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姬笑如歌》lady_pea

13、第十二章 雪妆成

　　呈香之舞，让香料不同时段的气味与舞蹈的节奏进程相辅相成、香气不同味阶的特色与舞蹈的姿态动作相得益彰，最终使观舞之人领会到调香意境的舞蹈。
　　她还记得她窥探二人初遇时的梦境。
　　她看到厉玖珩站在台下望着那个还是少女的女子，而女子结带飘扬，转如飞雪。
　　此时的她心心念念的是她能看到的因果。
　　双宫雪变之后，南如歌始知自己这段迷惘与纠乱，或许是冥冥造化。
　　她也终于有几分理解厉玖珩一直以来的心境。
　　正是因为忘却了那些前缘旧梦，她才无法参透这如影随形的寂寞与悲戚。而厉玖珩的处境与她无异，甚至比她更为进退两难。

　　“卢香师，一别经年，多时未见啊。”
　　“临山一别，卢敏亦是多有挂念。”
　　“今日真是赏香盛景，没想到能见到同为‘三大香师’的司星台副使，幸会。”
　　“哦，”卢敏不动声色地看了另一边的澹台紫一眼，“是东现给卢敏面子，今日当场帮帮老友撑撑场面，不过，大师多年隐居，可能不知，‘三大香师’这个并号，只是空负当年盛况罢了。”
　　卢敐从伶人的梳妆阁溜出来后，没三步就遇到了自己姐姐。
　　卢敏还在与故交交谈，没注意到她的动静。女孩儿赶忙缩到一边，瞟见自家姐姐的神情，又泛起一阵犹豫，迟疑之下，已然是躲在一边偷偷探听了。
　　不一会儿卢敏就领着客人往主席那边去了。
　　卢敐抱着柱子，目送那一行人，心里还没掂量出个所以然来。
　　“恰真很用心。”
　　“嗯？”
　　“我说你姐很用心啊，你看，”厉玖珩用眼神给卢敐示意，“那个是熹国有名的赏香伯乐，九随道人；那个是熹国经营香料最有名的大商，是个很有名的赏香师；那个是颜国公的外甥，也很喜欢香。”
　　卢敐又流露出疑惑又怪异的眼神。
　　片刻后她惊觉而退，厉玖珩一把揪住女孩儿的领子，淡然又笃定地告诉她：“你再敢溜，我有办法让你姐禁足你三个月。”
　　卢敐自知“大势已去”，只好收心，可嘴上依旧不罢休：“青玄哥哥不也是自己在外头逛够了，看主宴开场在即，才进来的么？”

　　厉玖珩拎着卢敐挑了席位里一处偏僻的位置落座。每个几案上都事先摆好了糕点和水果，昭示着主人有多么周到亲和，而厉玖珩吃拿优哉游哉，卢敐看着来气，又不知道是在气什么。
　　有细微的摩擦声从暗处传来，卢敐寻声望过去，只看到依稀是伶人在搬运置放乐器、乐队在列席准备开演。
　　“这都是香界所谓的大方之家啊……”
　　卢敐闻言回过头来，听得出来厉玖珩话中有话，直巴巴地问：“什么意思？”
　　“唉，你还小。”
　　厉玖珩轻描淡写地回答。卢敐眨巴眨巴眼睛，在厉玖珩拿起下一块玫瑰糕时伸手夺了过来。
　　这时候，卢敏已经领着宾客在对面的主席上落座了。卢敐边张望，边问厉玖珩：“青玄哥哥，‘九重星落天潭紫，瑶池百香返无香’是什么意思？”

　　正席陆续被坐满，满堂高朋。卢敐在这边问完，卢敏在那边已经在跟近旁的人作开宴前的闲谈了。澹台紫倒坐在一边没有动静，身在主人旁边却像个外人。
　　“你问这干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卢敏刚才好像是在听人传话，听罢，抬头扫视会场，视线在她和厉玖珩这边停顿了一下，而且还笑了一下。
　　卢敐回过神来，看到厉玖珩正拿起案几上的茶杯，朝卢敏那边举杯示了个意。
　　女孩儿愣了一下，然后平静下来，解释道：“刚才在外头听路过的说的，什么三大香师什么的。”
　　“熹国尚香，你又不是不知道。”
　　卢敐被说到纠结处，脸色更正常了，“我知道啊……我在学的。”
　　厉玖珩看了女孩儿一眼，问：“不喜欢？”
　　卢敐哼哼道：“青玄哥哥十五岁的时候能上阵杀敌，为什么我不行。”
　　厉玖珩笑了，出声前有一瞬间察觉的停顿，“为什么会这么想？”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卢敐撅起嘴，抬头直视厉玖珩，神采飞扬完又有些失落，“我也有几位叔叔伯伯没从六年前的南疆回来，那时候我才九岁，如今明明还有大半失地未收回，两都却还沉浸在焚香赏舞之中。”
　　厉玖珩不置可否，只是若有似无地点点头，“可总得做点让人轻松的事，香舞精深，香师付出的努力是你现在还体会不到的，卢家的女子向来志高，但肯与俗世不惧泥泞，忍气吞声韬光养晦也不是做不了，这不是他人能随便评论的。”
　　“就像……敏姐姐？”
　　闻言厉玖珩轻轻偏头，片刻后应和道：“就像你敏姐姐。”

　　“其实我知道，”大概是天生直觉敏锐，卢敐意识到气氛有些变化，不觉岔开话题，“这句诗说了三个人，‘九重星’说的是我敏姐姐，‘天潭紫’是我紫姐姐。”
　　“那‘瑶池百香返无香’……？”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似是而非，厉玖珩不回答也着实自然。可卢敐看着厉玖珩的表情，莫名其妙就觉得心里一紧。会场的光线变暗了——大概是侍女灭了几盏灯——不知是否是因为这样，胆气反而跟着上来了。
　　“青玄哥哥，你既然是这么认为敏姐姐的，那你当初为什么……”
　　话未说完，一个极其清脆的撞击声震开。

　　卢敐瞄了一眼厉玖珩的脸色，视线模模糊糊的，但她觉得那不是什么好看的表情。
　　这一声是编钟发出的。这种开场莫名古老。会场瞬间安静了下来，肃然得让卢敐一阵恍惚。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百花尽兮九落——雪昼晦兮霏霏——”
　　歌者启口，舞者开幕。
　　那羽纱翩跹入场后才发觉歌者和舞者竟同为一人。
　　珠钗斜支的飞天发髻，彩羽飘扬的结带霓裳，珠玉编连的织缀腰饰……
　　卢敐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刺痛。
　　不疾不徐的鼓点推着乐曲缓缓展开，扬琴的前奏毕后，悠扬的笛声不知从哪一个重音开始让人觉得悦耳无比。

　　“梧桐芳兮纯朴，不诉语兮不离；桔梗静兮处士，山中待兮千年——”
　　“女贞香兮岚吹，蕊净素兮漫放；葵取心兮向日，不与唱兮君绝——”
　　“火鹤展兮烈烈，延连绵兮不尽；红蓼断兮如血，声声厉兮泣泪——”
　　华而不俗，盛而不凌。

　　“这是……”
　　“倒唱百花谱。”
　　卢敐一惊，突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看入了迷。
　　厉玖珩说完，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盯着场内。
　　舞者头戴青帝面具，以一段极快的旋转切入众人的视线，那裙下似乎氤氲着一团云气，轻轻一托，云上之足即可飞离舞池，其体态之轻盈悠扬，让在场的人不禁都低低地倒吸了一口气。
　　如同雪落在闭合的眼睑上，睁眼前，意识到的“绝响”，是记忆在心中断裂的声音。
　　厉玖珩不知是自己真的嗅到了那丝香气，还是心中存有执念辨不清虚实之间。
　　他看着这一段重现于世的惊世之舞，面对着对面席座上故人之影，周遭各色低声谈论的声响已经不再重要。

　　瑶池百香返无香。
　　不动花颜动紫皇。
　　百花开尽无影日，瑶池落雪暗香来。

　　恍惚间他又想起刚才朱门前的翠色枝叶。
　　——“同享雅苑之名，你怎么不也像那柳家一样，种种不同的花，弄出个什么人间瑶池的美名？”
　　彼时他是无心之问，问那个在这一次依旧与他一同长大，却只能渐渐疏离的女子。
　　年方十五，但香艺早已名声远播的女子摇了摇头。
　　他第一次在那个喜怒不闻于色的女子脸上，看到了坦然的不甘与无奈。
　　——“瑶池是说她的，也只是她有那个能耐搞出那种东西。你以为只要随便栽点不同季节的花就能弄出那种景致吗？”
　　——“我不学她，学不来，也不屑学。”

　　除了满堂初遇的惊艳，坐在场边的卢敐敏锐地感觉到一丝被压抑着的躁动与缄默，这让她下意识隔着舞池远远地看了自己姐姐一眼。
　　女孩儿又看了眼目光隐着一片纠杂的厉玖珩，终是意识到，这场盛筵，与她无关。

　　那舞者一句一句唱了下去，每二十句，乐队的乐声便作一个回章，引以过渡。
　　编钟并不是当朝的常设乐器。
　　但是那古拙的乐声铮铮清脆地响起时，在场的任何人都觉得有一刹那心神被摄住。更何况那舞者的舞蹈太过契合节奏。让人看着，莫名有种合情合理之感，接着便觉得能从那舞步中看出些什么。
　　香气？
　　卢敐一怔。
　　不知什么时候，一股异香就笼罩这个篁筑。
　　是什么时候？卢敐不禁有些惊诧，那香气和舞蹈太过和谐，以至于当她嗅到香味时自然而然觉得那是应该有的。

　　“凤仙染兮翩跹，飞化蝶兮紫纤；天女散兮飞花，花飞花兮满天。”
　　“辛夷壮兮凌云，舒长啸兮歌怀；马蹄雅兮莲动，气凌高兮质远。”
　　“樱如美兮艳繁，色如颊兮眉妩；素馨丽兮独立，绝无世兮步天。”

　　卢敐看得入迷，厉玖珩却如梦初醒。
　　他环顾四下，只见满座宾客无不为之倾倒。
　　他掩住鼻下，眉间微蹙，末了，看向那场内疾舞的身影。

　　“碧波凌兮微微，顾影怜兮眸垂；凌霜傲兮妍极，风寒迎兮霜欺。”
　　唱到近前三十，歌词便不再唱出花名。

　　“出水落兮点妆，涟漪傍兮鱼戏。”
　　“空谷听兮不语，幽而王兮香远。”
　　唱词再出时，看客都不由自主微微驱前，好似被不知名地力量引向舞池内。
　　香的流动也变化了。舞者开始旋转。舞者身上的珠玉都随着旋转极力脱出，却被丝线不屈不挠地牵连而只得向着那舞者旋动。
　　而那一身霓裳随着那极速的转动竟有崩散之势。
　　当乐声亦随之加快，一快再快到极致时，卢敐似乎都听到自己心底一声惊呼。

　　白色？

　　“冰寒出兮独放，傲骨立兮问天。”
　　“天成美兮难弃，国色并兮自来。”

　　如雪一般的白色。
　　当那一身华彩褪去，竟是素衣不染纤尘。
　　而在百花谱唱完时，卢敐才发觉在这舞者在之前跳舞时的一举手一低身间，早已将头上繁丽的装饰一步一步褪去，只留下十二件饰物。开幕时太过惊艳而未曾注意，这舞者身上此时留下的仪饰，竟是银件。
　　此时卢敐嗅到那香气由一种极为甜美的味道转为一种偏淡而又不散的清香。并不是那种一般的淡香，而是一种似乎混合了百香却又不显浓俗的味道。
　　那银花雪叶不似平常饰物，沾有俗气，却好像是有生气般，点缀在舞者发间。当霓裳散开，舞者的发丝亦如瀑布一般倾下，那银白的修饰只似静固的冰魂雪魄，把那舞者衬得如神女精灵。
　　这，是碎玉妆的心思，还是卢敏的授意？
　　不管如何，想到初九鉴银宴上依然耀眼夺目至极的银树，不免明白主人为何要留到今日再现头筹。
　　而当众人如卢敐一般，心中涌出赞叹，又些许感慨时，都不难发觉，萦绕在周围的香气，又如落雪般轻然起了变化。

　　“瑶池落雪。”
　　卢敐听到厉玖珩低低地说，饶是不明就里，也觉得心弦一颤。
　　厉玖珩眼中有她辨不清的光，而此时香舞的境界又太为梦幻，让她一时只觉隔雾看花。
　　“是不是觉得这味道如爽籁，就像看尽百花开过后，又观这彩砌碧雕的瑶池静静落雪？”
　　“这就是瑶池百香返无香。”
　　“这是八年前，‘三大香师’里最后一个，也是为首之人的成名之香，名叫‘雪妆’。”
　　“而这段呈香之舞，‘雪妆成’，也跟着她本人和这段香，名噪一声。”
　　厉玖珩的声音也好似蒙了层纱。
　　仙台天池，太适合将人引领至隔了流年的前尘往事。
　　“这段舞当时是在太后钦驾的御香宴上跳的，震动尤为巨大。”
　　“太后极为赞叹，对那香师也极为喜欢，当时今上仍为储君，未作婚娶，那香师刚好与今上年纪相仿，不仅如此，她还是柳家的宗室女子，于是，太后在授意之下，便许以储妃之位，待入东宫。”
　　卢敐听罢，有些怔愣。
　　“为什么突然告诉我了？”
　　厉玖珩看着场内的舞者谢幕，淡淡地提起嘴角，说：“大概是这舞跳得太好。”
　　周围渐渐响起此起彼伏地议论。在座之人都为这昔日的倾世之舞重现而慨叹，无人注意到这边角落里的动静。
　　“当年这个香师……”厉玖珩抬头，瞳孔恰好映出置放在篁筑顶端灯烛的光，“和你一样，十五岁。”

　　当那沉寂很久的编钟声就快要被人声覆盖时，一声铿锵无比的撞音传来。
　　那在舞池中央似乎已作谢幕的舞者，突然又作势伸展，一个展臂，引着氛围再掀波澜。
　　“别分神，注意看。”
　　厉玖珩近乎沉迷地盯着舞池，轻轻对卢敐说。
　　“这舞不是简单的重现……”
　　“不，编排的人，应该从未都没想要重现。”
　　卢敐不理解，但她看到，先是一条月白色的丝带，再是一条浅桃色的丝带。
　　就那样一条一条，如同重瓣渐开新蕊初绽般散开层层彩飘。
　　那飘带的颜色并不是简单的纯色，而是以一种主色浸染，而缀以其他相对的颜色。
　　这样，当数目繁多的丝带混为一体时，并不显得艳俗，反而有种莫名的大气。

　　那舞者又开始极速旋转起来。然而速度并不是刚才那样近乎失格。
　　用那种足够快，却显出一种莫名的从容的速度，时而以一脚为轴，时而以身体中线为轴，不迫地旋转，就如磨盘上的陶土渐渐变化，显露曲线，愈见成型。
　　卢敐看着那舞姿，在不自觉地惊讶中，却发现厉玖珩突然站起身来。
　　说突然，其实厉玖珩本身的动作极其从容。
　　卢敐想问，但忍住了，厉玖珩看看她，道：“我出去透透气。”

　　花瓣从篁筑中央的敞开的天顶落下。
　　散在筑内的香气，一下如雪消春暖万物复苏般，变成一种介于甜香与清香之间的香气。那就像是花未开、月未圆时点到为止的美好。让人闻罢不会难以自拔，却也是名副其实的心旷神怡。
　　舞池的另一方，身为宴会主人的卢敏，正坐在主席上，手执着茶杯，静静地看着舞池内发生的一切。
　　澹台紫从舞起香开的那一刻到现在，已经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乐队与舞者缓缓退场，侍女一拥而上，在筑内点起盏盏明灯，照得满室通亮无比。
　　卢敏举杯起身前低低地对她说了句，“青玄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