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散尽》叶梵

72、未央

　　黑色的貂皮大氅，同色的冬暖帽，上面还挂着片片雪花。因为不及摘下，雪渐渐化了将帽子打湿。然而四阿哥却只是放下帘子，静静地站在屋里，即便不说话，空气中似乎还能感受到一抹异样的紧张。
　　“诺敏……见过四阿哥……”斜倚在榻上的诺敏轻轻开口，企图打破这有些压抑的沉寂，“四阿哥这是……”
　　终于目光从十三面上移向诺敏，四阿哥眼神略微柔和了下：“你好生养着，看气色比前段时间好些了。”
　　“好些了？脸色白的跟鬼似的，这便是四哥口中的‘大好了’？”十三忽然冷笑，语气中略带嘲讽，“原来四哥便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么？”
　　“不然怎么着，跟太子爷、跟你说，诺敏格格身子还弱得很，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落，还时常心口发闷晕倒过去？让太子爷跟你整日的坐卧不宁，巴不得犯了欺君之罪跑来热河看她？”四阿哥抬手摘了帽子，放在桌上，顺便掸掸外衣上的雪，语气淡淡，眼神却冷厉逼人。
　　“原来四哥瞒了我们，竟是为了我们好。”十三怒极反笑，“刚刚我还问诺敏，为你受这一箭可曾后悔，看来不用问我，如今我倒也真替她后悔了！”
　　诺敏见十三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宛如护着自己孩子的老母鸡，眼中略湿，却不由叹息：“十三阿哥……是诺敏让四阿哥如此回你们的，也是怕……你们担心……”
　　“你们”这个字竟在口边顿了下，这里面还有“他”么？从中箭受伤到如今，已经三四个月，听说刚受伤昏迷那会儿大阿哥、十四阿哥都来看过她，就连康熙临行前也亲自来过，甚至之后三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也遣人也探望，却唯独不见太子爷的消息，思及此处，一颗心竟比受了一箭穿心还痛几分。
　　“若让你和太子爷只陷在这里头不能自拔，我倒也后悔让她替我挡这一箭，左右不过是死是伤，也比你们这般半死不活地吊在这里好受。”四阿哥唇边也浮起一丝冷笑，“如今八阿哥他们正愁寻不到咱们的短处呢，你们倒好，一个个儿唯恐别人不知道一般自暴其短，让有心之人大做文章，兴许哪天死的比一箭穿心还难看呢！”
　　“一箭穿心？原来四哥你也知道一箭穿心是要死的，那你怎的不替诺敏考虑一下，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不闻不问，自生自灭，她救的是谁呀？若你连这样的女子都保护不了，若我和二哥连这样的女子都保护不了，还争个屁！”十三大约是气急了，竟连脏字都蹦了出来，一点也没有平日对四阿哥的恭敬，“过去咱们总是笑话八哥、九哥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论金钱还是女人，只要是于自己有利的，统统用上，可如今你我比他们又强到哪儿去……左右就是死，若非要死个人那些人就能消停了，那让我十三死了去吧，这横竖一刀十三爷还真不怕！”
　　第一次见十三如此声色厉疾地同四阿哥说话，那目光中隐隐的血色让他有说不出的冷厉。诺敏原本是开口想劝的，到后来所有的话却都凝在嘴边无法出声。
　　因为她知道，十三这番话并不仅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而是在与自己仅存的良善做挣扎——也许那是成大事之前所必须经历的破茧。原先说得如何自信，如何坚定，但像十三这般重情义，真要让他翻脸无情地面对阴谋，对自己的兄弟手足出手，只怕内心的挣扎与痛楚是免不了的。
　　然而这一次，诺敏决心不再相逼，不再相劝，因为在这场残酷的手足相争中，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并非因为知道历史而选择四阿哥，而是因为她的爱情替她做了选择，因为她只能坚定地站在太子身旁，无论那个结局是什么，她都坦然面对！
　　“十三弟说得真是轻巧，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且不说他们是不是能收手，你就忍心让你全府上下百十余口人跟你陪葬？最后还落得个乱臣贼子的谋逆之罪，永远不得翻身？”四阿哥似乎也没想到十三如此激烈的反应，沉吟了半晌才淡淡地道，语气中却不再有咄咄逼人，“而你以为，太子爷跟我，又如何会让你独自一人承担一切？”
　　说这话时的语气波澜不惊，但不知道为什么诺敏却自其中看到了浓浓的温情与坚定，原来四阿哥心底那丝兄弟之情，一点不比太子和十三少，只不过静水深流，被他刻意掩映在清冷之下。
　　忽然间眼中竟盈了满满的泪意，不为自己，只为这宫中难得的真情。
　　十三所有的火气似乎在听到四阿哥这句话时，也消磨光。一时间只是将头负气地看向别处，却不再言语。四哥说的话，如打蛇七寸般一下击中他的要害，他是不能弃全府上下于不顾，弃这皇子阿哥的身份于不顾，弃太子和四哥于不顾。
　　盯着窗外，细细碎碎的雪不知道何时已转成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将院外目所能及的一切都盖得深深厚厚——若世间万物都可以如雪般将一切心机算计掩映在洁白之下，该有多好？可偏偏四哥却非要做那个揭开表面的人！
　　屋内极是安静，似乎连雪落在屋顶顶桠间的声音都听得见。诺敏望着眼前两兄弟，一个深沉清冷，一个热情激烈，一个是未来褒贬不一的千古君王，一个今后苦尽甘来的第一贤臣，迥异的性格，奇妙的组合，如今方才隐约明白了他们之间的默契与信任。
　　“四哥，十三今日有一事求你。”十三忽然开口，虽然没有看向四阿哥，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坚定，“他日……如果有事情发生，请让十三独自一人承担！”
　　四阿哥还未来做出反应，诺敏手中一直紧握的杯子却“叭”的一声摔在地上，屋子里因为铺着厚厚的地毯，倒不至于将杯子摔碎，但因为太静，却让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一惊，同时转过头来看向诺敏。
　　倒是四阿哥率先反应过来，笑斥道：“说什么浑话，看，倒是吓到了诺敏格格。”说着，竟弯腰亲自将杯子捡了起来。
　　十三终于抬眼望向四阿哥，一把按了他刚把杯子放回桌上欲抽回的手：“四哥你明白我不是说浑话，今日正好让诺敏也帮咱们做个见证。我知道你原本不怎么信她的，可如今她救过你，这份情怎么着都算是欠下了，还有什么不能当着她面说的呢？若哪一日有什么事情发生，你得记的你在她面前答应过什么……”深吸了口气，他缓缓道，“原来从来没有想过结什么党，只觉得二哥是太子，是储君，又跟咱们自小亲厚，大家一道好好扶佐他，今后为这大清社稷尽一份心力，可是如果这局势一日三变，也越发猜不透皇阿玛的心思，八哥那边……也不安分，谁知道今后会有什么事发生？若真有什么事，总得站出来一个，原因不用我说，舍车保帅的道理大家都懂……”
　　舍的是他这个车，保的是哪个“帅”呢？十三没有说明，四阿哥也没有开口相问，一时间屋内又陷入了死寂般沉默，只是这回十三的眼神咄咄，不再相让。
　　诺敏望着十三，只能看到他俊美深刻的侧脸，那紧抿的唇边是一抹被石化了般的坚定。她只觉得心口处一阵阵抽痛起来，不知道是伤口痛，还心底的痛！十三说这话时只是面对未来的一种假设，一种出自于兄弟间相互回护的本能，可是他并不知道，他的话竟会一语成谶！
　　十三十年圈囿，正史上没有记载，而野史和各种渠道的传说中，都与四阿哥不无关系……舍车保帅——就算此时四阿哥没有答应，但不久之后的做法，已经是默许了吧——两害相权取其轻，明知道也许这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但发生在她面前，依旧如撕心裂肺般的痛。
　　忽然不忍心再看四阿哥的表情，如此沉默已经说明了他心底的痛，割舍手足，又会比撕心裂肺轻松么？蓦地一阵咳嗽再也忍不住地脱口而出，十三忙快步过来：“怎么了，哪难受，可要宣太医？”
　　诺敏摇摇头，直了直身子，却一点不觉得好受，复又半倚回榻上，苦笑：“十三阿哥，你真……残忍……”
　　十三怔住了，不由对上诺敏的眼，却见她满眼的伤痛，忽然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一抹复杂的心绪忍不住也从眼中溢出：“诺敏，难道你不残忍么？”
　　恍然间明白了十三眼中的含义——如今也就是她苟活了下来，如果她真的因为替四阿哥挡这一箭而死了呢？太子的情何以堪，四阿哥的负疚终生，十三的情义两难，也许都将成为束缚住彼此的心结，他们将以何种面目相亲、相对、相助甚至……相争？其实并不是她有多么重要的位，而是因为他们彼此心中都有着一份难以割舍的兄弟情份。望着十三眼中有心疼有关切却也有些许责怪的目光，诺敏终是低声叹息：“对不起……”
　　“二哥这些日子，不比你好过。”沉默了良久，十三终是缓缓开口，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在诺敏面前提起太子，似乎起了头儿，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又是一阵沉默，“这件事牵扯太多，皇阿玛权衡再三不想追究，偏偏是二哥非要……”
　　“十三弟……”四阿哥声音不大，却极是清冷。
　　“有必要瞒她么？”十三挑眉反问，“这事诺敏终究是要知道要面对的，既然她跟二哥祸福相许，又何必……”
　　刚刚进来时，已有意将院子里的众人遣退，还特意令高无庸守在院门口，此时四阿哥还是向窗外踱了两步，细细打量了一番才缓缓开口：“这院里院外，都我的人，”顿了一下，他唇边若隐一丝自信的笑意，就算不是他的人，他也自然有办法让他们成为他的人，“我甚至一直没有将诺敏格格已经渐渐恢复的消息传回京城，皇阿玛偶尔问起来，我也只道昏迷，偶尔清醒……”
　　十三抬头望向四阿哥：“包括不许她接触任何人？”刚刚听诺敏提到谢绝与旁人的见面，才会有此一问。
　　“可想到了为什么？”四阿哥点头开口，目光自十三和诺敏面上一一扫过，“我记得十三弟曾经跟我提到过，诺敏说过的那句‘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如今我在等格格的一句话……”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定定地看到诺敏身上，“我可以随时向皇阿玛报呈格格香消玉殒的消息……”
　　不但诺敏吃了一惊，连十三的手都忍不住一抖，他们突然间明白了四阿哥的一番心思。孙太医和刘太医都是他的人，随随便便编个理由就可以说她不治身亡，毕竟当时伤得有多重，康熙也亲眼见到了，一箭正中胸口能活下来的人只怕也不多。就算他派了什么人来验证，想糊弄过去也不算太难，收买不成，他肯定也有办法逃过此难。从此驰骋草原也好，笑傲江湖也好，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去看小桥流水，去看大漠孤烟，了却她心中所愿……相信以四阿哥的手笔，断不会穷了她的生计。
　　只是看，她是不是真的能够……放下！身份地位四阿哥和十三都知道，不是诺敏看重的，而唯一牵扯她的，应该是对太子的情意——如果能够割舍，她的前景便是快乐与自由。
　　十三在明白了四阿哥的心意后，一双眼睛也不由紧张地望着她。私心是希望她留下来的，那是二哥心中唯一的光明与企渴，是他心中一抹莫名的情愫与牵挂，可是细细想来，却又隐约期待她离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这个越来越风雨难测的紫禁城，她一直是单纯爽朗的，是渴望自由的，被它所困的滋味自己已经尝了二十几年，又如何不知？离开这处樊笼，外面的世界肯定会更加快乐精彩！
　　然而他不是她，他不能替她选择——但无论她做什么样的选择，他都会支持她！
　　诺敏震惊地望着四阿哥，此时方才明白了他的一片苦心。倒不曾恼过他的不闻不问与刻意让她与世隔绝，只觉得这般冷心冷情的人，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奇怪。也许一直是对他抱有偏见的，认定了他的某种性格，既当初无希望，自然此时无失望。然而直到此时，她恍然，自己是不是过于偏执了些？
　　他为自己所考虑的路，也许是一条最完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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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别急，太子下章才能登场……先看十三和四阿哥上台表演吧。
那个巴山老念叨俺不给四阿哥加戏，快过节了，让四阿哥多挣点出场费先~~~
12.28
刚刚被人说我的小说过于虐，我都要撞墙反醒去了。
小说的基调的确过于沉重，可是这段历史原本就是如此沉重，我又不会轻松，怎么办？自拍~~~~