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散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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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我就很消极，对于任何人和事都敷衍了事打不起精神对付，只反反复复的描摹行书，仿若母妃在世时的样子。翠柳在几番劝说无果后，也不再开口，只一个劲的在旁替我研墨，每每看到她欲言又止一忍再忍的模样，我更觉得心情压抑，无法下笔，只得抬起头望着窗外青翠如洗的杨柳发呆。李世民倒是常来，也不言不语的，安静的捧着书坐在书房另一边，好像无事人一般。以往遇到这种情形，我必要出口刺他两句，刺激的他拂袖变脸自动离去，现如今却连迁怒的心情都没有，只得任他雀占鸠巢。
只今天他更加得寸进尺，走到书案边，对着母妃留给我的那半幅行书进行“欣赏”。似乎不尽兴，还把它拿了起来，端在手中，细细的瞧，眼睛眯起又睁大，神情愉悦。
“果真是书圣王羲之的真迹，不愧“天下第一行书”的美誉。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入木三分，铁画银钩。”说到激动处还和我打起了商量，“不知公主能否借我观摩几天？”
他这一问倒是拉回了我的神思，愣了一愣，转过身直面着他，回答道，“若将军喜欢，我必当亲手奉上。”
他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君子不夺人所爱。撇开书法不论，这篇序也作得极佳。故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逝者已逝，生者就该好好活着，公主说是也不是？”
我闷了半天没答话，他的弦外之意我又何尝不懂，陈贵妃，母妃还有掌事姑姑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内心有一片角落任何人干涉不得。只是我要怎样才算是好好活着？在大隋即将灭亡时手舞足蹈欢欣鼓舞？或者是情迷李世民给他生一堆儿女一家人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见我又沉默，他开口，“听元吉说，你妹妹也恹恹的伤心难过。想必自成婚后你们两姐妹还没见过吧？今日我和元吉约在雅集，她也在，你要不要一起来？”
十八妹么？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不知她过得如何。
雅集，长安城内规格最高的酒楼饭馆，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并没有选择雅间，反而找了一个靠窗的大桌，有两个人已经在那儿等着我们了。
这是我大婚后第一次见到十八妹，人已经瘦了一大圈，像是被塞进锦衣华服里的木偶，目光呆滞涣散，我走到她面前也恍然未觉，还是身旁的男子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虚弱的对我笑了笑，直直的看着我。而旁边她的丈夫李元吉，长得和李世民无一丝相似，身高不足七尺，精瘦精瘦的，缝大的眼睛时不时逡巡着来往的客人，带着一种不怀好意和戒备算计。我心下了然，十八妹曾在看完一本讲才子佳人的书后感慨的说过，倘若一个男子生得异常俊美，但是个侏儒，那他就讨不到老婆；而如果一个男子长得并不好，却高大威猛，那就足够掩盖他的猥琐；当然，有钱有势的不在此列。由于十八妹话本看得多，我一直深以为是，今见了李元吉，我能想象她该怎样不甘和难受。
我心里百转千回，恰巧这时小二送酒食来，看到我，反应了片刻，随即堆起笑脸道，“贵人好久没来了，点菜是不是老规矩？天上月，一杆风，海棠破，凤归云？还要一壶二十载星霜，外加一只烤羊腿？”说罢，又看看李世民，还是开口，“萧公子怎么没来？”
怎么没来？或许再也不能来了吧。我更是郁结，也没回答，只道，“我还是老规矩。”
李世民阴晴不定的看了我好一会儿，复又去和李元吉点菜去了，只十八妹安慰似的对我笑了笑。
很快所有的菜都上齐了，一只颇为硕大的羊腿也迅速送上了桌，烤得火候刚刚好，肉的味道混合着孜然以及芝麻的味道，焦香扑鼻，巧妙的掩去了羊肉的腥膻。心里的抑郁顿时一扫而光，反而觉得腹中空空，口齿生津。
李元吉笑笑：“此处的老板原是敦煌人，所以他店里的菜牌都是从佛窟的曲子词中化来的，我和二哥觉得新奇就带两位过来尝尝鲜，想不到，二，二嫂，早就尝过了。”
李世民并不接话，他微微一笑，从小二手中接过湿布巾，净了手，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削下一小片来，送到我嘴边，笑着说：“这东西尝着味儿更好，试试看，合不合胃口？”。
我只好硬着头皮吃下那片肉，味道并没有和萧哥哥一起时好。
李元吉却哈哈大笑，“二哥夫妇真是恩爱啊。”又转头对十八妹道，“要不我也如法炮制？省得二嫂说我待不得你。”
十八妹却如临大敌，慌忙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我也帮腔道，“十八妹并不喜欢吃羊肉。”她对羊肉过敏，若沾上，会长出一身痱子。这么久了，李元吉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那就算了。”李元吉不以为意。
我总觉得心里堵得慌，这顿饭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味同爵蜡，李世民仍在一个劲的帮我夹菜，推荐菜品。对面的十八妹早已停下了筷子，眼巴巴望着我，像是有什么要单独对我说的样子。
却没有得到机会，饭后直接被李元吉拉回家了。
我正琢磨着前几天十八妹那个吞吞吐吐的表情，李世民走了进来，自然地牵起我的手边往外面走边解释道：“今日大兴善寺来了顶级洞庭碧螺春，错过可惜，与其郁郁度日，不如品品禅茶。”
大兴善寺的禅茶，在长安久负盛名，不过据说来此饮茶的门槛极高，若非一等人物，便连闻上一闻亦是奢求。萧哥哥曾说过，待他从江都回来，铁定要带我去品尝一番，看看我的品鉴功夫有长进没有。我自认不是什么高人，也没等到萧哥哥回来带我结一段茶缘。如今蹭茶的机会送到眼前，却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毕竟顶级碧螺春，一生也难得遇见一次，人生应该多尝试，否则长久困于一人或一地，那才是真的可惜。
走到寺庙门口才发现李建成也在，正站在石阶高处含笑等着我们。果然，哪里有风雅，哪里就有他。
洞庭碧螺春，茶香百里醉。
我跪坐在席上，看着杯中“乱云飞雪”的胜景，深吸一口气，馥郁的茶香溢满胸怀，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完满了。
“你可有所得？”在这古刹的袅袅碧烟之中，连李世民那一向听着壮志凌云的声音，都带上了些许出尘的味道。
我这才明白，其实是我想错了。我原以为所谓“茶禅一道”，若“禅”背离了佛门众生平等的真谛，“茶”便也失去了本心。当闻到茶香的一瞬，我才醒悟到，其实这一切又和“茶”有什么关系，说到底，不过都是人在庸人自扰罢了，是是非非又与它何干？又何必让它受累？
“我只闻到了茶香。”我握紧闻香杯，贪恋杯壁上的温暖。
“施主说的是，茶便是茶，自然‘得’了。”那住持长得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不过能与李世民相得，自然也不会是外表这般简单。他看了我一眼，说道：
“老衲初入禅门，便一心念着‘得’。然则跟随师傅半年，却从不曾听到师傅讲半句要义。一日，老衲又为师傅送茶，终于忍不住询问。师傅却说：‘你奉茶与我，我为你喝；你捧饭与我，我为你吃；你向我合掌，我就向你点头。我何尝一日懈怠？’老衲却仍不得开悟。师傅微微一笑，只对老衲说了二个字：‘放下。’”
我心中一动，也许我的郁郁太明显，所以逃不过那双看尽世情的双眼，所以李世民请他用这样一段“公案”来开解我，当真是用心良苦！母妃在世之时，也曾这般劝我放开怀抱，只是人生总有什么要抱紧不放，就算是伤痕也好，伤痕不也正是幸福曾经走过的证明？而且，如果过往一旦放下，我还剩下些什么？我还有什么？
“我并不懂禅机，大师的好意，只怕是对牛弹琴了。”我垂下眼，轻声拒绝。
“是老衲噪啰了，施主只喝茶便是。”那高僧端起茶杯，便再不说话了。
“师傅说的是，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李建成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站起身说道：“人生几何，何必一心烦恼，不如及时行乐！”。
“大师已然超脱，这红尘间的爱憎，自然是半点不沾身的。”只听得门外碎玉般的声音响起，无比的亲切和熟悉，听得我心悸，只痴望着门口。方丈的门洞开，那位说话之人竟是萧遥哥哥，真的是萧遥哥哥。他继续道：
“若真的放不下，又何必强求？此非彼，又安知彼不曾以‘坚持’为乐？”
我身体一震，他的想法，竟与我不谋而合。不忘，才是存在过的唯一证明。果真，还是萧遥哥哥最懂我。
“倒是老僧愚昧了，若手里放下，却入了心里，如何是放下？”那高僧起身，向哥哥深施了一礼，道：“施主以道法入门，若能无拘无束，放达胸怀，尽力而为，亦是一种境界。”
萧遥哥哥负手而立，不再言语，只含笑看着我，那目光里饱含着久别重逢的思念和惊喜。我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他怀里，抽抽咽咽哭了起来。李建成正调侃着李世民什么，我却听不得了。只想着，他还活着，我的萧遥哥哥还活着，他没有抛下我。
萧遥哥哥拍拍我的背，揉揉我的头发，过了好久好久，才语气无奈的开口：“丫头，你不会想把鼻涕都擦在我身上吧？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大礼。”听得我面皮红了红，赶紧退出他的怀抱，掏出绣帕把眼泪擦了一擦，又一瞬不瞬眼也不眨的把他望着。
李世民轻轻走过来，环住我的肩膀，宠溺开口：“你哥哥才回到长安，你好歹也让他梳洗休息一下。我们也在方丈这里叨扰半日了，就先回家，有什么疑问，明日我陪你到萧府问个仔细，左右那里也算你半个娘家。”
我没理他，只望着萧遥哥哥。他的目光在李世民和我之间来回良久，渐渐黯淡，没有了刚相见时的神采飞扬，只对我说：“你还是先回去吧，我在这还有些事情。明日萧府见，你的一切疑问都会解开。”
我却拼命摇头，忍住喉间的哽咽：“我没有疑问，没有了。萧哥哥回来了，我很满足，我是小满，小满即安。”
萧哥哥长叹良久，灼灼的看着我，像是要看进我心里去，坚定地开口：“有你这句话，我也值了。”
......
最终还是放了萧哥哥去梳洗，任由李世民带我回去，开始对明天和萧哥哥的见面有了无限期待。也不知怎么的，才分别这一小会儿，我却想他得紧，恨不得长出双翼，飞进萧府时时腻在他身边。
大约是再经不得离别了吧。
马车带着我们，一路奔跑，天暗了下来，高处有星子眨眼。但我们并没有回王府，而是穿过了皇宫，停在了紫薇楼门口。
我正疑惑这是要干嘛，李世民抱着我出了马车，双足一点，快速地向紫薇楼楼顶飞去。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侧脸线条深邃而优雅，像是镶嵌在星空之中。
到了楼顶他把我放下，轻声道：“我还是最喜欢这里，总想带你再来看看。”
我却不明所以，但很感谢他苦心安排了萧遥哥哥一事，不想话题尴尬：“我却最喜欢江南，那是人间天堂，粉墙黛瓦，吴侬软语，碧水蓝天......”。
“江南......我未曾去过。我最向往的，是这里，是汉时的长安。”李世民的眼里燃起了热情。
我心领神会，浅浅一笑，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汉武帝，的确是让人崇敬的人物！”。
他却没有表态，弯弯绕绕，似是而非地说道：“龙膏酒，阳羡茶，琵琶绕，玉笛回。长安的好处，可多着呢！”。
“胡姬酒肆灯花泪，黄金销尽一宿寐。暮雨轻挠美人背，丝竹罗衣舞纷飞。这才是长安的好处吧！”我反唇相讥。
“我可真是小看了你！这样的话也敢说！”李世民伸手指着我，肆意大笑，颇为开心。
“长安柳絮飞，箜篌响，路人醉。诗人笔言飞，胭脂扫娥眉。烟花随流水，铜镜云鬓美。何等的风流繁华，畅快淋漓！”笑完后，李世民望月叹道。
我也被他感染，不自觉的接了一句：“长安城里，智者狂，痴者悲，剩下的那个愚者酒一壶，依柳而睡。”
“正是！正是！豪卷添墨长安曲，万邦来贺华夏城！”李世民激动地站了起来，长身立在月下，芝兰玉树一般。
我抬首仰望着他，他的目光落在远方，满天星子都在他的身后，临风玉立，锦袖一挥，豪气干云，睥睨天下！长安在他脚下，九州在他胸中，不得不说，他此刻散发出一种王者气象，深深地令人折服和......担忧。
于是我问道：“你父亲准备何时登基？”
他却避重就轻，“我们之间，就不能不谈国事么？”语气低微下去，喃喃自语，“你果然是为了萧遥才愿意与我多说两句。”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散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