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李萧

1、卷心菜

　　这是一次百年不遇的水患，周围几百里的村庄都被淹没了。林清源骑着马从没及马腿的水中飞驰而去，忽然，他勒住了马。后面赶上来一匹马，马上一个女子，也停下来，问，怎么了？
　　那个女子是林清源的妻子，人称百草仙的名医徐莹。
　　你有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林清源问。
　　徐莹说，好像有，不过比较远。
　　嗯，往北三里之外。我们过去看看。林清源说着策马往北而去。

　　一棵枯树的树杈上，坐着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孩子。林清源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人呢？
　　孩子说，我叫萧柯，家里人，都死了。说完就哭得稀里哗啦的怎么哄都哄不停。
　　哄孩子这种事让徐清源头痛不已。这说明，武功再高强也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徐莹说，你下来吧。我让这个哥哥接着你。
　　萧柯说，不，我害怕。
　　徐莹说，那你怎么上去的呢？
　　萧柯说，当时你不知道，水好大呢。我是让水冲过来的。我看到这里有棵树，就抱紧了树干，然后往上爬，然后不知道怎么就爬上去了。
　　徐莹说，那好，那你赶紧下来，不然我让这个哥哥把树砍了，这样你也会摔死。下不下来你看着办。
　　通常情况下，口头恐吓孩子都是女性的专长，而男的很不幸的都要去充当暴力的角色。
　　萧柯说，不要不要，我下来就是了。
　　但是挪了半天，不过是换个姿势坐在树杈上而已。徐莹脸色一沉，说，林大哥，砍。
　　林清源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拔出剑，身形一晃，就听见树干咯啦一声从中断开。萧柯看着树徐徐向地上倒去，哪里还敢多想，纵身就从上面跳下，徐莹一扬手，一道流云水袖飞出将他接住。
　　落到地上之后，萧柯还惊魂未定。这时轰的一声，枯树重重的砸在地上。

　　萧柯说，你们这么厉害，早说嘛，吓死我了。
　　林清源说，本来想让你自己爬下来的，你既然不肯，就只好这样了。
　　萧柯打个冷颤，躲到徐莹身后。他现在觉得徐莹就是菩萨降世，全忘了砍树的主意就是她出的，而林清源就被看成了不阴不阳冷冰冰的怪物。
　　其时徐莹不过十九岁，林清源也只有二十三岁，少年心性，都想逗一下萧柯。其实要把他弄下来，林清源只用轻轻点一下脚尖跃上树杈就可以了。
　　因为知州私吞赈灾银两，林清源杀了他，并且把赃银盗出来分给了各地的灾民。这一举动惹恼了同样染指赈灾款的按察御史。此人在江湖上也有许多势力，于是联络各地的□□人马，追杀林清源。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林清源手中握有他贪赃枉法的罪证。所以这事也不能让官府出面，万一这罪证落到哪个不懂事的官员手里，参他一本，可就麻烦了。
　　不过林清源潇湘第一剑的称号绝不是浪得虚名，前后派去的二十几个杀手都被料理了，林清源却是豪发未损。加之有百草仙这样的药圣在身边，各种暗箭剧毒也都失去了效用。
　　所以萧柯隔三差五就能看到一场真刀真枪的剧斗，这些都牢牢奠定了林清源在他心中的大侠形象。
　　比如他们正在路边铺子里坐下准备喝茶的时候，小二神情怪异的倒上茶。徐莹对萧柯说，小柯，看我给你变个戏法。说着就摇摇杯子，杯子里原本清澈的茶水会冒出黄色泡沫。这时候林清源就说，小莹，我出去一下。然后外面就是乒乒乓乓一阵响。徐莹会淡定的说，我来把你的杯子和哥哥的杯子也摇一下。当泡沫沉下去的时候，林清源就回来了。徐莹就会说，这次比上次慢了点。林清源会笑着说，没办法，老了。
　　每次都看得萧柯目瞪口呆。
　　但是一个月之后，萧柯再一次成了无依无靠的孩子。
　　那天，在一个山谷口，他们被三百多人团团围住。林清源说，小莹，这里离武当最近，上武当山找清徐道长。
　　徐莹说，走不掉啊。
　　林清源叹口气，说，小柯啊，他还这么小。
　　他知道，徐莹绝不肯丢下自己走掉。
　　徐莹眨眨眼，萧柯看到，她的睫毛亮晶晶的。她说，帮我冲出去。
　　血肉横飞。
　　徐莹满脸血渍的冲上武当山，一个道士过来拦住她，她直接无视此人，纵身从他头顶跃过。那道士顿时气忿，敲起金锣。前方，二十四人的三才八卦剑阵已经布好。
　　徐莹朗声说道，潇湘剑林清源拜见武当清徐道长。
　　剑阵里一人说，潇湘子是男子，你却是女子，编瞎话也不用脑子。另一人说，废话什么，竟然敢冒犯武当圣地，我们也就无需客气了。
　　剑影飘飘。
　　徐莹的本事主要在用药上，武功就略逊一筹了，况且对方是二十四人，不几招，徐莹的左臂就中了一剑。又要护住萧柯，不一会儿右下腹又被刺中，不过所幸伤口不深。
　　突然乒乒乓乓之声不绝，眨眼功夫七八个人摔在了地上，剩下的人也都垂首而立。徐莹用剑撑着地，问道，敢问道长，这就是贵派的待客之道吗？
　　清徐赶紧扶起徐莹，说，是贫道管教无方，误伤了药圣，贫道这厢赔罪了。
　　徐莹抛下剑跪倒说，既然这样，就请速速道长伸出援手，救救我夫君吧。

　　山谷口已经堆满尸体。还有数十人围攻着浑身血肉模糊的林清源。
　　一柄长剑飞来，钉穿了两人，往前的力道不绝，又撞翻了两人。众人顿时一惊，林清源剑锋一转，又放倒两人。
　　清徐道长纵声长啸，武当清徐在此！
　　剩下的人哪里还敢多耽，转身就跑。
　　林清源持剑跪在地上，血从他的手上顺着剑脊缓缓流下。
　　徐莹扑到他面前，泣不成声。林清源缓缓伸出左手，摩挲着她清丽的脸颊。他开心的笑了，像个小孩子，然后左手忽然坠落。
　　这一刻定格在萧柯的心里。

　　萧柯在林清源和徐莹的坟前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心里还有很多东西没弄明白呢？回答问题的人却已双双离去了。一切似乎本该这样，如传说中的。徐莹在林清源的笑影里挥剑刎颈，没有一丝犹豫。萧柯看到徐莹脸上也泛着笑意，那笑容那样美丽。
　　他很想问，姐姐，疼吗？但是她是笑着的啊。
　　他在两人的坟前坐了很久，然后起身采了很多山花插在坟墓的周围。希望来年这些花能开出一地的美丽和忧伤。

　　武当是江湖上名声威望仅次于少林的大派。萧柯看着空旷的楼宇，觉得无比陌生。大门缓缓关上，清徐拉着他上了紫霄殿，把事情的始末向掌门清羽大致说了。清羽说，以后他就归在你门下吧。清徐说了声是，施礼退下。
　　清徐带他到他的房间里，将空着的床铺铺好，交代他说，每天卯时起床，洗漱早课，辰时早饭，之后讲诵经文，午时午饭，午睡，未时开始练剑，酉时晚饭，然后晚课，戌时行省身礼，然后睡觉。床头刻有一百四十八条戒律，你把它背熟，后天考试。你的道号，嗯，就叫凌柯吧。记住你是低年一部的，明天别站错了。
　　萧柯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头皮发麻，说，师父，我不识字。
　　清徐说，要虚心向师兄们请教嘛。你的邻铺师兄会教你的。为师还有一些事要处理，你先四处转转，今天的功课你不用做，但是明天开始就要跟着师兄们一起修行了。
　　萧柯到后山林清源和徐莹的坟前坐了一下午。阳光从树荫的缝隙里洒落到地上，成了大大小小圈圈点点的光斑，这些光斑在风里随着树影闪闪烁烁。一切是这样安静，你们应该也会喜欢这里吧。
　　你在干什么？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一个和他一般大小的女孩子眨着忽闪忽闪的眼睛看着他。
　　没什么，坐着。他说。
　　小女孩说，我叫玉儿，玉簪花的玉。嗯，你要玉簪花吗？我刚摘的。
　　萧柯不知道玉簪花的玉是什么玉，他说，我叫萧。。。。。。哦不是，凌柯。
　　玉儿说，这是你的道号吗？
　　萧柯说，是啊。
　　玉儿说，这可真不像道号。像凌虚师兄和凌御师兄的名字就很好，都是道藏里的字。
　　这是我自己的名字。萧柯说。
　　这样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后山下的菜园里，有个种菜的老爷爷，很好玩。
　　萧柯问，老爷爷怎么会好玩呢？老爷爷又不能玩。
　　玉儿说，你这人真没劲，我的意思是老爷爷很有意思啊，再说，老爷爷怎么就不能玩了？我还经常扯他的胡子玩呢。
　　萧柯说，那得多疼啊。
　　说着就来到了菜园外面。萧柯看到菜园的时候顿时傻眼了。说是菜园，其实是一片几十亩的菜地，里面密密麻麻的种着各种蔬菜。
　　玉儿说，怎么样，傻了吧？
　　萧柯闭上因为惊讶张大的嘴巴，咽了口口水，说，这么多菜。
　　玉儿说，那是，武当上下有几千人呢。每天都要吃饭啊。
　　然后一个老头笑着走过来，抱起玉儿，说，玉儿又来找爷爷玩儿了。
　　玉儿指着萧柯，说，他是刚来的凌柯，我告诉他爷爷好玩，他还跟我抬杠说爷爷不能玩。说着嘟起小嘴。
　　老爷爷说，呵呵，谁说爷爷不能玩了。爷爷的脑袋和胡子都可以玩嘛。以前玉儿还把爷爷的胡子拿来编辫子呢，是不是啊，玉儿？
　　萧柯也笑了，问，这么多菜都是爷爷一个人种的吗？
　　老爷爷说，不像吗？嗯，其实种菜很简单的。玉儿，道经上不是说，道法自然吗？
　　玉儿说，是啊，天法地，地法人，人法道，道法自然。说完还对萧柯挤挤眼，意思是，小样儿，你不会背吧？
　　萧柯问，那是什么意思？
　　老爷爷哈哈大笑，说，问得好，玉儿，你知道吗？
　　玉儿摇摇头。
　　老爷爷说，你看，你们就只是背下来，却不去理解其中的意义。嗯，什么意思，哈哈，我现在说了你也不明白，这么说吧，就像这些菜，种下去之后，只要按时浇水，除草，然后就由它自己去生长，自然就长成了。做完该做的事情，你就不用去管它了，你就可以去睡觉。
　　说着老爷爷打了个哈欠。
　　或者四处走走，看看花花草草，都行。这些，萝卜，卷心菜，都是这样种的。
　　萧柯说，就是不用去管它，任它自生自灭吗？
　　老爷爷说，挺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玉儿，这句你背过了吗？
　　玉儿又摇摇头。
　　老爷爷说，可是他已经背过了。
　　回去的时候，玉儿一直嘟着嘴。萧柯说，你怎么了？玉儿说，哼，你不是很聪明吗？爷爷都夸你了。
　　萧柯说，爷爷没有夸我啊，他夸我什么了？
　　玉儿说，他就是夸你了，他夸你，他夸你是卷心菜。嗯，你就叫卷心菜了，不许犟。
　　萧柯挠挠头，想，有吗？
　　叫过卷心菜之后，玉儿觉得心里舒服很多，于是大度的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了。还不快去背戒律啊，后天要考试的。
　　萧柯一拍脑门，说，啊，差点忘了。赶紧飞奔回去。
　　邻铺的师兄并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教了他两遍就走了，说是下个月还有大校要演武呢。这两遍里，萧柯记住了二十二条戒律。
　　真的很艰难，他从来没有读过一天书，而且又是那些无聊透顶的东西。
　　晚上的时候，他偷偷溜到菜园，老爷爷屋里的灯还亮着。他犹豫再三，还是敲响了柴门。老爷爷忽然从房顶上站起来，这让他吓了一大跳。
　　你要我教你被戒律？油灯下，老爷爷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
　　萧柯怯怯的点点头。
　　老爷爷说，行吧，背戒律，不过你不许偷懒睡觉。
　　然后老爷爷把一百四十八条戒律一一念过，又讲解一遍，顺带着说了许多故事，比如某年有这样一个人，干嘛干嘛犯了错。又说，很多戒律其实是没有道理的，你把它背熟，但是不要受它的约束。
　　萧柯听得兴致勃勃，点头称是。
　　寅时二刻，萧柯已经背了三遍了，第三遍没有出一点错，从头背到尾，没一点滞涩。老爷爷已经睡了。萧柯对着他作揖叩首，然后回去，偷偷溜进房间。
　　上午讲经的是清逸。这人虽然道号清逸，人却一点都不俊逸，说话更是几乎没人听得懂。加之一晚上没睡，上课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萧柯就睡过去了。
　　然后萧柯就因为不敬师长的罪名被罚关进柴房面壁。萧柯心想正好睡觉，进去之后倒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了。萧柯看看碗里，只有两个馒头。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萧柯抓起馒头就吃。这时候门缝里探出几只玉簪花棒。
　　萧柯满心欢喜的叫道，玉儿！
　　门外传来嘘声。玉儿说，小声点儿。快过来，这是我给你偷的，哦不是，带的青菜豆腐。很好吃的。
　　萧柯走过去，蹲在门缝前。
　　玉儿鼓捣半天，说，哎呀，门槛太高了，拿不进来。
　　萧柯说，没关系，我闻闻味道就好了。馒头也很好吃。玉儿说，好吃才怪呢，我最讨厌吃白馒头了。一点味道都没有。真是的，干嘛把门槛弄这么高嘛。

　　第二天考试，萧柯在大殿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一百四十八条戒律一字不漏的背了下来。
　　这让大殿里的人都目瞪口呆。清徐说，凌慧，这，这是你教他的吗？
　　清徐根本没想过他能全背下来，他还只有八岁呢，至少得一个月才能背熟吧？本来只期望他能背下来十条就很不错了。他还被关了一天一夜，也就是说，他只用了一个下午加晚上，真是这样的话，这个孩子的天赋就太惊人了。
　　当然他不会想萧柯会去找老爷爷帮忙。
　　也因此，萧柯成了几乎所有人忿恨的对象。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玉儿和他是朋友。此外，还有一个同样出众的凌虚，他的胸怀比起这些阿猫阿狗就大很多了。
　　再次讲经的时候，萧柯原来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个大胖子。玉儿在角落里对他挥挥手，喊道，卷心菜，这里。
　　角落里，左边是凌虚，右边是玉儿。这个位置原来是没人坐的。因为凌虚一向沉着脸，给人一种冷若冰霜的感觉，而玉儿对于那些讨厌的人直接就骂过去了。中间这个位置就一直空着。
　　凌虚淡淡的说，道德经第四十章到五十六章，南华经齐物论第二。萧柯说，哦，谢谢师兄。
　　玉儿会很不客气的把每天的经文扔给他抄，凌虚则淡然表示，我不会帮你的。萧柯只能嗷的一声长叫。日子久了，他只能默默地忍受。
　　每天他都要去帮玉儿和凌虚领饭。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滑稽的端着三份饭从人群中穿过。其实，这让众人羡慕嫉妒不已。羡慕嫉妒的结果就是更加讨厌他，所以很多人都想赶走他。
　　一天晚上晚课结束，他被几个人围在巷口。为首的一人对他说，我很看不惯你。
　　萧柯说，那又怎么样？
　　那人说，这样。
　　然后萧柯只觉得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