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商》绍裘箕

15、洛阳星淡，含云涉月（五）

　　云涉被沈霁害得一同坠崖，所幸不久就有个极长的缓坡，她一手抓住崖边不断出现的树枝，一手依托山势，拽住早已不省人事的沈霁，缓慢而艰难地向崖底滑去。很快，崖底出现一个深水潭，勉强支撑的最后一丝气力终于被耗尽，如释重负一般松了手，沈霁闷声扎入水中。
　　云涉倚在山壁边，再也不能动弹半分，每一次的移动似乎都牵动着周身的伤口，如火般灼烧，又如同散了架般疼痛，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左手已经废了。
　　沈霁入水许久都不见踪影，云涉骂了几句“煞星”，深呼一口，又忍着身上的痛跳入水中。她在水底石滩上找到沈霁，用手环住他的脖子，两人浮到水面，云涉不得不趴在石边，让气力稍稍恢复后才将沈霁拖到岸上。
　　云涉拍了拍的沈霁脸，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气息也弱如游丝。原本以为沈霁只是看上去弱不禁风，如今看来真是纸糊的灯笼，风还没吹呐，就要坏了。
　　云涉渡了几口气给他，沈霁吐出许多水，辗转醒来。云涉看他缓缓睁开眼睛，不觉松了口气，抹去唇上的水珠，不知怎地就笑了起来，说：“沈霁，你真没用，还要女人来救你。”
　　沈霁愣愣望着云涉，一脸的茫然，仿佛一时间还不能理解云涉此话何意，待他终于回过神，立刻紧张地问：“小虞姑娘可有摔伤？”
　　云涉向身后的石头靠去，扯到伤口，又是一次撕心裂肺的扯痛，皱眉，没好气地问：“死了没？没死，就挪一挪你的脑袋！”
　　沈霁枕在云涉膝上，脸色顿时又白又红，想要挣扎着起身，却一直左歪右倒，看得云涉着实恼火，干脆一手将他的身体拉直，颇有些哭笑不得：“沈霁，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怎么可以这么没用！”
　　“咳咳......咳咳......让小虞姑娘发见笑了......咳咳......”不知道是不是水入了肺，沈霁开始猛烈地咳嗽。
　　只是云涉再也没有心思去关心沈霁，自顾倚在石上，闭目休息。她身上的擦伤大致无碍，只是先前在洛阳受审，被那些官兵折磨，左臂的创伤本就未愈，如今勉强拉着沈霁从山上滑下，伤动了筋骨，新伤带着旧创，已是到了身体的极限。
　　“沈某实在无用，身为一介男子，却要小虞姑娘屡次舍身相救。”
　　听到了分外有趣的词，云涉睁开眼睛，冷冷一笑，嘲讽：“舍身相救？沈霁，你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我薛虞从来不会为了别人的性命，去赔上自己的命，不过借机还你个人情，以后别说我薛虞欠你沈霁的。”
　　“小虞姑娘何时欠沈某的？”
　　云涉撇过头，不做声，良久，才淡淡一句：“先前在公主府，你为我说的那些话，多谢......”她最后两字微若蚊声，随山岚飘进山谷，听起来好似只是恍惚的错觉。
　　“只是到头来也未能让小虞姑娘逃脱厄运，受尽了折磨，甚至还要代替公主去和亲。”
　　云涉用余光打量沈霁，他的目光中充满了苦涩与自责，这让云涉心里又有些暖暖的错觉，或许就是为了这点温情，她才会真的舍命相救。
　　谁知下一句沈霁竟说：“其实，金城公主一事，我早已派人前往长安，悉数告之圣上......”
　　“什么？”云涉大惊，难以置信地看着沈霁。
　　如此一来，岂非皇帝李旦也知道了有小虞姑娘的存在，这要让她如何抽身？不禁自叹，自己真是蠢到家了，竟然救了沈霁这个白痴家伙。
　　沈霁回神，二人四目相对，一个带着诧异与愤怒，一个却带着内疚与难过。沈霁苦笑道：“可惜皇上久久未有回音，似是......亦对小虞姑娘入吐蕃并无异议。”
　　“哼，只要有女人入吐蕃，边关战事就不会再起，公主或是宫女，谁还会在乎，何况是心忧天下的堂堂天子，自然懂得适时装一下糊涂。”
　　沈霁说：“如此一来，对小虞姑娘实在不公，突然之间，要成为另一个人，完成另一个人的使命，而自己的身份以及名字，却都要通通忘却，这样的行径着实过于残忍，令人不齿。”
　　“闭嘴！沈霁！”云涉恶狠狠出声，这样毫无准备地被人戳中痛处，着实让人恼怒，“沈霁，你以为你是谁，可以对他人之事随意置喙！”
　　“沈某失言。”沈霁言罢，亦是依靠石边，二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话。

　　休息了一会儿，云涉忽然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往林子里走。沈霁在身后问：“小虞姑娘要去哪里？”
　　云涉转身，见沈霁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又跌在了地上，只得厉声呵斥：“沈霁，你给我乖乖坐好！我下山崖的时候，瞧见林子那一边有火光，许是有人经过，我去看看。”
　　云涉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果然发现有许多马车停在一处水源边，大约有十多个人正汲水煮饭，为末的那辆马车相距人群甚远，且无人看管。云涉本想走过去向那些人讨些干净衣服，却发现那十来个人个个身带兵刃，不似寻常过路之人，未免麻烦，倒不如悄悄潜入，偷走一些便罢。
　　云涉悄无声息地潜入末尾那辆马车，仔细翻看一番后，除了找到些衣物，竟还有些治疗外伤的伤药。云涉将所有所需之物装入布袋，正想离开，却听马车外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哨声，随之，便是细碎的脚步声。
　　糟糕，被人发现了。
　　云涉沉了口气，踏下马车，果见刚在在水边的十来个身带利刃之人将她围了起来，他们之中有男有女，竟都不是汉人，他们个个训练有素，袖袍之下，兵刃被暗暗握在手中，却都是隐忍不动。
　　从最前的马车上走下一个十五六岁的胡人少年，一身白衣，像是这一群人的领袖。众人给他让出一条道，不知是否是错觉，这少年的眉眼，竟让云涉有似曾相识之感。
　　“姑娘是谁？为何而来？”那少年看着云涉，脸上亦是吃惊，他凉凉的嗓音如月下的清泉，听得人心透凉。
　　云涉回答：“不过问公子借些衣服与药粉，公子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少年将目光移向云涉手中的包裹，若有所思，良久，说：“若姑娘不介意，可否让我看过此中之物，若真如姑娘所说，不过是些衣服与药粉，我自赠与姑娘，立刻放姑娘离开。”
　　“呵，有何不可。”说完，云涉就将包裹丢地上。
　　“白露。”少年吩咐了一声身边的女子，只见那个叫白露的女子走上前来，将地上的包裹翻看了一下，并无什么发现。
　　那少年却说：“还请姑娘见谅，让我的侍女搜一下身。”
　　“哼！”云涉警觉地向后一退，心想不过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对方未免欺人太甚，“我不喜别人近身，此事恕难从命。”
　　谁知云涉的话音刚落，身旁的白露就忽然探手近身，所幸云涉早有准备，侧身一闪，趁对方不觉，借了一个巧力，只一招就把白露摔了出去。另外十多人立刻围了上来，眼看就要是一场苦斗。
　　“退下！”白净的少年一声令下，众人立刻不动。
　　云涉心知此刻的自己不是对方对手，只得出言威吓：“小鬼，最好就此放我离开，不然，就算你人多，也未必保得住你的命。”
　　少年闻言而笑，“姑娘已受重伤，就算只是白露一人，也已有十分之胜算。”
　　“就算是千军万马，我亦能取一将之首级，你可要试一试？”
　　少年神色不惊，继续说：“取人性命自然只凭个人灵巧，护人性命却着实要难上许多，姑娘可保一己平安，却要置同伴性命于何地？”
　　“你什么意思？”云涉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就在姑娘同在下说话的这会儿，在下的人已去寻找姑娘的同伴。”
　　“你......你为何知道？”云涉震惊。
　　少年说：“在下露宿山野实是无奈之举，为保家人安全，早已派人将这四周情况勘察清楚，自姑娘与同伴跌落山谷，便已有人向我禀报，所以姑娘的一举一动在下都十分清楚。”
　　可恶，原来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派人监视他们，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这马车里又有什么秘密，竟让他们如此紧张。
　　云涉忍不住望了一眼前面的大马车，那少年立刻有所察觉，目光一凉：道：“姑娘与同伴的性命取决于姑娘今日看见些什么，听到些什么，又想带走些什么。若姑娘允许我的侍女搜身，我自会放了姑娘与那位同伴，姑娘是自山崖跌落，自不是有心跟踪之人，我给姑娘一份信任，姑娘也该如此相待。”
　　可恶，又被那个白痴连累了！
　　就算心里如何不甘，想到不远处的沈霁，云涉也只得让对方搜身，所幸，自己身上并无半分可能泄露身份的物什。
　　那少年如约让云涉离开，她拿着东西，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沈霁倒是一副什么也不知情的样子，一见她出现，就瘸着脚一晃一摇地朝她走来，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刚到她面前，就一个踉跄摔了下去，把云涉压在身下。
　　云涉真是被他气死了，狠狠踢了他几脚，怒喊：“沈霁，你去死！跟我起来！”
　　对方像木头一样不动弹，云涉这才察觉沈霁的身体滚烫，摸了摸他的头，丫的，这男人居然在这个时候发热晕过去了。
　　其实从那胡人少年在不远处安营，便可猜出此处离洛阳官道非常近，只是就算云涉不是寻常的弱女子，要她在平地拖着个不省人事的大男人走出这山谷，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
　　云涉只得寻了个避风处，又从林子里找来许多柔软的树叶，铺在一起勉强算是床了。她使出了吃奶的劲，把沈霁拖到上面，最后左思右想，终是闭上眼睛胡乱给他换了衣服。一番折腾之后，自己原本湿透的衣服倒是干透了，云涉干脆就把剩下的衣物撕成两半，一半盖在沈霁身上，一半撕成更小的段，叠在一起用水浸透，放在沈霁额上降温。
　　云涉跑到水边，单手掬水于掌心，快步跑回去，跪坐着，将沈霁的头扶到膝上垫高，随后左手持棉布放于沈霁唇边，右手将水缓缓倒下，泉水被棉布滤过杂质，一滴一滴入他的嘴中，伴随喉越来越快的鼓动，沈霁终于有了知觉。
　　很快，沈霁安稳入睡，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云涉的心也不觉静了。
　　适时夜已渐深，荒野之谷，寒鸦夜啼，不知不觉岚风渐起，丝丝凉意入骨，她仰望子夜长空，天若悬河，明月映入地上墨绿幽潭，波光一粼间，碎了一池琼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