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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洛阳星淡,含云涉月(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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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越来越深,云涉半寐半醒间,听到四周有琐碎异响,即刻惊醒,快步躲入繁密的树林间,屏息静观沈霁身侧。
果不其然,有几个士兵打扮的男人悄悄来到沈霁身旁,在他身上翻来覆去,摸索了很久。云涉原本以为是崔日知的兵马,来搜寻早就被她杀了的谯王李重福,可后来发现,来人都受着伤,且个个军服破败,十分落拓狼狈,看样子倒更像是追随李重福造反不成,窜入山野当了强盗的流兵。
那群匪兵见找不到什么东西,本想就此离开,恰在这时,那呆子居然醒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茫然地环顾了一圈,身子晃然一震,云涉甚至远远就能听到他唤了一句:“小虞姑娘”
“老大,他醒了!”
“这下完了,要是被他跑去报官,我们又是个死。”
“费什么话,一刀砍了算了!”
话音刚落,匪兵一阵骚动。
云涉扶额,皱眉,叹气,心里真是服了这扫把星,究竟要救他多少次才算完。
云涉只得离开藏匿之处,匪兵中一人察觉,惊叫:“老大,还有个女人!”
此时,十数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云涉身上,她平静地走向沈霁,挡在他身前,手中的柳叶刀已然落下,抓准时机正要动手,却被身后的人猛地一拽,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生生就被沈霁又拽到了身后,脑袋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大大的疑问:“这......什么情况?”
只见沈霁不知死活地挡在她身前,一只手牢牢抓住她的手,滚烫的身体也渐渐向她靠来,他稍侧头,目光凝重,蹙着眉,柔声说:“别怕,躲在我身后。”
“额......”云涉不知要对眼前这个弱不禁风却又不自量力还偏偏正义凛然的人作何反应,一时倒也有些懵了。
那些匪兵到底受过训练,先由两三人上前试探几下,发现沈霁确实不会武功,才一哄而上。沈霁虽然不懂武艺,勇气与傻气却是十足,被匪兵砍了好几下,却仍是护着云涉不放,有好几次,若非云涉施了暗劲,他那脑袋早就搬了家了。
双方一来二去,沈霁软绵绵地身子终于不堪重负,倾然而倒,也不知哪里来的劲道,他仍是死死抓住云涉的手,眼看明晃晃的刀刃就要落到他背上,云涉发了狠,右手从他胸前穿过,顺势将他绕到背后,一脚踹开来人,同时左手奋力抽出,朝对方的喉咙轻轻一划,颈血飞溅,沾上她的唇。
恰逢有乌云漫过天上华月,四周顿时暗了下来。云涉束上披散的长发,目光清泠泠地回望了敌人一圈,直怵得对方浑身发抖,她嘴角向上扬了扬,又在刹那间夺过另一人的兵刃,利刃贯心而入,温热的血再一次沾满她的衣衫,眨眼间,她又取了第三人性命。
他人见状,疯狂而逃,云涉却将他们一一残杀,待破开云月,地上已躺满了尸体。
云涉转过头,只见沈霁紧蹙双眉,面容苍白,一副悲天悯人又难以置信的样子,云涉不屑地瞪还他一眼,“沈霁,谁允许你用这种眼神看我的!”
“小虞姑娘究竟是何身份?”
你是谁?你究竟为何而来?这样的问题云涉已不记得沈霁问过她多少次,她没有义务回答他,更不会再去编造什么理由,她不至于如此天真,认为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以后,沈霁仍会把她当成服侍公主的小宫女。
事情发展到此,已是远远偏离了她的预想,她清楚自己犯了如何荒唐的错误,只是,天底下的事,有一念之决,绝无一念之差,但凡是自己的决定,可以遗憾,却绝不能后悔,不然,这一生为人,何其可悲。
云涉此刻完全把沈霁当成了摆设,自顾在水潭边坐下,仔细清洗好身上的伤口,熬上药粉后,干脆枕在石边闭目养神。她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只恐思量太多,沈霁仍是难逃一死。毕竟,赫连花了十六年把她训练成杀手,她却只当了一夜的善人,杀人,对她来说,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云涉浅浅地入寐,这是多年来的习惯,从不敢睡得很沉。她能够感觉到天由黑变白,彼伏的虫鸣换成了清脆的鸟啼,拂过耳畔的微风也由凉转暖,带来点点露水。
云涉张开眼睛,她看了一眼尚在熟睡的沈霁,站了起来,朝树林深处走去,天亮了,她该离开了。
云涉心中盘算,经过这一夜,杨矩该是早就发现云涉与沈霁失踪,农舍那里大概已乱作一团,不知赫连安排在农舍的眼线是否知晓她跌落山谷,流落到这荒山。她现在伤得不轻,不宜贸然进洛阳城,也不宜靠近官道,杨矩的人还在找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联络到洛阳一带的天狼,带她去见赫连。
天狼是西域极大的势力组织,近二十年来,大唐的不少地区也逐渐有天狼在活动,这其中自是多亏了薛浩这位家主多年来的潜心安排,现如今诸如长安、洛阳、太原、凤翔等大城早已遍布天狼弟子,而赫连则是天狼在大唐的头领。
云涉由小道悄悄潜入洛阳外城,在几条街口留下暗记,随后便在藏身的树林耐心等待,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找了上来。
来人云涉未曾见过,因为心中焦急,她没有半句多余:“带我去见赫连。”
那人见到云涉,先是怔了一下,随后脱口而出:“三小姐,你不是正随商队前往于阗,怎么会在洛阳?难道是来找公子的?”
云涉的脑袋忽然“轰隆”一下,她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厌恶,使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三小姐!是她!
云涉这一生最憎恨之事,便是有人将她认作薛素凝。可是此刻,她却因此意外得知薛素凝的下落,如今她不在长安,不在公主府,自是无人阻她去杀薛素凝,这真是她此番最大的收获。
“你叫我什么?”云涉一字一顿地问,暗无声息地从树荫下走了出来,她的脸在阳光下一露面,便使得对方大吃了一惊。
“不是三小姐......你是昨天晚上那个女人!”那人立刻警觉,退后了半步,按住腰间的刀。
“你刚才说三小姐?薛素凝要去于阗?”云涉如入了魔一般,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冷冰冰地追问。
对方谨慎地不予回答,云涉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你说昨晚......”,她努力使冷静下来,定睛一看,眼前的人不正是昨夜在河边的那群人中的一个。
“你们既是天狼,那昨夜在水边同我说话的年轻人便是......薛卓!是不是?快说!”云涉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对方。
对方的眉头越发紧锁,小心翼翼地问:“你打听家主与三小姐的事究竟有何居心?”
“......果然是......小卓。”云涉的脸色霎时惨白,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方式与自己的亲弟弟重逢,两人甚至都没有察觉,她的好不甘心甚至多过本该有的失落,那感觉仿佛又是输了薛素凝一筹,她一步跨出,转而命令那人:“你现在就带我去见薛卓。”
“休想!”那人已拔出腰间的弯刀,眼看就要同云涉动手。
“拓鲁,住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想起,两人同时转头。
“赫连!” “赫连头领!”
两人近乎同时喊出来人的名字,赫连走到云涉身边,看了一眼她的伤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而对拓鲁说:“如今洛阳接连发生两件大事,城中遍布各路兵马,无论公子为何而来,为谁而来,请代为转告公子,以他现在的处境,即刻带人离开洛阳城。”
“是,属下定会转告家主,只是......这女人该如何处置?”拓鲁看向云涉。
赫连却道:“她的事恐怕还轮不到公子来管。”
拓鲁眼底略略一惊,又看了一眼云涉,仿佛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原由,无果,最后只得说:“属下回去了。”便走了。
云涉说:“赫连,薛卓在洛阳!”
赫连面无表情地问:“那又如何?”
云涉颤颤巍巍地说:“我要去见他。”
“不准!”
如此简言意骇的回绝是云涉所料,但心中仍是有什么东西空晃了一记,见到赫连的喜悦一下子又消失殆尽,她不甘心。
“赫连,究竟凭什么,你们究竟有什么权利让我永远不见自己的亲弟弟?”云涉的声音干涸、嘶哑带着些许无力,明明是在质问赫连,却又似在茫然自语。
赫连却是肃着脸,说:“凭我是你师父,凭我曾答应过家主,今生今世,不能让你们姐弟相见。”
云涉抬头,冷冷一笑,讥笑:“家主?薛浩?他都失踪那么多年了,说不定早就烂做一副白骨,给野狗吃了。呵呵,他怎么能那样轻易就死了,他死了,我和弟弟的仇要找谁去报,谁来还给我身份,哦,对了,薛家还有薛素凝。赫连,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让我立刻见到薛卓,第二个,陪我去西域,杀了薛素凝。”
“云涉,你当真无药可救!”
“你果真......果真从头到尾都觉得是我错,在你们眼里,我究竟算什么?”
赫连目光沉着,似是根本无言,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无心辩解这个问题,他只盼有朝一日,他这个傻徒儿可以自己看开,给自己一个真正的解脱。
云涉见赫连不说话,心中更是狂怒,近乎是质问:“从头至尾,难道你们不认为我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杀人的工具!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是没有自己姓名的,这世上另一个薛!素!凝!”
“云涉,闭嘴!”赫连不悦地皱眉,怒道。
“赫连,你可知我有多么厌恶现在的自己!从我五岁那年来到长安城,就被迫舍弃了一切东西,甚至是自己的身份,去为这世上的令一个‘我’而活。我成了她的影子,我所拥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属于她的,甚至是你和薛浩,那样费尽心思教授我一切,无非是想把我变成另一个薛素凝,又或者说是,四年前,另一个去而复返的凌波女云涉。”云涉说这些话时双手紧紧握拳,胸口剧烈起伏,显得异常激动。这是她这辈子的死穴,她无法容忍自己卑微的存在,只是为了换取另一个人的自由。
十多年前,云涉的阿爹死于采玉途中,舅父薛浩将她与阿娘、弟弟三人从遥远的昆仑山脚接到了繁华的长安城中。薛浩是天下闻名的巨贾,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经商手段是攀附了朝中权贵。当时,薛浩每年收入的五成是入了太平公主府,太平公主也自然成了他最大的靠山。
薛浩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便是与云涉年纪相仿的薛素凝,她自幼被送入公主府服侍,名义上是去做宫女,实则却是成了公主府培养的细作。薛素凝是薛浩送给太平公主的一个礼物,无非是表现自己的忠诚,只是,商人自古谋利,从把自己女儿送入宫门的那一刻起,薛浩就早已找好了一个替身。
十二年的谋划,终于使得姜姜成为一个完美的替代品,四年前在终南山上,姜姜从赫连师傅的手中接过李重俊的人头。从那一刻起,她便有了一个原本属于薛素凝的名字——凌波女云涉。
她是鲜卑人,是大漠儿女,她本可以是草原的鹰,天空是他的家乡,自由是她的信仰,她本该翱翔于广阔的苍穹,却一朝飞入牢笼,从此遗忘姓名,失了引以为傲的自由。
赫连看着眼前这个过分自卑,却又异常自尊的徒儿,不免心中一叹。云涉,你何时才能明白,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赫连的目光似是为之悲鸣,又似怒其自轻,他只平静地问:“姜姜,杀了素凝,你当真就觉得自己就能变回薛虞?”
“姜姜......”云涉呓语般呢喃,多年来未曾有人唤过她的真名,如今乍然一听,竟觉得如此陌生。
她的目光对上赫连的眼睛,却很快避开,去看天上的那颗星。在这世上,她最怕一样东西,就是她师傅的眼睛,没错,她不怕他师傅,只怕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可以拆穿她的谎言,看穿她的的伪装,在那之下的懦弱、自卑以及孤独。
赫连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天际,心中默念一句:“天狼星......”
他忽然想起来了,小时候那个坐在他膝盖上,满脸欢脱的小女孩正是没完没了地同他讲着天狼星的故事,只是长大了,她却把什么都忘了,直到数年前他偶然提及,她才又如痴如醉地迷恋起那颗星星,那种执迷甚至让他觉得莫名。
云涉又看了一会儿天狼星,耳边传来赫连的声音:“云涉,你父母早亡,若非家主收留,你们姐弟又如何活到现在?何况家主未曾亏待过你们姐弟,如今薛家家业已在薛卓掌控,而你,至少还活在这世上,虽有诸多不满,可诸事还未有定数,你又何必迁怒家主,迁怒素凝?薛卓与薛素凝你此刻不见最好,听师父的话,即刻随我回长安。”
赫连企图上前稳住云涉,却被云涉用力甩开,她整个人已经陷入了魔怔,失魂落魄一般,缓慢而沙哑地道:“赫连,你可知在你收留我做徒弟之前,我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几岁杀了第一个人,被打断过几条肋骨,生病的时候没有东西吃,又......又陪过.......”她忽然转过头来,双眼绯红,出神地望着赫连,虽然想要忍住,却还是生生落下一滴泪来。
“闭嘴!”赫连瞬时陷入了沉默,双拳不觉暗暗握紧,脖子上的青筋跳动着,仿佛就要随着喷张的血液爆发出来。他突然倏地站了起来,走向树丛,将手伸进一丛矮林,怒吼了一声,一个纤弱的身影被他托拽了出来。
云涉一闷,竟是沈霁。
赫连沉着脸,吼道:“你都听到了什么。”
沈霁摇摇晃晃地站直,这家伙不知死活,被赫连这样死死抓住,却仍是呆呆看着云涉,目光悲悯而温柔,嘴边一句凝噎:“小虞姑娘......”
呵,沈霁,这次大约是救不了你了,对方是赫连啊。
赫连抓住沈霁的脖子,似乎顷刻间就可以要了沈霁的命。虽然不知为何,沈霁已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云涉就是知道他仍在叫着她的名字,他唤她不是为了求她救他,而是,他在为她难过。
算了......
“住手,赫连,他是我的朋友,我还有事请他帮忙。”
“什么?”赫连惊讶,仍是未放下手。
云涉走过去,将赫连的手放下,她推着沈霁向后退去,脸颊上的的泪水还未干透,微风一吹,黏着凌乱的额发,瑟瑟觉得刺痛,她说:“你既不想替我决定,我便选第二条,我要去西域,杀掉薛素凝。我不认识去西域的路,跟着他,总不至于迷路。”说完,薛素凝将从小猫身上的钥匙甩给赫连。
“云涉,你......”
云涉带着沈霁缓缓退去,赫连跟着,直到二人退到了官道上,有官兵发现了云涉他们。
赫连迅速退回树林,隔着一片荒草,赫连听见云涉用鲜卑语大声喊:“师父,等着我把密信带回来,也请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找到的我想要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