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商》绍裘箕

26、云承风破，玲珑入局（四）

　　薛素凝见眼前情况不妙，便直截了当地问杜秋璇：“杜姑娘，你到底为何而来？”
　　李临在一旁默不作声，目光沉沉地盯着杜秋璇，仿佛是要静观其变。
　　杜秋璇咬唇斜视，嚅喏道：“我听不懂姑娘的意思。”
　　薛素凝见她仍不承认，沉了一口气，说：“从昨日起，你就想引起李临注意，三番五次邀他单独见面，即使在被玲珑阁赶出来，甚至是疏楼不允许你踏入之后，你仍坚持邀他来这船上喝酒。”
　　薛素凝脸色一白，神色慌张地问：“你怎么知道玲珑阁和疏楼都不愿留我？”
　　李临这时才凑上来插嘴：“对啊，你怎么知道这些？”
　　薛素凝将目光缓缓扫过二人，最终定在杜秋璇身上，说：“其实，这玲珑阁与疏楼都归我薛家所有，西域的这些生意又大多交在我手上，我不愿管事，最终就变成了谷雨在管。杜姑娘你惹到李临头上，谷雨自然是嗯......格外上心，就在刚才，我回去居所，谷雨说已将你赶出玲珑阁，我告诉她我们要去疏楼，她亦是率先派人安排，说是绝不会让你踏足疏楼半步，没想到，杜姑娘你......倒是比我们想象中得执着。”
　　李临用余光扫了一下薛素凝，然后摩挲着下巴，十分感慨地道：“啧啧，这一路行来，从未见过有哪一处地方没有你薛家置业，你们薛家可真当得上一个巨富之名啊！”
　　“呵，我可真蠢。”杜秋璇苦苦一笑。
　　“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为何而来？”
　　杜秋璇双手扶着船壁缓缓滑坐下，她神色木讷呆滞，目光就那么淡淡落在李临身上，问：“你可记得长安杜家？”
　　“原来......如此。”李临的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已完全没有了刚才的轻松之态，他看向杜秋璇，一时间竟仿佛有些无言以对。
　　这似暗语一般的对话却把薛素凝彻底弄糊涂了，杜秋璇口中的长安杜家到底与李临有什么关系？
　　“杜曲一夜，你带领羽林卫杀尽我杜家满门，我杜家何其无辜，与那韦后一族可有半分关联？！”杜秋璇双眼绯红，灌满了泪水，她一弱质女子身体抖若枯叶，几乎是用吼的方式质问李临。
　　杜曲？
　　薛素凝忽然想了起来，在长安元奕楼，她曾听邻桌的茶客叙说起一桩惨事：临淄王李隆基带领军队在长安杜曲坊捉拿韦后族人，却将杜家之人一并错杀，犹记得那茶客最后说了一句：“那死人的血都流到坊门外了。”
　　原来，杜秋璇竟是那被灭门的杜家之人！
　　杜秋璇的双眸中无一丝光芒，用凄厉却没有丝毫起伏的嗓音继续说道：“犹记得那夜，我藏在水池里看你，你高高坐在马上，只说了八个字——妖后余孽，一律格杀，就是这短短八字，我所有的亲人都被你杀了。”
　　“李临，你......”薛素凝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临的眼底漆黑一片，有情绪在脉脉流转，他脸上神情莫辨，沉默了一阵后，终于目不斜视地看向杜秋璇，一字一顿道：“成大事者，宁可错杀，也绝不可放过一人。我造的那些孽由我死后到地下偿还。”
　　杜秋璇冷冷一笑：“你也相信善恶有报？那你为何不现在去死，以死赎罪？”
　　“赎罪？我永远不会有这种危险的想法，在这世上，想我活着的人和想要我死的人恰巧一样多，我没有理由为后者去死。”
　　杜秋璇从臂中抽出匕首，银白的匕身倒映出她惨白的脸，她恍惚一笑，将匕首丢到桌上，如自语一般道；“原本是想伺机杀你的，可惜，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
　　杜秋璇说完，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她向李临投来决绝一般的目光，随之，朝船舱外奔了出去。
　　薛素凝立刻意识到杜秋璇这是要做什么，急忙喊了一声“杜姑娘！”，朝她扑了过去，可最终还是慢了一步，眼前人影一晃，随之“扑通”一声，杜秋璇落水。
　　薛素凝没有半分犹豫，从船舱爬了起来，飞奔出去，从船上跳了下来。
　　冰冷的河水在一瞬夺走薛素凝的体温，随之便是刺骨的疼痛，疼到四肢彻底麻木，她却仍是咬着牙朝四周抓摸，只是无论如何，她都抓不到杜秋璇。
　　薛素凝尝试着睁开眼睛，却发现河水太过浑浊，月光又暗，四周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激流将她推离船的方向，她整个身体根本不受自己控制，沉沉浮浮，呛了好多水。
　　头发！
　　薛素凝忽然触到了女人的头发，她立刻一把拽起，终于搂到杜秋璇的腰，脚下用力一登，两人浮出水面，她看向船的方向，所幸离得并不远，薛素凝朝船游去。
　　明明看起来那么近的距离，薛素凝却是耗尽了所有气力才带着杜秋璇游了过去。她一手牢牢将杜秋璇拽住，一手攀上船壁，李临朝她伸出手，她却将杜秋璇的手递到他手中，哑着嗓子说：“先拉她上去。”
　　“你！”李临难以置信地看着薛素凝，随之摇摇头，将杜秋璇拉上船。
　　薛素凝只觉身上一轻，随之最后一丝气力也被抽离，手不自觉地就放开，水漫过她的头顶，她已全然感觉不到寒冷，只觉得眼皮很沉，她看见水波中有一个又大又圆的光点，或许是天上的月亮吧，她这样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四周一下子变得静谧无声起来，那些已逝去的人和事在薛素凝脑海里一一闪过，她看见了死去的爹、娘还有阿俊，他们微笑着呼唤她的名字，仿佛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在这里等她。
　　她向他们伸出手，就在触碰到他们的一瞬，她的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薛素凝，你这个傻瓜！”刹那间，所有的光影消失了，薛素凝感到胸口猛然一沉，随之，潮湿而冰冷的空气钻入了她的鼻子，疼得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薛素凝看见李临扯住她的衣服，拼命将她往船上拉，刺骨的夜风使她彻底清醒过来，她想帮忙，只是无论如何尝试，她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李临闷哼一声，终于将薛素凝拽上船。
　　薛素凝半扑在船上，看见杜秋璇躺在一旁，一动不动，应该是晕过去了，她忽觉肚中一胀，吐了好多水出来。
　　“没事吧？”李临的语气里满是遮掩不住的担忧。
　　薛素凝没有气力说话，只能轻轻点头。
　　“你等一等。”李临起身，将杜秋璇拖进船舱。
　　薛素凝趴在船头，止不住地咳嗽，她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夜风一起，她的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自己大概就要冻死在这里了。
　　薛素凝感觉到李临走近，她的一只手被拉了起来，搭到他肩上，随后，他的手掌覆上她的腰，稍稍一顶，她就被支了起来，只是，刚走了两步，她脚下一软，身子一歪，就又滑到地上，她喘气着对李临说：“算了，你干脆让我歇一歇，我自己进去。”
　　李临蹙了一下眉头，闷声不响地就把她横抱了起来，薛素凝惊得差点没咬破自己舌头，愣愣看向他，嘴里“额”了半天，也找不出半个说词。
　　李临将她在船舱放下，终于忍不住怒斥:“你是不是疯了！那么冷的水，就这么跳下去！”
　　“等我后悔的时候，已经在水里了。”薛素凝苦笑着，身子不自觉地就蜷在了一起，并剧烈颤抖着。
　　李临见她的脸色比白纸还白，就说：“你把湿衣服脱了，穿我的。”说完，他褪下身上的裘袄和棉衣，抖去上面的水珠，放到薛素凝身边，背过身去。
　　薛素凝愣愣看着那些衣物，一时间，她真是觉得自己平日里小看了李临，原来他也有温柔贴心的一面的，她会心一笑，迟缓地褪去衣服，穿上李临的衣服后，哑着嗓子同李临说：“谢谢。”
　　李临回过身，背靠在船壁，神色沉沉地问她：“还冷吗？”
　　“没事，很快就暖和了，你还是去看看杜秋璇吧。”薛素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抱膝坐着，将头埋进双臂，大概是因为受寒，她现在头痛欲裂。
　　船舱里安静了很长时间，随后她感觉到李临走向她，很快一双手环过她肋下，几乎是将她提拉了起来，她的头一下子枕倒在他温热的胸口，体温隔着衣衫一丝丝透过来，令她觉得好温暖。
　　“只允许那么一小会儿。”李临说话时，胸口微微震颤着，就是这样微小却真实的震颤才让薛素凝确信，刚才一瞬所发生的事皆是真实的，她觉得头晕晕的，不是生病的那种，只是莫名地感觉到心慌晕眩，四周除了水声，几乎只闻得彼此的心跳。
　　薛素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李临再次握上她的手，他突然就放开了她，独自朝船外走去。
　　薛素凝将早已热出汗的手放到胸口，仍能感觉到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不觉自嘲一笑，因为她不知自己是被李临捂热的，还是被自己的心跳热的。
　　船外夜风已小了不少，水面也平静了下来，李临开始将船划向岸边。
　　薛素凝走到杜秋璇身边查看她的情况，她的身体虽然冰冷，所幸还有气息，只是再让她冻上一时半刻，只怕是不死，也要落下一身的病。薛素凝只得将她湿透的衣服脱掉，将李临的裘袄裹在她身上，并和她抱在了一起。
　　薛素凝抬起头，从船帘的缝隙里能够看到李临，他只穿了一件单衣，却立在冷风里撑船，或许是因为穿得单薄，他比往日里看上去清瘦许多，偶尔他会朝船舱里看上一眼，与薛素凝的目光撞在一起，他的目光里有不解、有疑问也有审视，却最终只化作上扬的嘴角，与眼底一星半点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