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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八月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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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临近,桂花飘香,人心思归。
昨日疏影动了心神,虽然心志已定,却难免勾起往事幽思,形容便有些憔悴,神情飘忽地痴坐了一天,手里惦着一颗棋子,却早忘记了棋盘。
夜里睡眠不甚安稳,近明才做了一个梦,却是梦到了许多已很久不曾记起的事,如果有可能,她是宁愿一世忘记的。
梦里人物一片模糊,一个个灰蒙蒙的人物影像飘忽来去,就连亲生爹爹的模样都变得一团迷雾,只有那柔弱雅致的娘亲教导她的笑容,依在窗前明媚而忧伤,是啊,当日年幼的她尚不能读懂的忧伤。她伸出手去,便如水波逝去,人影散去,胸口突然难过的喘不过气来,仿佛重历了旧年被人推入水中,险些溺毙的感受,却如何也醒不过来。这之后的记忆便像是永远寒冷的冬天,那些人欺侮她,后来却又变得有些害怕她。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是再想不起如何痛快的笑。
她的日子从此变得安静。
她享受着这片安静,根本不看他们的眼光。每日走一遍娘亲旧日所爱的梅园,那园子很大,很安静。虽然眼见得渐渐荒芜,名品梅花也变得萧索,她却觉得有娘亲的味道,走在园里,就象与娘亲在一起一样,觉得宁静安详。想着想着,有时真想留身梅园,随母亲而去。
总不能如愿。
前一日愣了会神,手里竟摸出一把防身的小匕首,额头一痛,回过神来,心里惊得更痛,一生的泪水大概都在那时流尽了吧,现在竟不大流得出眼泪来。即使后来遭劫,心里也只升起一股天意成全的感觉,想着就此解脱。事出意外,山寨突遇大火,得了一线生机,想不到自己从未离家,竟能有如此脚力随着众人走了那么久,最终真的走出了那座大山。天意难测,我命未绝,至流落此处险受污辱,跳进湖中也得人救出,虽自此心生障碍怕人接近,终于还是有幸得了一片清静。
这条命,又因他,留了下来。那么我便从此是疏影,为他留着吧。
他若在,我便在,他若不在,我这样已经既死之人,还留着做什么呢?
枉有当初订过亲的缘分,也已如隔世之事,不作正想了。心寂情薄,更兼身弱,这段情义,终是不能两全了,唯愿来世,早遇逸郎,柴门小户,平安一生。
一时想得痴了,心口隐隐作痛,连逸公子进门的声音也没听到。
逸公子初进门便瞧着她神情恍惚,再看风卷凉意,不由急走几步,先关了窗子。回头看她还在发呆,便伸手直接拂了棋盘。她回头看了一会儿,像是刚记得身在何处一样,望着他点了点头,随他走回了内室。
逸公子给她又披了件外衣,正好扯落一堆针线跌在地上。里面半掩半露,是一个已经做好的荷囊。绣纹新奇,针线工整,精致极了,很见得绣的人花了不少心思,显然不是买来之物。逸公子取来看了两眼,便不问自取,佩身上。疏影不及阻止,脸上露了一丝尴尬,咳嗽一声掩饰了下,便也平静下来,起身为他亲自打整。
说巧便也巧,这样没有防备下,便刚好瞧见了那块小巧略红的牙齿印迹。一时呆在当场,心神便像离了身,眼中脑中一片白,只有那点红痕刺的人眼睛痛,疏影身影有些晃,扶住身边的桌角,平复心神。
逸公子赶忙上前扶住,先以为她是起急了头又晕旋,看情形不像,脑筋略一转弯就想到了缘故。虽然昨夜有了这个想法,却并没有决定如何。然后人算不如天算,此时再想什么已是晚了。事发突然,他有点失措,然而既已如此,只能静观其变,不自禁地暗自思量:影儿,你若舍不得我,就想想未来吧!
两相情好,也愿人事两圆。
疏影昨夜心有所伤感,今天起身后又一直神思不属,正是矛盾踌躇之时,自然不如平时淡然安定,正是这个时节,于此情境下,乍然初见情郎身染情事,终是不免惊痛疑惧,却又深知无话可说。
逸公子心里敲着鼓,面上却作不知,轻问:“这样不济事,身子怎么又弱了,真要做一世病美人了不成?”
疏影微整面容,打起精神,胡乱应付了两句,便推脱不舒服,要赶他走。逸公子岂肯草草收场,也着实放心不下,便一时殷勤茶水,一时又打趣胡闹,说些府里招猫逗狗的趣事。
疏影眼神飘忽,哪里听得下去。她此时心境大不一样,原来心无挂碍,听进耳来都是闲情逸致,如今疑思俱生,再听到这些却满是暧昧情愫。是啊,他府里歌姬舞娘,丫鬟丽姬,虽不曾见,想来却是应有尽有,若不是有旧情牵绊,怕是要多少繁华胭脂而不可得呢?如此尽心哄她,却连相守亦不可得,再想未来,两人未必到了生死之别的一日,便会感伤离散!以前还未曾细想,如今感伤细想之下,正是,两人分离陌路的结局似乎确实比生死之别更有可能,更加理所当然。
他若安好,只是不再记得她,是否还有一片清静?
不敢深想,原来情根已种,清静并不容自己一人自安了。
她想得头痛,更觉无力,游思远走而精力不足,风一吹,便断了,黑黑暗暗,浮尘一样,无知无觉。
逸公子大吃一惊。忙唤琉璃请大夫,抱住她轻唤急叫,汗如雨下,心里懊悔不已,已经等了这许久,何必急于一时,让她惶急。连着两日精神波折,这下,病情又不知会怎样变化,这到底如何是好?
楼里就有常用的大夫,不一时便赶来,一通忙乱,终于安定下来,人却没醒。大夫知他心急,先给逸公子简明讲了下病情,才着手写方抓药。听到并无大碍,逸公子略略放下心,脸色仍是显得忧郁难安。
大夫见此情景微微一叹,拱手再说道:“逸公子稍安,姑娘虽然体弱,但是平时调理得很是经心,今时比去年已是好了很多,一时昏厥,乃是忧思过重,或受惊扰或悲喜太过所致,待心情平复,便无所碍了!如今睡下,便多安息,睡醒了再进药吧。”
逸公子心里滋味难言,颔首示意,大夫便退下了。
他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脸上显露出心痛之意,沉默无语。琉璃进来看他如此,似是要守夜,也不敢说话,便悄悄退在门口,小心听候。
夜色深沉,肩背上一暖,李珏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倒在床上,花魅儿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李珏心里烦躁,推了她手,下了床坐起来,也不说话。
花魅儿知他正在忧心,也不好言语,难得乖乖坐好,不发一声。
两人默默,所思却略有不同。
灯色跳跃,映得窗纱床幔都明明灭灭,如同这纷繁的世事,纠结的思绪。花奴扣门而进,端了碗汤,进给李珏:“珏爷儿伤还未全好,姑娘特意炖了这汤,请趁热喝了吧!”李珏心不在焉,伸手推了一把:“不喝,撤了。”
花奴不知所措,看向姑娘,花魅儿接了过来,却也有点心怵,揪了半天头发,费力斟酌着说道:“姐姐既然没有大碍,你别再病倒了,快点把伤养得好全了,才好再想办法!”
李珏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不知怎么竟觉得她的小心翼翼有些不耐,便脱口说道:“若没有她病着,便没有你!可是她没了,也不会再有你!你难道不应该更担心她?”
花魅儿脸色一变,手慢慢放下碗来,仍轻轻笑着问他:“珏爷儿是觉得我想取而代之,独占郎心?”
李珏醒过神已知失言,却没有想到一向娇俏的花魅儿突然这样直接犀利,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辩解。
花魅儿脸上笑容慢慢地淡了去,缓移到窗前,看着远方明月,似在思量什么。
不一会儿,又回过身来,把汤端起来嗅了一嗅:“色艳香浓,温热正宜。”说罢,一饮而尽。
不笑的花魅儿,神情显出一点决绝,一点骄傲,对他静静说道:“珏爷儿的心如何,我是一早知道的,今日说开也好,便祝你达成所愿。”
李珏这才站起,今日一惊复一惊,急步上前想照例哄她一哄,却看着花魅儿向门口退去,神情淡然,左手还端着那碗,右手抚着胸口,映着月光,与平日绝然不同,很陌生又似曾相识,他仿佛记起了什么,又想不确切,这个节点,也不容他多思,便抛开念头,先解决眼下事。
“魅儿,我知道你不是这样人,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有时语言是多么苍白,他无以为继。
花魅儿看着他还在纠结,突然上前牵了他的衣角,往外走去,边走边低声说了一句:“放心,疏影姐姐很会就会康复!” 李珏不明就理,跟着走了几步,听了这话,正在疑惑,竟一下被推出了门,里面灯便熄了。
夜不知几何,可恨这清辉还是这么亮,照出他一身的疲惫,一脸的失落。空有一身武力,却不敢踹倒这扇门,白读十年书卷,却不知道如何说出此时情境。
心痛如绞,他并不相信花魅儿有争宠之心,可是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对她说出如此恶言。也许是他对现在的局面颇感疲惫,也许是他害怕疏影就此香逝,又或者因为他发现已分不清每次来这里到底是想见疏影还是花魅儿,他后退几步,不敢再想,急步离去。
也罢,明日事明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