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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漠上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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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漠上星
雪域昆仑,大漠流雪。壁立千仞的昆仑山银装素裹,鼎立苍穹。山谷已被冰封,昆仑雪水蜿蜒成一条静止的素带,飞入谷底早已荒芜的河滩。天与地之间,唯有皑皑冰雪。再也不闻那来自长安的幽幽驼铃,也不见那骨瘦嶙峋的采玉人。石头城静静卧于昆仑山脚下一个山谷之中,就如同从未有人发现过它。
石头城的东北方便是无垠的大荒漠,迷失在弱水流沙,恶鬼热风中的死人枯骨似已成为它的标帜。但是,对于石头城的居民来说,大漠的风沙并不可怕,真正可怖的是那巍峨不言的昆仑雪山。城中的居民大多以采玉为生,而那些年轻的采玉人十之八九梦断昆仑。
姜姜的阿爹便是死在了昆仑山上,死后半年,才被另一个采玉人发现尸首,用木筏子从山里拖了出来。
昌伯是这个冬天来到石头城的最后一个客人,看得出他在雪里走了很久,踏进屋子的时候已经成了个雪人,浑身上下只能看出一对黑色的眼珠。大漠上沙盗横行,若不是认出昌伯手上那柄用树根做的奇特拐杖,姜姜怕是不会给他开门。
姜姜从炉子上取了茶注,冲了一杯滚烫的酪浆,递到昌伯的手中。她爬到椅子上坐好,一边晃着双腿,一边歪头瞧昌伯被冰渣子冻住的络腮胡子。昌伯饮得很急,头发上和眉毛上的冰渣很快被炉火烤成了水珠,从脸庞滴落下来。姜姜跳下椅子,给他递上一条手帕。
昌伯放掉茶碗,接过手帕后,用手摸了摸姜姜的头,问:“小小姐今年几岁了?”姜姜的眼珠骨溜溜地转,嘴巴鼓鼓的,想了半天,问:“小小姐是谁?”
昌伯哈哈大笑,说:“小小姐就是你呀,我家公子是你阿娘长兄,我称她一声小姐,自然得叫你小小姐。”姜姜嘟囔:“你们那的人真麻烦,我们大漠上的人都叫名字,从来没人叫什么小小姐。”
“你是主,我是仆,自然得这么叫。”
“还是麻烦。”
“小小姐这就嫌了麻烦,若是日后到了长安,岂不是要被其他的事情麻烦得头也大了。”
“长安!”姜姜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的手指欢快地拨弄着小辫,随后干脆咬住发梢,露出小女孩特有的娇憨,她问:“伯伯,长安是什么样子?”
长安,这个在姜姜梦里幻想过无数遍的地方,似乎有着某种魔力。
在昌伯来到石头城之前,姜姜以为大漠的另一边还是大漠,直到昌伯告诉她,在遥远的东方还有一个叫做长安的地方,那里是大唐帝国的都城,是这个世间最繁华的地方。姜姜想象过什么是最快乐的地方,是一望无际的肥沃草原,是数不尽的牛羊马群。白天,他们骑着最强壮的马匹驰聘在广袤的草原,嘹亮的歌声响彻在天际,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晚上,人们睡卧在青庐,或是仰看繁星,或是燃一把篝火,热情歌舞,这便是她眼中最快乐的地方,一个心驰神往的家园。
姜姜能够想象快乐,却唯独想不明白繁华,这个词于她太过陌生。
昌伯的眼睛里又闪烁起那种神秘的光彩,他拢了拢杂乱的胡须,神思似早已飘到了千里外的长安。昌伯用最柔软的嗓音、最绮丽的语句叙说他眼里的长安,但姜姜听不懂,只知道那里有很多的人,也有很多的房子。
“他们骑马吗?”
“骑,只是不像这里的人骑得那样多。”
“他们打猎吗?”
“他们不需要打猎,食物就在他们的手边,有最好的庖丁为他们烹煮。”
“他们唱歌跳舞吗?”
“他们自己不唱歌也不跳舞,教坊酒肆里胡姬个个能歌善舞。”
姜姜不再问了,繁华的长安令她失望,她甚至开始可怜那些生活在长安城中的人们。
姜姜的阿爹是鲜卑人,娘是汉人,骨子里的草原血统令她生而坚强。不到四岁,她就跟着大人们去大漠打猎,她骑野马,抓野鸡,吃野菜,勇敢得就像个男孩子。她由衷地喜欢大漠,只有在这里,身与心才是自由的,才是奔驰的,她可以卧在金色的沙丘上,于最荒凉的地方看见最美的景色。
昌伯笑着摸了摸姜姜的头,到里屋去见阿娘。
姜姜给炉火重新添了柴,蹲在地上,双手托头,怔怔地看炉里的火。火焰点亮她清澈的眼睛,火光中,她的脸颊蒙上了一种淡淡的光泽。
“噗噗......噗噗”门外传来踏雪的声音,随后门“吱”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黑斗篷,戴着大斗笠,满头满肩都落满雪花的人。
那人脱掉斗笠,露出略显杂乱的头发,抬头,是个十一二岁的胡人少年。他的骨骼突出,身材高大,整个人显得清瘦却强壮。一张脸盈盈雪白,浓墨般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如泉幽荡。
姜姜跳了起来,赶紧提了茶注、茶碗向他跑,嘴里嚷着:“小哥哥,快喝杯酪浆暖暖身子。”那少年不说话,脱了斗篷挂于门后,走到屋子角落,躬下身子,开始捆松散的草料。姜姜在他眼前简直成了个透明人。
姜姜倒了碗酪浆,小心地端到他背后,又轻轻喊了声“小哥哥”,他仍是不理。姜姜端着茶碗左右踟蹰。她是大漠儿女,就算是面对凶猛的野兽,也不曾显露过丝毫的害怕。但是,眼前的这个“小哥哥”却每每令她不知所措,说到底,别人脑子里想些什么自然而然地会说出来,而他从来都不喜欢说话。
“小哥哥”是一年前,姜姜在昆仑山上遇到的。那时,姜姜在昆仑泉边取水,不知什么时候,一只雪豹悄悄跟上了她。那是一只饿得骨瘦如柴的雪豹,盯上姜姜以前,已有两个月没有进食。
“小哥哥”就是在那一刻冲了出来,与雪豹撕咬在了一起,赤手在雪地上搏斗。雪豹很快就被他咬断了脖子,他当时就像是一只野兽,双腿双脚趴在雪地上,满嘴殷/红的鲜血,牙齿紧紧扣着,咬着雪豹的尸体不肯放。
姜姜将这个满是伤痕的救命恩人领回了家,给他东西吃,又让城里的大夫治好了他的伤。从此以后,他便在姜姜家中住下,每日帮忙照顾羊圈里的羊。他从哪来?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一个人呆在昆仑山上?姜姜问过他很多次,他都不回答。
起先,石头城的居民对于他的到来多有腹诽,认为他来历不明,会给石头城带来灾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习惯了他的孤傲、安静,便也渐渐接纳了他,没人再把他当做外人。
姜姜自顾心事,“小哥哥”却已将草料捆好,毫无预兆地抬身。站在身后的姜姜一个踉跄,“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手中的茶碗被撞翻,酪浆泼洒了出来,她猛然一缩手,茶碗却整个扣在了她的手臂上。姜姜的衣袖开始冒烟,她的脸霎时苍白,手臂忍不住颤抖,茶碗“哐当”一声掉到地上。木质的茶碗沿着碗壁一圈又一圈地转圈,然后“噗”地一声戛然静止。
他迅速转身,一步跨出,夺过姜姜的手臂,将她的袖子“扑哧”一声撕开。因为动作太过粗鲁,姜姜感觉皮肉从手上剥离一般的疼痛。她的另一只手暗中抓上衣袖,撕扯旋转,拇指用力顶在袖口,待露出伤口的那一刻,一咬牙,竟生生捅出了一个大洞。
姜姜的手臂内侧红了一大片,肿胀得十分厉害,不多时就起了一长串的水泡,鼓着满满的脓水,甚为可怖。他皱起眉,轻缓地托起她的手臂,随后站起身,开门,将她往屋外牵。
“别动,跟我来。”他的嗓音沙哑,简言意骇,更像是命令。
屋外,雪已停了,他托举着她的手,跪在冰冷而又坚硬的雪地上。
姜姜的个头这才与他一般高,他们靠得很近,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他的睫毛在姜姜眼前扑闪,柔柔月光下,他的眼睛如一潭碧绿的湖水,深邃而幽静。他从地上捧了一掌的雪,揉成细盐一般,洒在姜姜的伤口上。姜姜感觉雪水开始渗进伤口,凉凉的,冰冰的,很快,伤口便没刚才那般疼了。
雪域风寒,姜姜不觉身上一凛,打了个喷嚏,两人的额头暮地撞到了一起。一道凉凉的目光“唰”地投到姜姜脸上。她赶紧将脖子后仰,却忍不住捂住嘴巴,咯咯地笑了起来。“小哥哥”的眸子闪了闪,他将姜姜抱在怀里,两个人躲在屋檐下,一起抬头,看大漠的夜。
昆仑雪域,紫夜苍穹,天河如带,繁星如珠。
姜姜仿佛能够认出黑夜中的每一颗星子,她的手指从夜幕的西边一直划到了东边,告诉他每一颗星星的名字,以及它们各自的故事。她相信每一颗天空的星子都代表着地上的一个人,无论是多么微弱的光芒,也终将会成为某个人梦里的光。她一直忘我地说着,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她没有察觉他微微上勾的嘴角,毫不掩饰的嘲讽。
姜姜的眼睛里忽然闪烁出别样的光彩,她扯了扯心不在焉的“小哥哥”,让他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落到了一颗耀眼的星上。她吞了吞口水,显得很兴奋,她说:“那颗星叫做天狼,是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无论是什么样的黑夜,就算是乌云遮盖了所有的星星,它都会在那里,发出最夺目的光芒。我总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像天狼星一样的人,那样多的星星在它身边,都不及它的一分一毫。”
他问她:“那颗星是你?”
姜姜摇头,出神地盯着那颗星,一字一顿地说:“小哥哥,我总觉得你一定会成为那样的人。”
“小哥哥”的眼睛里忽然布满神思,神色也变得淡淡,他不作声,默默望向天际,似是将那颗天狼星的光华沉沉藏入眼中。那么一刹,一道萤火般的光泽坠入他的眼眸,那是一颗坠落的星,自天狼星畔悄然划过。
天狼星不知道,他这一生已被这样一颗小星的出现而改变。一生的幸与不幸,爱与被爱,都源自少年时的一次相逢。
又开始落雪,大漠上的雪,难得落得如此安静。四周是荒凉的戈壁,他感觉自己已经被淹没,不是被这雪,而是被这广袤的天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