尖顶小屋耸立在枝头。她几乎是轻车驾熟地跑到了那个充满了红色和蓝色蔷薇花的花园,铁门吱呀着为她开启。
一楼大厅地板上的血迹,那是曾经有一个男孩子被两边的墙壁压扁留下的;一只巨大的泰迪熊怀里抱着它被剪去了手脚的孩子,血色的眼泪从它的眼睛里流淌下来;愤怒的蝌蚪哭喊着“你杀死了我的爸爸!”,对着被大蛇咬死的青蛙落泪;被折下的白色花朵发出了尖锐的哀鸣,然后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碎裂。
那些噩梦终于变成真的了。像幽灵一样在她身后奔跑着穷追不舍,凶狠地撕扯着她的灵魂。
爱莲气喘吁吁地沿着两边都是彩色玻璃窗的走廊跑到了尽头,摔进了那个狭小的房间。她对着站在房间中央,显得茫然的薇奥拉大声地喊出了声。
“这就是你希望的吧,薇奥拉!我同意了!我们交换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