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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晓寒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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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真不跟我走。乐无异又问,沈夜正从地上站起来,他细细看他的脸,苍白静默,适才那一点哀恸仿佛是错觉,沈夜将嘴角紧紧抿起来,双臂不死心的垂落,黄昏里夕阳下飞舞萤火虫一样的光芒,星星点点,黑衣的祭司抬起头望着,手指探出衣袖,轻轻一碰。
嘴唇动了一动,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乐无异知道,他说的是‘小曦’。
那些光升腾而起又完全散去,像沧溟死去时身畔曼丽环绕的冥蝶,像华月死去时温柔回归他手中的灵识。还有什么呢,他想,乐无异在跟他说话。空中不断有碎石掉落,尘埃弥漫。沈夜一点点挺直了背,掸了掸衣袖。
其实能够预料到是什么样的选择,乐无异知道,但温柔善良的心肠总让他忍不住多说那一句话,纵然这一部剧落幕,罪魁祸首————
不需要。沈夜点了点头,一无所有也仍旧高傲似的姿态,虽然语气和缓不少。
流月城很快会崩塌。乐无异听见他说,你不杀我,那便快走。尾音消逝在空气里,跟随转身的背影一同湮没于夕照,长廊尽头宫殿漆黑,沈夜一步步走去,那是没有任何光芒能够照亮的地方,两旁石壁镌刻神明的事迹,不知名藤蔓的浮雕,古老的文字,信仰,背弃,尊严,生存,一生里融入所有心血感情的地方一路延伸出上百年的记忆,结局到来时理所当然的连死亡都无法带来任何异样情绪,朝着许久之前由自己划定的路走向归宿,他沉默的像一尊傀儡。
鲲鹏掠过头顶发出焦急的长鸣,乐无异发现他无法收回目光。
沈夜!
乐无异冲上前去,修习流影剑的好处此时分外明显,长廊投下的阴影里他看不清沈夜的脸,但还来得及抓紧他的衣袖,手指滑过冰凉厚重的织物,碰到袖子里同样冰凉的皮肤。
沈夜。乐无异说,紧紧握住了一只手腕,恍惚又觉得自己留住的只是一副躯壳。
枯死的矩木枝叶擦过脸颊,冷风在腾空而起的瞬间灌入衣领,他站在他的身边,既不疑惑也不反抗,凌乱纠缠的长发挡在眼前,他将目光投往不陌生但也并不熟悉的世界。你想要我去哪里,他问,淡漠虚弱的语调又像是无所谓多余的生命里一切即将到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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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将对方带回长安,那一战的尾声也渐渐平息之后乐无异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虽然从前也有过,自然,彼时当憎恨与悲痛主宰大部分情绪之时,乐无异无法对这个男人产生任何正面看法,一路于无处不在的危险与杀戮中他已然习惯对方的残酷,只剩沉默中无声的挑战与决心蛰伏在少年的血脉,终有一日化成复仇的兽,吞噬掉高高在上永远用不屑一顾来回应他质问的阴影。
大多数时候,沈夜留给他人的印象只是一个影子。
紫微祭司身份尊贵,他走过的道路两旁尽数俯首跪拜,城主无法主事的时候沈夜的意思便是沧溟的意思,他的礼服看起来沉重而肃穆,饰以黄金宝石,他站在最高处的祭坛,自下而上仰望只能看到火焰中金属冰冷的光泽,他独居殿所深处流月城中只有寥寥数人有资格进去的地方,那里太过寂静,偶而传出任何声音几乎都令侍从屏息继而小心翼翼,传言中百年的光阴里大祭司性情逐渐阴郁喜怒无常,华月说只有去见小曦小姐的时候阿夜才会和从前一样。怀念那样的沈夜么。对方轻嘲着在她无奈的目光里转过身去面对窗外,一天里最好的风景,夕阳下无数藤蔓沉默扎根于泥土,深紫与宝石蓝的花朵始终维持一个姿势绽放,这座半死的城池也有笑料,生命的止步阴差阳错铸造永恒,植物不知道枯萎与凋谢,夜复一夜。
乐无异走到水边,池塘里秋虫低鸣,平静水面偶尔泛起的波纹模糊了倒影面容,他看见沈夜坐在石阶上,卷起袖子伸手掠过水面半开的莲花。
小曦的寝殿外面也有这样的花。沈夜忽然说,乐无异点头,我们找你的时候去过那座宫殿,但阿阮说它们完全没有生气,徒具其形。
流月城中唯一有生气的也只有人。沈夜嘴角轻轻抬起一个弧度,伏羲结界出现裂口后他命人去下界移来新鲜的莲花,可惜流月城的水让那些花朵连一夜都过不了,天光微露时他将水晶的瓶子从沈曦床前挪开,想下次还是找一些更坚韧的植物,他又去矩木那里看望沧溟,五芒星形状的蓝色花朵,他将它别在沧溟漫长漆黑的头发里,将近旁发箍上熠熠生辉的珍珠玛瑙比的黯然失色。你知道它的名字吗。沧溟问,他笑了笑,不知道,只是觉得很好看,谢衣说下界还有无数更多更美丽的植物,下一次我给你带别的,好不好?
喜欢的话,我见过娘亲从南方带回一种可以养在碗里的莲花,放在案头,比池塘里的更精致。乐无异忍不住开口,伸手比划。
多谢你,只是我自己并没有这样的爱好。沈夜并不看他,对于乐无异,他不得不承认对方予他有救命之恩,这是他能做到的最低的姿态,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施舍,但如今又的确活生生站在这个地方,呼吸中闻到水生植物清新甜美的气息,一路走过短桥走至岸边有梧桐落叶,但就算是枯叶也和流月城里的完全不同,它们打着旋儿落下来缱绻又安静,晚风里绛红的灯笼在檐前摇晃,几日前他还看到离巢的黑色飞鸟向南一去不回,乐无异说那是燕子,明年春天会再来的。有趣的鸟儿。他想,转身进了房间,乐无异带来的食盒里装着汤药,他完全不知道这药的来历,一脸无所谓的喝下去,乐无异睁大眼睛说你不觉的苦吗。他犹豫了一下,乐无异顿时一手扶额完全对他的味觉不抱希望的样子,你们流月城的人怎么都这样啊你简直跟我师父一样——
剩下的便只有戛然而止后相对无言的沉默。
他对药的印象仅仅存在于少年时期,比乐无异如今的年纪还要小几岁,开始只是皮肤淤血泛起青紫,继而痛痒入骨,他抓住妹妹的手制止她继续抓挠下去,神殿里有人送来大祭司命人特别熬制的汤药。喝这个有什么用呢。他问侍女。一边不以为然的将药汁灌入喉咙,没人知道他偷偷跑去找过那些初期病症同他一样但后来忽然失踪的族人,皮肤溃烂,骨肉绽开像被蛊虫从内而外慢慢啃噬,伤口如同完全枯萎的植物流不出一滴血液,而疼痛令人无法出声,病人浑浊的目光落在铁栅栏外的少年身上像在看一块石头,夜里起了风,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昏黄的灯光照落,终于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立的高大身影。
我会跟他们一样吗。他问他,面具遮挡的缘故他无法看清父亲的脸,长久以来也习惯了放弃读懂那个男人的眼神。我和小曦,会和他们一样,对么。
不。他的脸颊被一只手碰了碰,也许该称之为安慰或者爱抚,沈夜后来想,虽然这两个词与记忆中的父亲格格不入。他抿紧了嘴唇没有做声,并不习惯这样的亲近,但也只是任由男人将他带回熟悉的寝殿休息。
不要把你看到的说出去,一切。父亲说,乌金与黄金的权杖倚在床边,男人在他身边坐下。
他闭上眼睛。
我只当做了一场梦。
睡醒的时候身上盖着大祭司的礼服,手指从锦绣的花纹边缘划过的时候揪断了一枚青金石穗子,沈夜想,怎么会有这样冷酷的人呢。晚间的时候侍女不再送来药物,小曦开心的扑入哥哥怀里如释重负,他望向寝殿外围遥遥伸展覆盖的矩木枝叶,心里莫名一丝不安。
神血灼烧,很痛么。
那时很痛。他说,我找不到言语形容,所以眼下,你根本不用担心自己下手会重。乐无异坐在床边,少年的手指缓缓滑过他赤裸的背,并没有说话,但是不难想象那里的情况。
很难看是不是。沈夜忽然笑了笑,所以,你何必。
他的手指掐进被褥里,被火烤过的刀锋贴近皮肤,身后呼吸粗重。
……我没有办法,总要清理干净,以前用过的药方你还有么……出身流月城体质特殊,普通的药物几乎无效。乐无异说,之前我派偃甲鸟传信给夷则的师尊,回信应该不会太久——没有提你的名字。
下界浊气太重,我不能回龙兵屿,伤到这个地步术法已经不能治疗,之前的药也已对我无效,你说呢。沈夜看向他,乐无异,你为什么救我。
他的侧脸枕在手臂上,鼻子和嘴唇的线条看起来端正坚毅,只是毫无血色。乐无异几乎从未留意过沈夜的容貌,他顿了顿,将对方因为疼痛被汗水浸湿的额发拨到耳后,沈夜吐了口气,很疲倦似的闭上眼。
如果自己都放弃的话,谁能救你。
原来你不认为我早该一死赎罪。
死未必是最好的方式。乐无异站起来,声音不自觉的提高,是死,或者逃避。俯卧着的男人身体几不可察的僵了一下,乐无异摇头,止疼的汤药,你喝了吧。他握住他攥紧被褥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因为用力指甲泛着青白色,骨节突出,摸上去又冷又硬。
明天我默出药方给你。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听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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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的时候也找书来读,这一处宅院不过是定国公府某间私邸,但置办的处处用心,他想乐无异或许为此花了不少心思。有么。少年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轻快活泼,我只跟爹娘说最近要照顾一位生病的朋友,也不晓得他们几时买了这所宅子。隐约的食物香气传过来,纵然以前对煎炒烹炸一窍不通甚至在味觉上有近乎可怕的认知,一段时日后沈夜也需承认乐无异也许有很不错的厨艺。少年端着玛瑙缠丝的碟子出来,盛几只玲珑金黄糕点,香气既像蜂蜜,又有花香。沈夜抬头,他靠在放的很低的躺椅里,正望见院子的角落疏疏几树金桂。
你做过这样的东西给谢衣吗。他忽然问,乐无异点头,其实,是师父先要做给我的。
非常执着,近乎小孩子一样的坚持是吧。沈夜略笑。乐无异没有回答,但他瞧见少年眼睛里浮现非常温柔的神色,当对方看向他的时候,几乎有一瞬间他错觉看到了百年前的谢衣。
应着时节的普通糕点罢了,乐无异说,师父的厨艺……你大约知道?其实不好吃,但即便是很难吃的点心,以后想吃也没有了。
你恨我。
你也觉得自己相当可恶么。乐无异的声音有几分无奈,我说,能不能不要把这三个字当做口头禅,我带你回来,听这句话已经至少十次。
假如当真认为自己做过的事罄竹难书,不如跟我去西域吧,我打算去找哥哥,你帮我背行李兼一路铺床叠被……也可以帮我做偃甲……唔其实我最想带你去朗德,师父待过的地方,你要看看么。乐无异道,他坐在另一把椅子里倒茶,对面悄无声息。
点心吃多了会腻,配茶喝舒服一点。
……好。
两个人一起也没有吃掉一半,他胃口不是很好的样子,每日里药吃的比饭要多,何况糕点,太阳将沉的时候他习惯坐在外面,不能站立太久,残存的灵力和精神被伤病一点点侵蚀,他按着太阳穴,如同失血过多一样头脑晕眩。
谢衣。他觉得自己似乎躺了很久,久到模糊了记忆,以为还是一百多年前流月城的光景,他唤着徒弟的名字,很快有一双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温暖而厚实。
……下个月,祭典。
是,徒儿此回不会公报私仇了,师尊放心。
他便忍不住微微笑了。
乐无异试了试,沈夜身材比他要高大一些,虽然近来瘦削不少,但总归不是一件轻松事,他放弃了抱他回房的念头,取了条厚实的毯子盖在病人身上,这样半昏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他给他试过太华山门人送来的丹药,清和真人的回信中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灵力不断流失,被浊气感染的伤处却找不到方法根治,如果世间真有妙方,夏夷则此时亦不会带着阿阮四处奔波。
沈夜值得他付出多少心血,乐无异想这个问题就算谢衣再世也不能代他回答,不知道是因为谁才这样做,自己抑或代替谢衣,一个谢衣至死不曾恨过的人,而他曾经看着这样的人高高在上从容不迫生杀妄为,生死不能够隔绝一切,但生死划开的界限令他拼尽全力,手臂无论再怎样抓牢,也无能触及逝者一片衣角。
他接住了半空跌落的一串桂花,熏人欲醉,另一只手转而慢慢握紧那人冰凉颤抖的指尖。
幸好你问了我那个问题。乐无异低声道,沈夜的呼吸太缓太沉,他又将手贴在他胸口感觉微弱的起伏。若是问了别的,我便不懂怎么回答了。你知道么,我做过一个梦,梦里的你不像你,师父也不像师父,但是你们看起来都那么开心……我总以为那不过是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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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最美的时节已经过去,深秋肃杀,寒冬严酷。他在晚上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植物茂密丛生的枝叶,整夜整夜不得入眠。
这是什么毛病啊。乐无异觉得奇怪,但大约每个人都有常人不能理解的习惯,比方闻人羽会害怕毛绒绒但实则非常可爱的小动物,他走到沈夜面前,那人正对着灯在看一本书,浓密微卷的长发照旧散着,松了两鬓铺在背上,很长时间没有修剪。
你看的什么书。乐无异翻了翻,却是本棋谱。会下棋么。沈夜头也不抬,试试看。乐无异挑眉,试试?
输了的话,剥栗子给对方吃吧。于是又挪来炭盆,扔进去几枚,用灰埋了。沈夜摇头,不爱吃栗子。
自以为是。脱了靴子坐上去,乐无异说适才茶喝多了些,正有精神大战三百回合。沈夜仍旧摇头,执子开局。
从前输给夏夷则还好说,那人棋路一向凌厉,偏偏他并不精擅此道,乐绍成当年请人教他,也并没有指望什么,不过闲来磨磨性子以作消遣,但输给沈夜,乐无异简直不能忍,一边不能忍,一边咬牙切齿剥完了炭盆里烧熟的栗子。
没有了。沈夜叹口气,而面上颇见得色,久违的欠揍。乐无异默默收了棋盘,沈夜表示真心对栗子没有兴趣,他一口一个,勉强修补起被刺激到千疮百孔的一颗心,想起谢衣曾经对他讲过的为数不多关于沈夜的事,忍不住开口询问。
那么你最初以为我是怎样的。沈夜反问。
大约是性情慈和,又不失严肃,博学多才武学精深令人仰慕的长者吧。乐无异摊手,结果完全不一样。
捐毒沙漠里的沈夜,冷的像一柄剑,他记得他拂袖从容的站在自己面前,唇角一丝笑冽如寒锋。
你的样子那么年轻,我怎会想到你就是师父的师父。
烈山部族皆是如此,单凭外貌的确不足以分辨年龄。他说,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神明再多的眷顾,也终有老去死去的时候,被神抛弃的命运,当时也没有人能够预料到,日久天长终于绝望下去,慢慢摧毁更多原本无辜的东西。
太晚了,你还不去睡吗。片刻的沉默后,他问道,蜡烛摆在案头,烧的只剩短短一截了。
我来的时候没有下雨,身边没有带伞。少年犹豫了一下,我能在这里将就一晚么。
没有月光的夜晚,他完全看不清少年的面容了,彼此离的很近的身体似乎令他更加难以入睡,他听着对方的呼吸,乐无异叫他,沈夜。他应声,再过了一会儿,他再叫他,他便沉默了。像是真正熟睡,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打算听窗外一夜未绝的雨声。
应该离开这里么,没来由忽然软弱的心境,像站在摇摇将覆的神殿外看身边城池坍塌生命流离,无论如何,那的确已经是他无能为力的事——这样很好,如果一切的代价仅仅只是这样微不足道,一生中最最痛恨背叛的独裁者,末路终途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为对整个流月城的背叛——好在这一切并不是完全没有价值。
他感到背后愈发贴近的温度,少年的衣衫上一丝淡而又淡的香气,约摸又是哪一种他没有听闻过的熏染衣衫的香料,他想,他和他的交集,其实只如一滴停留在琴弦上的雨水。
沈夜。乐无异道。少年坐起来,一直手臂撑在枕边静静看着,垂落头发险险触到对方的脸,没有来得及捋开,那人睁开眼睛,忽然冲他笑了笑,乐无异,我终究要死的,应该会比你早很多。
沈夜。乐无异开口,只是又能够说什么。他所见证的只是他渐渐离去的过程,一无所有,比他曾经亏欠的人晚了那么一些,算不得补偿,也绝不是属于他的慈悲。
沈夜了然,他抚了抚少年凌乱的长发,乐无异,这一次没有了感叹,微微抬起头,冰凉的唇触在眼角,少年闭上眼睛,轻颤的睫毛掠过男人消瘦的脸颊,他压低了那具身体,唇齿间仍是辛涩的药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